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些斑斑點點、顏色深淺不一的霉跡。

從指縫裡生出來,在皮膚上蔓延,沿著手肘向身軀擴散。

放進流水裡沖洗,不見絲毫改變。

用刷子使勁兒搓,直到手背上皮膚發紅,那些霉斑,淺的仍然刺目,深的依舊驚心。

或用刀子狠狠一刮,皮開肉綻,鮮血混進流水衝散,可那些霉斑依舊在,潛伏在血淋淋的傷口裡。

「呀!」

旁邊一聲驚呼。

馮翀驀然從恍惚中驚醒。

他把手背藏進了袖子,抬眼瞧去,是橋上一個少女慌張逃開的背影。

她的身姿輕細得像春風裡的楊柳,月白色的襦裙上繡著朵朵蓮花,可惜沾上了「污泥」,那些霉斑從花瓣下生出來,蔓延上衣領,爬入了她嫩藕一樣的後頸。

馮翀的目光楞楞跟著她。

跟著她越過青石小橋,沒入水道對岸熱鬧的街市裡。

於是。

一塊又一塊的霉斑密密麻麻闖入眼中。

在青瓦、在磚石,在樹木、花藤、窗紙、牆面、橋墩、房梁,在拱手致意的衣袖上,在沿街叫賣的笑臉里……甚至,在天空的雲翳,在橋下的水波。

仿佛這些霉斑無處不在,又好像整個世界都發了霉。

可是。

最讓馮翀茫然、驚詫甚至於不寒而慄的是,這些霉斑實際上一直存在,但之前的自己卻詭異的同這滿城數萬口人一樣,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自己又從什麼時候察覺的呢?

大抵是設伏捕捉妖女那一夜。

自己和那遊俠兒聯手,好不容易逼退妖女,救下了那可憐的一家三口。

可沒想到,那婦人已然成了一具乾屍,而那孩童更是變作了一個嗜血的妖怪。又廢了些功夫,制住了嗜血妖童,沒待細細審查,一夥衙役便冒出來,讓他趕緊去追捕妖女要緊。

沒法子。

他只好先去追殺妖女,但兵荒馬亂里,還是讓妖女給逃了。

然而。

當他回來想要查看那妖童時,這一家三口卻不見了蹤影,詢問衙役,得來的也只是官話敷衍。

他開始覺得有些奇怪,又想起追捕那妖女時,妖女施展的身法與幻術端的是神鬼莫測、精妙絕倫,饒是他也覺得棘手無比,可參與埋伏的人手中卻有人能看穿妖女的行藏,還不是一個兩個。

小小的瀟水城,哪兒來這麼多的奇人異士?

他留心起那些個「奇人異士」。

伏殺失敗之後,他們並未離開,反是主動擔當起收斂屍體的苦累差事。

馮翀遠遠窺探時發現,某些「奇人異士」甚至在偷偷啃食屍體。

對方人多勢眾,他沒有急著冒頭。

等著它們把屍體收斂到一處,而後統一運往了——不是衙門或者義莊,而是城外的水月觀。

他沒有輕舉妄動。

第二天,借掛單的名義拜訪了水月觀。

一番明查暗訪,卻得到了一個相當合理的解釋。

原來那些奇人異士之所以能看破妖女行藏,是因為事先得到過青萍真人的法籙。

原來昨夜看見食屍,是天色昏暗,加之竟夜疲憊,自己花了眼。

原來屍體運到水月觀,是因得了官府請求,要統一為死難者做法事。

合理。

這解釋簡直太合理了!

要不是馮翀自個兒暈乎乎下山後,漸漸能察覺那些個霉斑,他自己都相信是自己多疑了。

只可惜。

那些無所不在的霉斑,以及伴隨霉斑出現的某些以前忽略,現在卻分外刺眼的古怪之處,卻告訴馮翀……

一定有問題!

水月觀一定有問題!

這個城市也一定有問題!

然而。

瞧著自己身上那些洗不掉、刮不爛的霉斑,瞧著那些茫然無知的民眾,馮翀便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給師門的傳信也遲遲沒有回應,縱使年輕氣盛、初出茅廬,他也難免覺得孤掌難鳴。

他知道。

自己需要一個同伴,一個援手。

…………

「你要錢?!」

馮翀瞪圓的眼珠子裡,滿滿都是不可思議。

對面,他唯一能想到、找到的求援對象——遊俠兒張易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吐出一個精準的數目:

「七十三兩又一百三十二文。」

馮翀的呼吸逐漸粗重。

他是萬分的難以理解,這種事情怎麼能夠談錢?

談錢也就罷了,還特麼有零有整!

也許是看在要價不低,或是有並肩作戰的交情在。

張易主動解釋:「城裡最好的首飾鋪福祥記,裡頭最好的簪子作價一百兩,我手頭有二十六兩銀子八百六十八文銅錢。」

於是乎,就差這七十三兩又一百三十二文囉?

馮翀肺都快扯成風箱了。

你一刀頭舔血的江湖客買一簪子作甚?

「過些日子就是酒神祭。」

張易沒有多說,他冷硬的臉上浮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暖色,卻又很快收斂不見。

只是打量著馮翀。

整潔卻縫著歪七扭八補丁的道袍,乾淨卻消瘦的褡褳以及露出腳指頭的草鞋。

張易摸索著自己腰後的備用兵器,沉吟了片刻。

「七十兩。」

意思很明顯,看在馮道士的面子上,他願意抵賣兵器再湊些銀錢,給馮翀的報價抹個零頭。

這要是做買賣,可說相當厚道了。

可惜,馮翀從不認為這是買賣;更可惜,道人連零頭也掏不出來。

所以。

一番辛苦交涉終究是無功而返。

馮翀心情鬱郁回到寓居之所,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閉眼,便夢到些古怪景象,譬如自己成了琉璃作的獅子焚燒廟宇、吞食僧人。

夢裡又一次咬爆了光頭,白花花的腦漿在唇齒間綻開。

馮翀睜開眼,舔了舔舌頭,嘴角尤腥。

他立刻意識到不妥,打了個寒顫,吐了口唾沫,乾脆穿戴整齊,出了門去。

興許能撞上妖女或是什麼夜間作祟的鬼怪解解悶兒。

近來宵禁得嚴。

夜裡街面上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只有天上殘月投下銀光,彷如霜降。

馮翀突兀站定。

「出來吧。」

長街空寂,晚風漸涼。

紫藤花開得燦漫的街角,緩緩轉出一個身影。

按劍而立。

來人披著件寬鬆的袍子,用帶子利落紮緊腰間,露出結實的胸膛和修長有力的手臂,看來剽悍而輕捷。更兼一頭火紅亂髮披散如蓬草,臉上一張猙獰鬼面眥目作暴怒。

猛一瞧。

彷如佛經里跳出來的夜叉。

「鬼面?妖女的同夥?」

馮翀打量著對方,忽而搖頭嗤笑。

「我看是水月觀的兇徒才對!」

「看來貧道猜得沒錯,爾等果然在暗地裡有所謀劃,否則,也不會急著找貧道滅口了。」

對面的「夜叉」沉默了許久。

終於緩緩拔劍出鞘。

「馮道人可知。」

「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

夜沉如鐵。

顧家滷肉鋪子裡,鼾聲震天。

一個男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撓著護心毛,迷迷糊糊要起床小解。

可甫一睜眼。

就差點讓他魂飛魄散。

就在床邊。

竟然無聲無息浮著一張鬼臉!

青面獠牙,雙目瞪視,一張大口嘴角卻高高翹(和諧)起,彷如欣喜於又有血食可享!

是她!

前些夜裡的動靜,近來街坊上的流言,但凡有個耳朵都能聽見。

一時間。

「殺人剜心」、「剝皮吮血」種種恐怖傳聞一齊湧上心頭,教他忍不住要放聲尖叫。

然而。

一點冷森森的劍尖率先抵上了喉嚨。

將他的所有驚懼都從喉頭壓下了膀胱,最後徐徐散入屁(和諧)股下的被褥里。

鬼面人聲音冷得像塊冰。

「你是顧老三?」

男子稍稍一愣,旋即瘋狂打起了擺子。

大抵是劍杵在脖子上,不敢有大動作,權當搖頭。

「女菩薩饒命,女菩薩明鑑,小人叫常大朱,卻不是那顧老三,您老人家冤有頭債有主,要殺就殺他顧老三,千萬留小人一命,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回頭就給您老人家供塊長生牌……」

男子生怕嘴皮子趕不上鬼面人的殺心。

話語急切間含混一片,教面具後,鬼面人也就是虞眉眉頭直蹙。

「閉嘴!」

她掐訣往對方眉心一指。

男子打了個抖擻,廢話戛然而止,神情驀然呆滯。

「你是誰?」

「常大朱。」

「緣何在此?」

「偷錢累了,借他家睡一宿。」

「這家主人呢?」

「顧老三出遠門了。」

「顧田氏呢?」

「被山上水月觀的道姑接去出家了。」

什麼?!

虞眉冷不丁心頭一亂。

她和李長安兵分兩路,一者負責刺殺城中大妖,一者負責擄劫太歲妖,也就是顧田氏。

可沒想她方趁夜潛入顧家,房子裡卻只有一個滿臉痞像的男人。

更沒想到,竟得到一個太歲妖被百幻蝶帶走的消息。

計劃尚未啟動,似乎就要夭折。

難不成……

她一顆心緩緩往下沉。

手中薄如蟬翼的劍似乎都變得沉重起來。

不。

劍的確變沉了。

她凝目瞧去。

那男子擺脫了她的法術,卻又不知發了什麼癲,正含著胸,低著頭,把劍身夾在下顎,混不顧脖頸被利刃颳得鮮血橫流。

他咧著嘴仿佛是笑,在寂靜的房間裡輕聲呢喃。

「嘻、嘻嘻,她出家了,可惜浪費了一身雪白滑(和諧)膩的好皮肉,好肉……」

他裂開的嘴角,涎水沿著鬍鬚直淌。

虞眉知道這是這麼回事。

妖變罷了。

她劍尖一送,留下已然半蛻形的屍體轉身而去。

事情更麻煩了。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