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還是老樣子。

濕滑逼仄的隧道,黑暗而空曠的溶洞,翻湧的暗河與死寂的村莊。

當然。

還有仿佛永恆不變的霉臭。

新奇過後,一切都讓人生理不適,但邵教授卻仿佛絲毫不覺,一到地,就精神抖擻地投入了工作。

收納壁畫碎片細緻而繁瑣,王忠民留下來給他打下手。

道士再三囑咐要時刻注意安全,一旦有危險的苗頭,就要立刻通知他,隨即,踏上了通往神堂的石階。

石階同無人村落一般,都覆著一層厚厚的霉絲,乍一看,好似顏色雜亂膿艷的地毯,可一旦踩上去,卻似變質的奶油。

使人腳底打滑,心裡發膩。

好在。

不知為何,越拾階而上,黴菌便愈加稀落。

直到腳下「菌毯」徹底不見,便已然踏入神堂門口。

李長安舉起手電筒,刺開黑暗。

啖吔咦珂在神殿深處沉默相候。

……

道士這次下洞,其實不止是為了邵教授的壁畫,他自個兒實則也有一個新的想法想要驗證。

他昨夜翻閱符籙小冊。

有一頁主講如何與山精野怪結契定約,借用它們的能耐製成符籙。

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兒,民間法脈中似出馬仙、養小鬼、拜五猖都是此類。

但俞真人除了結合她自己豐富的實踐經驗,講了事先如何哄騙、威脅,事後如何約束、翻臉外,還著重介紹了如何拐……結交初生的山精、水靈、林魅、野神,這類初生之靈天生神聖,但往往神智蒙昧、靈性幽微。

若想結契,難就難在如何溝通。

道士突然想到。

以「啖吔咦珂」受過的虔誠供奉,它的神像中是否殘留著一絲神性?只是被時間磨滅得過於微弱,所以難以察知?

若為真。

尋常術士即使用俞真人的法子恐怕都難以溝通殘靈,但別忘了,道士還有「驅神」之變。

……

神殿中。

李長安的指尖輕觸神像冰冷、堅硬的表面。

寧心靜氣,調動元靈。

片刻恍惚後。

一切視覺、觸覺、嗅覺、聽覺都被摒棄。

自己好似站立在黑暗無光的水面,腳下的漣漪是偶爾泛起心緒。

他心神又一動。

人旋即沉沒下去,墜入了一個更加無知無覺的世界。

道士並不慌忙急切,而是循著一點靈機,在這「深海」中隨意漂游。

不知短暫還是漫長的時間過後。

真讓他尋到了一縷幽微的神性。

可這縷神性似乎老躲著他,幾番追逐,也只讓李長安捕捉到一絲餘韻。

咦?

道士本以為「啖吔咦珂」的神性應該是「拔苦救生」之類,或者乾脆就是一尊凶神,可他從那絲餘韻中感受到的,卻是「鎮壓」之意?

鎮壓什麼?

疾?苦?死?殘?

李長安業務不熟稔,短暫的驚訝差點擾亂心境,雖然及時反應過來,穩住了通神的狀態,但卻讓神性趁機溜走,了無蹤跡。

他正要再度花功夫尋找。

忽然間。

混沌中有物大放光芒,照徹這幽暗的「知覺之海」。

正是那啖吔咦珂的神性。

此時此刻,它非但不再繼續潛藏,反而主動彰顯著自身的存在。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昏暗中。

李長安眉鋒一挑。

難道又有事發生?

…………

享堂。

光殷紅著,風嗚咽著,神牌們都在供桌上搖晃碰響,好似一群老鬼在旁咿呀雜唱。

碰!

那棺材無由來又是一跳。

旁邊曾廣文慘白著臉,踉蹌著往後了幾步。

這時。

反倒是一個較小的身影撲了上去。

拿胳膊摟住,拿身子壓住,沙啞的嗓子急切喊著:

「快點!不要讓它出來!」

兩個大男人這才如夢初醒。

易寶華率先撲上來,學著蕭疏的樣子,用身子死死抵住不住跳動的棺材蓋;曾廣文哆嗦著隨後,他剛才拔釘子時動作利落,眼下釘釘子卻止不住打顫兒,三翻四次榔頭都落不准位置,反是那棺材蓋越顫越快,他又急又怕,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砰!

又是一聲悶響。

棺材裡猛地一震,蕭疏兩個沒能壓住,棺材上縫隙再度擴大。

他鬼使神差往裡一瞄。

黑洞洞裡,似乎瞧見了一雙眼睛。

「啊啊啊~」

曾廣文駭得胡亂嘶吼起來,扭過臉去,掄起榔頭就是一通亂砸。

這下倒是如有神助了,一陣「乒桌球乓」後,錘腫了五指,好歹也把釘子全砸進了那棺材蓋子裡。

一番動作下來,三人的勇氣也終於耗了個乾淨。

顫巍巍退到門口。

蕭疏和易寶華兩個相互摟得緊緊的,留得曾廣文孤零零蜷在一邊兒,探頭瞧著自個兒的「勞動成果」——七根長鐵釘子歪七扭八嵌在木頭裡,也不曉得釘穩了沒有?

倒是那棺材一時間卻是沒了動靜。

曾廣文嗓子干啞啞的,聲音像是齒輪里卡出的沙子。

「它應該出不來了?」

沒人回答,也沒法子回答。

不知不覺間,天光收盡,只餘一點餘暉徘徊在院子裡。

風雨淒泣中。

一隻手掌悄然從棺材的縫隙中探出,作了無言的答覆。

……

曾廣文半跪在地上。

汗水在木板上淤了一片。

他大口喘息著,思緒一片空白。

但那副畫面卻深深烙印在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就像一朵曇花。

蒼白的手掌在棺材上自顧自綻放。

從手指寬的縫隙不停地生長。

先是手掌,再是手肘、肩膀,接著,是舒展開的肋骨、脊椎與臟器。

再然後。

是頭顱與那一雙漂亮的丹鳳眼。

接下來是什麼呢?

曾廣文腦中空白,記不太清了。

似乎是尖叫。

是奔逃。

是跌了一跤,眼鏡不知飛到了哪裡,世界於是更加混亂。

到現在。

好像一切都消失了,除了嗚咽的風雨,院中再度歸於沉寂。

它呢?易寶華呢?蕭疏呢?

可惜沒了眼鏡,高度近視的他什麼看不清。

曾廣文悲哀的發現,別說主宰自己的命運,就是想要看清自己的處境都辦不到。

此時。

「嘎吱。」

有輕響傳入耳中。

那是某種東西踩過廊道木板的聲音。

曾廣文早已是驚弓之鳥,頓時一個激靈躥起來,雙手在混茫的世界裡胡亂摸索。

然而。

牆壁。

牆壁。

還是牆壁。

他終於意識到,自個兒一頭扎進了死胡同里。

而與此同時。

那「嘎吱」聲卻越來越重,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某種東西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猛然回頭。

一團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

無處可逃了。

驚恐之極後,憤怒油然而生。

曾廣文忽的發出不似人聲的哀嚎,甩著一臉鼻涕和眼淚,猛地朝那團影子撞去。

雙方霎時倒地,墜入積水,滾成一團。

他摸索到大約是脖頸的地方,兩隻手便死命掐了上去。

「老子不怕你!」

「咳、咳,放手。」

「你不要我活!」

「我是易寶華。」

「老子也讓你……啊?」

他把臉貼上去,眼睛在對方臉上「摸」了一遍。

還真是易寶華。

尷尬起身,把對方拉起來,訕訕要說些什麼。

易寶華卻突然拽住了他。

「快跑。」

聲音打著顫。

「它來了!」

……

接下來。

又是一通亡命狂奔。

但天色晦暗,曾廣文又是個睜眼瞎,不出意外,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踉蹌幾步,仍舊撲到在地。

雙手胡亂扒拉了幾下。

竟然摸索到了一個熟悉的物件——自己的眼鏡。

他趕忙爬起來,把眼鏡往鼻樑上一架,餘光窺見身旁矗著個人影,不假思索拽住對方的手。

「走!」

人影沒有動彈。

曾廣文的心卻猛地一墜。

因為那隻手……冷得像冰。

……

殘暉還盤繞在院子裡。

眼鏡兩個鏡片雖然不見了一片,另一片也爬滿了裂紋。

但透過它,仍可以看清楚自己已然回到了原地——享堂門口。

而只需稍稍扭頭,就能看清身旁究竟是何人。

但曾廣文的勇氣好似已隨著憤怒宣洩一空。

「易寶、寶華?」

他舌頭打著節。

人影沒有回應。

「蕭疏?」

話中已帶著哭腔。

人影依舊沒有回應。

鬼使神差的。

他似眼前依舊看不清一般,摸索起那隻冰涼的手。

從手腕,到手背,再到指尖。

「你的指甲怎麼變長了?」

人影終於有了回應。

它無聲貼近過來,脖頸好似扭動的蛇,將頭顱放入了曾廣文的眼帘。

通過爬滿裂紋的鏡片,他看到了一張支離破碎的臉。

曾廣文像離水的魚,開闔著嘴,聲音近乎呻吟。

「向、向岱……」

「妖孽!」

忽然。

耳邊綻起一聲冷呵。

眼前的行屍突兀橫飛出去!

峰迴路轉。

曾廣文還沒反應過來,衣領一緊,人已往後拋飛出去。

而在這一剎那。

他看見李長安神情平靜與自己錯身而過。

一改平時相處時的散漫與隨意。

眸光冷冽。

仿佛黑暗中迸起的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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