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

辰時。

朝霧已收,但家家戶戶早早燃起香燭,煙氣熏熏使得錢唐仍在煙霧飄渺中。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倏忽往來,好似個個鬼影在冷清的街巷上飄來盪去。

路邊的門市只開了一半,同樣少有生意,偶有顧客簡單兩句便錢貨兩屹,決不多話,也決不停留。

只能在街角巷尾短暫的竊竊私語中聽得一些。

「東瓦子唱雙簧的大小苟被帶下去了。」

「百味樓唱目連戲的杜巧聲也沒了。」

「春坊河的鵲枝姑娘和玉蓮娘子昨夜一起被虜走啦。」

「作孽呀!」

「噓!慎言!」

而後警惕左顧右盼,閉嘴快步離去。

一片行色匆匆中,橋邊卻有個老叟賣唱乞討。

「錢唐有郎丁戊長,覓得寶鏡世無雙。

朝得壽貼千金貴,暮墜窟窿九幽堂……」

奚琴低啞,唱聲蒼老。

路過行人報以嫌惡的目光,仿佛老叟是什麼毒蟲猛獸紛紛遠避;少有幾個好心人,丟下些銅子後也是急忙走開,並不敢駐足聽曲。

概因,這首曲子講的是一個叫做丁戊長的讀書人,偶然得到一方寶鏡,卻被鬼王覬覦,一紙壽貼將他強行帶下了窟窿城。經過一番奇異而恐怖的過程,他與鬼王的一位侍女結識,美人被他的才情打動,幫他取回了寶鏡並攜手回到了人間的故事。

跟市面上許多流傳的志怪傳奇一樣,才子佳人,狐妻鬼妾,充斥著窮酸的白日夢。唯一的不同在於,這首短曲沒有下半闕,並未講述丁戊長最後的結局。

叮~

李長安往破碗里丟了幾個銅子兒:「老丈會講下半闕麼?」

老叟抬起渾黃的眼睛,指了指耳朵,擺了擺手。

也許認為道士是今天最後一位賞識的聽客,老叟收起破碗,施了一禮蹣跚離去。

離去時,唱起另一首短曲。

講的是許天師降龍故事,說許天師與妖龍打賭,以人間善惡來決定錢唐的命運。善多,則妖龍乖覺受縛;惡多,則放由妖龍吞食錢唐眾生。賭局中許天師耍了詐,衡量善惡的時間不是當年當日,而是千百年後的某年某日。

同許多神怪故事一樣,讚頌了人類的「機變」,鄙夷了妖魔的「詭譎」。好在,這首短曲有結局――「問今時之人善惡熟多?」

也許是一曲比一曲晦氣,惹得人憎天也嫌。

風攜著漫天紙灰從巷子裡滾滾而出,將老叟的步子推攘得東倒西歪,最後扯亂了他稀疏的髮髻終於盡性,歡呼著爭先躍下石橋,為河面新添上一層污黑。

「李道長?」

小拾得盈著淚光的眼睛滿含擔憂。

「沒事。」李長安揉著她的圓腦袋。「有我在。」

咸宜庵已在眼前。

…………

咸宜庵的現狀很糟糕。

山門坍塌成了廢墟,四大天王伏倒在瓦礫間,頭顱消失無蹤,其餘一應菩薩、佛陀、羅漢、珈藍都被毀去雙目,留待一對對空洞目視人間。

幾個聞訊上山的香客煞白著臉,又張惶離開。倖存的尼姑們失魂落魄遊蕩在廟中,好似個個游屍走影。

誰也沒理會李長安,誰都顧不上誰。

一直到登上大雄寶殿。

才有一位女尼聞訊匆忙奔出。

「拾得,你跑哪裡去了?!」

將小尼姑緊緊摟在懷裡。

「你要是有個三張兩短,我該……」

已然哽咽難言。

淚水沖花了妝容,眼角的皺紋揭開了脂粉掩飾下的本來年歲,大約三十幾許。這年紀對尼姑不算小,對歡場更是大了。

咸宜庵多是這類女尼――從良後因種種原因無法維持生計,只能改頭換面重操舊業。

她一哭,拾得也跟著哭,哭聲能傳染,不多時,經堂、鐘樓、蓮池、寮房……處處迴蕩哭聲。

逃下山的香客聞聲回首,惶惶間,或許以為是滿寺的無目神佛在齊齊哀慟。

小拾得哭得累了,在女尼懷中沉沉睡去。

女尼抱著她,這才過來見禮。

「昨日,主持領著咱們如往常一樣張羅夜宴。可到了黃昏,忽有使者扣門,說十三家的某位真人召無塵大師過去問話。主持是曉得輕重的,當即散了宴席,讓庵內熄燈噤聲。可熟料,無塵大師前腳剛離開,後腳便有惡鬼登門,說『清凈僧中意的樂師定是錢唐第一等,足以為法王壽宴增添聲色』。想來,窟窿城早就盯上咱們。」

清凈僧便是無塵,他在錢唐的青樓雅客中有個雅號,喚作「多才多智天上客,無塵無垢清凈僧」以及更有名的「錢唐風流第一」。

「窟窿城也不獨獨針對你們。」李長安講了入城後沿途見聞,「昨夜,窟窿城征走了許多優伶戲子,數目之多,據說是百年來第一遭。窟窿城總不好羈押太多活人,今夜之後,想必會放歸吧。」

乾巴巴的安慰李長安自己都不信,更何況女尼。

「回不來的。」

她輕輕托著拾得。

「早些年前,貧……奴在春坊河畔也曾有一間院子,年紀漸大,調教出了一個女兒,喚作漣漪,時人見了,誰人不贊一聲才貌絕倫?可也在那年鬼王宴,被使者擄走絕跡人間,奴生計無著,只好投入了這咸宜庵。前些年,一位自鬼王宴歸來的豪客提起,他曾在席間見到漣漪,已是窟窿城的鬼技。」

她的神情平靜仿佛大殿上的無目觀音。

「窟窿城容不下活人,難道還容不下死人麼?」

李長安沉默稍許。

「聽聞十三家與鬼王有約定,六十四寺觀與窟窿城互不侵擾……」

話方脫口,李長安便意識到自己犯了蠢,搖頭換了問題:

「無塵呢?」

「一早便託人給無塵大師送了消息。」女尼回答,「尚無迴音。」

「清凈僧怎能我們這等女子髒了足襪?」

卻是旁邊一個尼姑嗤笑插話,女尼立即呵斥。

「休得胡言亂語!」

她為道士解釋:

「無塵大師一向以為鬼王是錢唐萬惡之首,窟窿城是天下至污至穢之所,大師又慣來高潔自矜。」

李長安明白了女尼的意思,也明白了她的平靜。當身邊所有人、所有公理都依靠不上,所剩下的也只有忍受。畢竟無論是作為技子、作為鴇老、作為尼姑,她都是用忍受來活著。畢竟錢唐百萬人與鬼,誰不是在默默忍受呢?

李長安不喜歡忍受,他問起鬼王宴的諸般事宜。

女尼大半生都在歡場渡過,識得許多權貴豪商高僧羽客。

鬼王宴年年舉辦,沒甚新意,內容也無隱秘,但窟窿城本身深藏在錢唐地下錯綜複雜的溝渠隧道中,無有指引,不能抵達。

一番詢問,李長安頗有所得,但缺少最關鍵的一點。

他若有所思,告辭離去,卻被女尼叫住。

「拾得今早去城外尋道長,無非是素女與黃尾時時提起,說您任俠仗義又術法精深。但道長或許不知?那鬼王座下有四十九位使者,俱是殺人如麻的大鬼,更兼爪牙無數。這些年,多有法師躲避戰亂遷入錢唐,為打響名氣與窟窿城為惡,可不到一兩年,通通沒了消息。」

「道長本領再大,卻也是勢單力孤,何必白白拋擲了性命?若真顧念素女的情分,不如將來多多照料慈幼院裡無依無靠的孩子。」

「至於素女與靜修……」

聽得靜修的名字,小拾得在睡夢裡委屈巴巴喚了聲「師傅」,小聲抽泣起來。

老尼撫著她的脊背,輕輕哼了幾聲小調,眼底儘是無奈與哀憐。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

李長安回到慈幼院時。

孩子們正在破屋荒庭間打鬧。以往這時候,何五妹總督促他們讀書或是打理藥材。眼下沒了督促,盧醫官又腿腳不利索,一個個就似脫了金箍的猴子,鬧騰得沒法沒天。

只有個小姑娘,見了李長安,髒兮兮跑過來,揪住道士衣袂。

「鬼阿叔,聽鄰居大娘說,拾得早上來過,是五娘尋你過去麼?」

「沒錯。」

李長安笑著去揪小姑娘頭上總角,她笑嘻嘻搖著腦袋閃躲。

「我看呀,這院子裡就數你最機靈,瞧!」

掏出小包果脯。

「五娘托我帶回來的。」

「呀!」

小姑娘驚喜出聲,接過紙包,沖小夥伴們舉起來,高聲喊著。

「蜜餞!」

小傢伙們於是興高采烈圍過來。

李長安收起笑,默默退開。

回到自個兒的小屋,取了傢伙出來。

小傢伙們又把盧醫官圍著,叫他吃果脯。

盧醫官已有所察覺,用莫名的目光望著道士,欲言又止。

李長安沖他點了點頭,轉身投入錢唐淼淼的煙氣中。

…………

東瓦子,百味樓。

八月八這天,人間的一切歡愉都要於鬼王讓道。

所以平日晝夜喧騰不休的東瓦子今日一片冷清,也是應有之理。街邊商鋪一半沒開,另一半過了晌午也早早歇業。

唯有百味樓卻仍大門敞開。

只是門前無有乞兒,堂中也沒夥計,桌席間更無優伶,只有樓上雅座,上了一桌酒菜,圍了七八個食客。

席面不可謂不豐盛,道道菜肴皆是大廚得意之作,可在座卻無一人落箸,也無一人開口,仿佛滿桌山珍海味儘是看菜,滿座食客也全是假人。

直到席間一位作文士打扮、蓄有三縷長須的男人率先打破平靜。

「千古艱難唯有一死,此言果真不虛。可事到如今,不死又當如何?諸位,某先行一步!」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對面的曲定春聞言慘然,同樣舉杯。

「怎可讓張相公小瞧?」

語罷,也要飲下杯中酒時。

一個大漢忽然闖入房中,瞧見曲定春動作臉色大變,連忙撲來拽住他的手臂。

「兄長!且慢。」

曲定春卻破口大罵:「混帳!我若不死,爾等如何可活?!」

一拳砸在大漢臉上,強行要飲酒。

大漢卻死死攔住不鬆手,鼻血鼻涕眼淚塗了一臉。

「有救了!大兄可以活!我們都可以活!」

回首高聲呼喊。

「道長!李道長!」

李長安正跨步進來,瞧見場中情景。

「昨夜之後,錢唐人人惶恐,沒想諸位還能聚眾飲宴?」

他撫掌大笑。

「果然好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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