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近岸。

往日熱鬧的街市,今兒在這雨中顯得格外冷清。

沿街的鋪子都還開著,理所當然的沒什麼客人,只有一個個看店的夥計,望著雨帘子不住打哈欠。

而這條街面上最氣派、占地最廣的狸兒樓乾脆就沒開張,大門緊閉,死沉沉地趴在水岸邊、趴在大雨里,與對面熱熱鬧鬧的俞家邸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長安付了船錢,打了油傘,「噠噠」踩著積水,徑直往邸店而去。

與其胡思亂想,不如當面問個清楚。

……

大雨把客人們都困在了邸舍,眾人百無聊賴,乾脆扎堆在廊下玩樂,店家是個機靈人,

見機請了倆彈詞兒的,自個兒順便賣些糕點與茶水。

李長安一進門,見著的便是這麼一副熱鬧場面。

倆個伶人就在大門對面的廊道下彈詞,撥弄著琵琶,用道士聽不太明白的腔調敘說著天師伏龍鎮潮的故事。

住客們則三三兩兩聚在院子兩側的走廊,或自顧自敘話,或凝神細賞,聽到精彩處,便大聲叫好,順便招呼店家,上些茶水點心。

每到這時。

一個小小的人兒便鑽出迴廊,打著赤腳,袖子撈過手肘,晃悠悠提著水壺,應聲而至。

「阿梅。」

李長安喚道。

小阿梅聞聲瞧來,見著是道士,小臉頓時一囧,哼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鑽回了迴廊里。

只是,不消片刻。

小傢伙又「噠噠」跑了回來,手裡還多出了一盤糕點,白面里綴著星星點點的紫色,是她最愛的紫蘿糕。

道士笑眯眯接過手。

「消氣啦?」

「才沒!」

「沒消氣,怎麼又送糕點?」

「這是謝禮。」小傢伙煞有介事,「一碼歸一碼,咱將來可是要當女俠的,得恩怨分明!」

這一本正經的模樣,卻讓道士想起了夢中那個哈氣滿滿的少女,一時忍俊不禁,讓小傢伙逮了個正著,當即又臭起了小臉。

李長安趕緊掏出早先備好的禮物。

一個順路買的糖人。

做成仕女舞劍的模樣。

教阿梅第一眼瞧見,便驚喜地「呀」出了聲。

忙不迭伸手。

「莫急。」

李長安卻把糖人舉得高高的。

「我先問個事兒。」

……

「妖怪?我哪兒記得。」

「這可是你的夢。」

「那又怎麼樣?誰晚上作了夢,白天醒後還能記清?」

「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

「記得一點。」

「是什麼?!」

「你從背後捅了我一劍。」

小丫頭氣鼓鼓的眼神,讓李長安一陣頭大。

而更頭大的是,她對那場夢境的印象十分模糊,模糊到只記得:全城人都變作了妖怪,她拉著道士一起逃命,最後時刻,她將後背交付給道士,然後道士捅了她一劍。

嗯,最後的一劍,印象尤其深刻。

總而言之,似乎白跑了一趟。

此時。

琵琶聲斷,伶人口中的故事落下尾聲。

聽眾們轟然叫好,同時伴隨著索要茶水的呼喊。

小阿梅眼珠子一轉,趁道士恍惚不備,突然踩著走廊的欄杆跳起,搶過了糖人。

像只貓兒。

輕巧落了地。

然後沖道士作了個鬼臉。

「來啦。」

一頭扎進庭院積雨中,腳丫踩著一朵朵漣漪,「蹬蹬」跑遠了。

李長安慢慢收起臉上驚愕,撿了塊紫蘿糕塞進嘴裡。

一無所獲?

也不盡然。

李長安對夢境的印象實際也是模糊的,若不是親臨其境,他也想不起貓母鼠子與蛇妖一家。可隨著疑竇愈深,隨著舟船漸漸靠近俞家邸店,夢境的種種細節也一點點從記憶深處甦醒。

他隱約察覺,現實中的瀟水城與夢中的瀟水城在某處有很大的差別。

在同阿梅一番扯淡後,雖沒問出個所以然,但夢中的記憶卻已完全清晰,他也終於想清楚,夢裡夢外的瀟水城差別在何處。

是天上的血月?是滿城的妖魔?

不。

是更常見,同時也更容易忽略的東西。

李長安倚著樑柱,仔細嚼著口中的糕點,紫藤的清香透過口腔直達鼻端。

他望著眼前的庭院。

中央是高大的槐木枝繁葉茂宛若華蓋,四周是蔓生的藤蘿,它們纏著枝幹、纏著磚瓦、纏著樑柱,密密匝匝、熱熱鬧鬧從牆頭、屋檐傾瀉而下。

現在細想。

道士詫異地發現,城中處處可見藤蘿,但從來只見它們的枝條、花葉,而不見根莖。彷如它們從不紮根泥土,只是從某個地方蔓延而來,遍染全城,寄生在這人世的每個角落。

而有意思的是。

夢中的瀟水沒有藤蘿。

…………

城南昌豐坊。

大雨如注。

臨近日暮,長街暗啞。

邢捕頭門前,薄子瑜獨自呆立在雨中,愣愣瞧著半掩的房門在風雨的拉扯里,發出些「嘎吱嘎吱」的聲響。

雨點浸入蓑衣,帶入濕寒,讓腰間的長刀,身上的甲衣愈加冰冷,冷得刺骨,冷得寒心。

此時此刻。

他全副武裝,卻又孤身一人。

他腳步踟躕,又心懷僥倖。

他推開了大門。

可入門第一眼,便讓這平素自詡鐵漢的年輕人身軀一顫。

院子裡浮著一泊血水,幾張黃符裹在爛泥里,被大雨打得稀爛。

薄子瑜認得這些符紙。

都是上午與舅娘分別時,悄悄囑咐手下人交給舅娘的。

當時的他還自認細心,自認孝心,以為勘透了舅娘的窘迫,顧全了老人的臉面。

現在瞧來,只是可笑,只是可恨。

可恨自己被「捉妖」的大功沖昏了眼,竟如此粗心大意,自以為舅娘言語中猶豫,不過是想討些符籙,不好開口而已。

愧疚撕咬著他的內心,焦慮催促著他的腳步。

可在沿著血跡踏入廂房的那一刻,他的身軀再度僵住。

他瞧見了最不願看到的一幕。

舅娘仰躺在血泊里,面色慘白,雙目緊閉。

薄子瑜踉蹌過去,手足無措地扶起婦人後頸。

「舅娘。」

婦人微微睜眼,聲音微弱。

「子瑜麼?」

「對,對!舅娘,是我,是子瑜,你先忍著痛,我這就帶你去看大夫。」

「我活不成了。」

「不!能治好!就算城裡的大夫不行,還有山上的馮道長哩!」

舅娘慢慢擠出一點笑容,蒼白的臉似乎恢復了些許血色,渙散的眸光稍稍凝聚,她瞧著薄子瑜。

「你阿舅……」

話沒說完,一口黑血就嗆出了喉頭。

薄子瑜慌忙拿袖子去擦拭,聲音都帶上些哭腔。

「莫說話了,這就去找大夫。」

說著,便要攙起舅娘。

可舅娘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以至於指甲透過衣袖,深深嵌進皮膚里。

舅娘的嘴唇艱難囁嚅著,短短几個字都讓她殘存的生命飛速流逝。

「他在鄰家。」

她的眼珠對著薄子瑜,眸光卻漸漸散向了虛空,眼角浮出幾點晶瑩,也不知是解脫,是愧疚,還是悔恨。

「……幫幫他。」

便再無聲息。

……

舅舅妖變,舅娘身死。

對於這個結果,在看到冊子上出現「城南昌豐坊邢宅」一行字時,薄子瑜便已有心理準備,只是還懷揣著一點僥倖,懷揣著一點私心罷了。

否則。

他便不會支開其他人,選擇孤身前來,也不會在蓑衣之下,披上甲衣,還帶上了除妖的符籙與武器。

此時。

已然入夜,不見消停的大雨隔絕了光與聲,讓這雨中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薄子瑜與一步之外的宅子——數十天前,邢捕頭捨命從虎姑婆口中救出幼兒的宅子。

薄子瑜不知道,當時的阿舅是懷著怎樣的勇氣進去救人;也不知道今天的阿舅,又懷著怎樣的猙獰進去吃人。

他只知道……

手掌划過刀刃,鮮血便隨著刀身遊走,將刀面上用秘法以硃砂勾勒出的符紋染得猩紅。

「阿舅。」

他解下蓑衣,鐵甲在冷雨里映出寒光。

「子瑜決不會給你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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