山腹之內,石室深處。

逼仄的監牢幾乎伸展不開手腳。

微弱的火光困頓其中,愈顯昏暗。

馮翀盤坐在陰影里。

這裡寂靜無聲,可城中的慘叫似乎仍能傳進馮翀的耳朵,聲聲刺耳,聲聲泣血。

他心急如焚。

恨不得和李長安、薄子瑜一起,快快回到城中,除魔衛道救人。

可恰恰就是因為薄李兩人都已下山,他才必須得坐鎮於此,守著這滿窟的妖魔,守著這妖魔頭子、妖疫元兇。

「城中有多少妖怪?」

「它們藏在何處?」

「如何避開的搜查?」

石頭監牢里,被重重禁制的郎中只管微笑,並不言語。

於是馮翀默然起身,取來了一些小器具,譬如一把解剖小刀。

馮翀是個傳統的道士。

所謂傳統,不是指山中枯坐,更不是坐觀要錢,而是在於對人與非人的態度。簡而言之,即是對人扶危濟難,對妖怪輕則拘來看家護院,重則剝皮抽筋用來煉器燒丹。

所以,馮翀很是平靜地剖開了郎中的肚子,割下了一些臟器,再拔了幾片指甲,揭了一片皮膚……對凡人而言,這是足以致命的酷刑,可郎中卻仍然微笑如故,甚至於一滴汗都沒流。

顯然,這點手段不足以讓他開口。

馮翀無奈停手,恨恨罵道:

「妖孽,你究竟有何陰謀?!」

不想。

「陰謀不敢。」血腥籠罩的暗室里,郎中竟是幽幽開了口,「只是一個交易而已。」

「什麼交易?」

郎中笑了笑。

「洞中陰寒,心肝脾肺冷得慌。」

馮翀沉默稍許,給他縫上了肚皮,他才繼續笑道:

「我那些孩兒們嘴饞,在城裡又沒個長輩束縛,若是沖(和諧)撞了什麼貴人,或是敞開肚子吃人吃得太狠,你們不好交代,我這裡也是心疼,不若馮道長趁早放我出去,讓我約束孩兒,不得胡亂吃人。」

「豈不是兩全其美?」

馮翀默默上前,摘下了他的舌頭。

…………

翌日。

城中某家青(和諧)樓。

樓內狼藉,血跡尤腥。

「昨個,黃四爺包了咱這樓子宴客,才入夜,剛上了酒水,歌舞都沒開演,那妖怪就闖了進來,左突右撞,拱翻了好些人。」

「什麼樣的妖怪?」

「似一頭大野豬,渾身纏著黑氣,沒有獠牙不說,兩排牙齒又白又齊整又細密,瞧來就是個挑食的,撞暈了七八個人,就在這些人里挑來減去,肥的不要,瘦的不要,小的不要,老的也不要,最後就剩個黃四爺,可憐他被妖怪咬開了肚皮,心肝脾肺腎都給吃了個乾淨。」

「你倒是挺了解妖怪的心思。」

「嗨!這男人上咱樓里挑姑娘,不都是這副德行。」

「……然後呢?」

「好在樓里的護院忠勇,糾集了一幫漢子,敲鑼打鼓放鞭炮,把那妖怪給嚇了出去。唉,那妖怪是跑了,咱這樓子……死了人,還是個有權有勢的,真要追究起來,可要咱一樓子姑娘無依無憑的怎麼活?李道長,李真人,李神仙,您可一定要幫襯一把啊!」

老(和諧)鴇說哭就哭,眼淚沖開滿臉厚粉,犁出兩條河溝。她這一哭不打緊,周遭高低美醜、環肥燕瘦的姑娘們同時放開了嗓門兒,哭得李長安頭昏腦漲。

「一定、一定。」

趕緊敷衍兩句,逮著那個忠勇的護院,艱難擠出了這脂粉陣。

「妖怪往哪個方向跑了?」

護院把李長安領到後門附近的一條長巷巷口。

長巷筆直,對面連著大道,一眼到頭,儘是青石、綠苔、紫藤。

「那妖孽膽敢在俺這樓里殺人,俺怎肯輕易放過了它?兄弟幾個一路緊追,可它前腳鑽進巷子,俺們後腳跟上,居然就尋不著了妖怪的蹤影。」

聽完護院吹牛,道士點了點頭,祭起一道「沖龍玉」,沿著巷子細細查探。

走到長巷中央,突兀站定。

咦?!

妖氣到此,竟是戛然而止。

再往前,便只剩人味兒了。

果然,妖疫催化的妖怪八成都有隱藏蹤跡的本事。

李長安四下搜索,在石縫裡找到了一些粉末,他折下片藤蘿葉子,刮出了一些,在陽光下細瞧。

這些粉末質地粗糲,在光照下,透出些七彩晶瑩。

「這是什麼?」

道士思索了一陣,起身對姍姍來遲的薄子瑜答道。

「好像是鱗粉。」

……

昨夜妖怪鬧出的動靜,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李長安和薄子瑜匆匆下山入城,妖怪都已然再度潛伏了下去。

李長安只好去妖怪曾經出沒的地方,尋找線索,可惜都同這處青(和諧)樓一樣,所獲寥寥。薄子瑜則是回了縣衙,一方面安排衙役巡邏街坊、安撫民眾,一方面探查消息歸納案情,以及,挨罵——挨嚇破膽子的老爺們的責罵。

直到第二天,快到晌午,兩人才再度匯合。

李長安沒有寒暄,直入主題。

「城中情況如何?」

「很不好。」

薄子瑜柔了柔眉心,滿臉疲憊。

「從收集的消息看,昨夜鬧妖怪的地兒共有十七處,死了二十八人,重傷四十九人,其餘輕傷的、失蹤的、丟了魂的沒能計數。」

「能找到妖怪的蹤跡麼?」

薄子瑜搖了搖頭,這些妖怪一旦潛伏下去,就好像水滴灑入大海,了無蹤跡。

「不過……」

他「嘖」了一聲。

「活的沒有,死的倒有一個。」

……

妖怪其實並不難殺。

不提「屍佛」那種稀世魔神,就是「山蜘蛛」這類大妖怪都是當世罕見的,余者十之六七都不過是些小妖小怪,譬如剛開靈智的狐狸或黃皮子,只會些幻惑心智的妖術,凡人心志堅定或是帶條獵狗都能輕鬆應付,論危險程度,連虎、熊之類的猛獸都不如。

對付這種精怪,只需小心不要著了道,再加上足夠的勇氣即可。

只是。

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真要對上妖魔,凡人有幾個能壓下恐懼、豁出性命呢?更何況,妖疫催化出的妖魔,魑魅、虎姑婆、太歲妖……一個比一個難纏。

所以,道士聽到有人殺死了妖怪,是既驚又喜。

忙不迭追問。

「是誰?屍體在哪兒?」

薄子瑜正要開口,巷子外頭的大街上突然傳來鑼鼓喧囂,他臉上露出莫名的神色。

「呵,來了。」

……

愁雲慘澹的瀟水城。

城門大道上,迎面來了一隊歡天喜地的人馬,前頭鑼鼓開道,後頭嗩吶簇擁。

隊伍中央,七八個漢子抬著架大木排,木排上趴著頭水牛大的蜘蛛,頂著個人頭,脖子上一圈疤,翻著肉芽,好似才縫上去的,巨大的腹部劈開裂口,裡頭綠血凝膿,蒼蠅亂飛,好不駭人。

大木排前頭,還有兩個漢子,抬著一副小木台子,上面卻不是什麼妖怪了,而是白花花的銀條,一根又一根層層碼放,銀光閃閃耀得人挪不開眼。

無論是後頭的妖怪,還是前頭的銀子,都是極其吸引眼球的東西,惹得街坊駐足圍觀,招來閒漢、孩童一路相隨。

等到圍觀的幾乎把大街堵個水泄不通,隊伍突兀停住。

「哐!」

一聲鳴鑼。

同時,一個大嗓門的越眾而出,指著隊伍前頭,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男人。

「這位是咱瀟水的新任班頭王六爺,瞧見後頭那妖怪了麼,六爺殺的!

府衙的諸位老爺不願怠慢壯士,瞧見那些銀子了麼,官府賞的!」

「今日誇功遊街,一來是為顯顯咱六爺的威風;二來麼是敬告諸位父老兄弟,縱有妖魔,也無需驚慌。妖魔殺得了人,人也殺得了妖魔,衙門已頒下懸賞花紅,凡是斬殺妖魔或者提供線索的,通通重重有賞!」

他一口氣吼完,抓來一個粗布袋子,打開,裡頭滿滿都是銅錢。

「六爺大氣,不喜獨自富貴,諸位父老親鄰,看賞啦!」

抓起大把銅錢,雨點兒一般潑灑了出去,引得周圍爭相哄搶。

李長安在大街邊沿,也好運氣撿到了兩枚,從眾說了句「六爺大方」,喜滋滋塞進了兜里。懵管錢多錢少,圖個喜慶不是?

道士瞧著駿馬上,那個一身嶄新公服的漢子,有些眼熟,也有些慚愧。

他原本還以為瀟水衙門裡,除了薄子瑜和邢捕頭,其餘都是廢物咧。

「沒想,除了薄兄弟,衙門還有豪勇之士。」

不料。

「呸!」

薄子瑜竟是啐了一口。

「那廝就一仗著衙門欺行霸市的無賴,哪兒有斬妖除魔的本事?我打聽過了,妖怪是鄭通殺的,這廝偷偷割了腦袋,冒領了功勞。」

這就叫人(和諧)大跌眼鏡了。

李長安不解。

「鄭通肯依?」

在有限的幾次會面里,鄭屠子給他的印象是悍勇且脾氣暴躁。如此一位人物,受得了這潑天的委屈?

「受了重傷,家裡躺著呢。」

道士皺起眉頭。

「為何不揭穿他?」

聞言,薄子瑜神色窘迫,憤懣不平卻欲言又止。

李長安略作思索。

「哪家的權貴撞上了妖怪?」

薄子瑜露出苦笑:「昨夜縣尊在狸兒樓宴客,有妖怪闖了進去,多虧有張易坐鎮,擊退了那妖怪。」

於是,嚇破了膽子的權貴們終於切身感受到妖魔的威脅,轉而痛恨衙役的膽怯無能,並對三人捉妖進度不滿,從而希望塑造出一個「英雄」,鼓動更多的力量參與對潛伏妖怪的搜索與絞殺。

想明白這一切,李長安搖頭哂笑。

他瞧著薄子瑜眼中的無奈與血絲,瞧著眾人簇擁里王六指的志得意滿,瞧著周遭某些面孔上的貪婪、狂熱與蠢蠢欲動。

明白了。

「這是要千金市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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