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的合作夥伴全部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可那些人真心壞,竟然還威脅別人不許和賈家做生意。

沒人進貨,茶坊和酒坊的大門開著,往日絡繹不絕的大車沒了。

人心惶惶啊!

賈氏大氣,在賈氏的作坊里做工,待遇堪稱長安最優。錢糧就不說了,每日兩頓飯就讓許多人趨之若鶩。

可這兩日沒人有心思吃。

孫仲依舊在看守著茶坊的大門,依舊垂垂老矣。

天氣熱了,烘籠用不著了。

他就坐在門外,目光平靜的看著周圍。

那一夜茶坊來了三個賊人,兩人摸進來被弄死,把風的賊人就死在圍牆外。

孫仲什麼都沒說,有人說是郎君身邊的人出手弄死了賊人。

「好些人來了。」

有人帶來了一個消息,眾人紛紛涌了出來。

「都回去!」

管事大聲疾呼,可沒用。

「是那些商人來了。」

歡喜啊!

眾人蜂擁過去。

「他們這是要重新來拿貨嗎?」

「定然如此!」

數十商人齊聚賈家大門外,神色謙卑。

大門開了。

賈平安緩緩走了出來。

眾人欠身,「見過賈郡公。」

「何事?」

賈平安的神色冷漠。

一個商人抬頭,「我等願意……不,是有人蠱惑,以至於我等糊裡糊塗的就斷絕了和賈家的生意,我等如今幡然醒悟,願意重新在賈氏進貨。」

那些工人不禁狂喜。

可賈平安的神色卻依舊如故,他淡淡的道:「所謂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當初那些人圍攻賈某時,你等高坐酒樓助紂為虐,想等著我去低頭,你等好大的臉!」

賈平安輕蔑的道:「商人最易膨脹,這一點我知曉。但凡有了錢,你等就想著更進一步。當掙錢無趣時,你等就想著控制這個世間,恨不能把所有人都化為你等的奴隸……貪婪之輩,也配?」

他看著眾人,冷冷的道:「來,賈氏歡迎,走,賈氏不留。唯有一條,走了就別回來。」

「賈郡公!」

賈平安回身進去,那些商人如喪考妣!

一個工人納悶的道:「這……郎君竟然拒絕了他們?」

「郎君這是氣狠了嗎?可掙錢要緊啊!」

眾人惶然。

「有馬車來了。」

有人眼尖,眾人紛紛看去,就見一溜大車緩緩而來,一眼看不到頭。

「這是……」

一群商人來了。

笑吟吟的。

「你等是……」

「咱們是賈氏的經銷商。」

代理商,這個詞一出來眾人都是懵的。

「每個人都有契約。」賈平安讓杜賀去檢查契約,也算是一次熟悉的過程。

這些商人歡天喜地的進了作坊,隨即一包包茶葉,一壇壇酒水被搬運了出來。晚些查驗貨物無誤後,一車車錢財就將會堆滿賈家的庫房。

大車轉運不息,賈家大門外的商人們木然看著。

「我就說郎君定然能尋到法子。」

「這些人拿貨比原先那批人還多。」

「趕緊干!」

作坊里熱火朝天,晚些午飯時間到了,工人們齊齊聚在一起去打飯。

幫廚們守在大盆之前精神抖擻,身前的木盆中熱氣升騰,香氣四溢。

「今日有紅燒肉了啊!大塊大塊的紅燒肉。」

打一份菜,主食有米飯和餅,不限量,管飽。

肉,菜蔬,最後還有一個乾菜蛋花湯。

美滋滋啊!

「這個伙食長安無處能及。」

一個年長的工人吃了一塊紅燒肉,滿嘴流油,「連戍守皇城的那些將士都比不上咱們的伙食。」

「是呢!我家兄弟就在皇城中戍守,一日兩餐也就那麼回事,哪能比得過咱們。」

「這是郎君心善。」年長的工人唏噓道:「就賈氏給的工錢誰不願意拚命幹活?可這裡每日還能管兩頓飯,白吃白喝呀!每餐都有肉,都有湯,不好好乾活如何對得住郎君?」

「是啊!趕緊吃了回去。」

孫仲就在邊上蹲著吃,這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

紅燒肉肥而不膩,入口微微一咬就是化了,再來一口米飯……

他仰頭眯著眼,覺著這便是活著。

辛苦了一日,下午管事看準了時辰,喊道:「今日就到這裡了,各自吃飯回家。」

幹完活還能吃一頓,眾人都笑了起來。

孫仲提著一個陶罐子進了食堂。

有人已經打好了飯菜,正在邊上吃著。

有人提著陶罐在排隊。

輪到孫仲時,他遞上陶罐,幫廚打了菜,隨即過去打飯。

因為沒有單獨裝主食的容器,所以他拿了幾張餅。

餅覆蓋在菜上還能保溫,再蓋上一個竹編的蓋子,提著就走。

一路到了家中,亮兒也回來了。

「阿翁。」

孫仲點頭,「今日在學裡如何?」

孫亮接過他手中的陶罐,吸吸鼻子,「是紅燒肉!阿翁,今日還是識字,先生還說了許多道理。」

「什麼道理?」

孫仲緩緩進去。

「阿耶!」

幾個兒子和兒媳出來相迎,見到孫亮手中的陶罐都笑了。

「今日是什麼?」

一個兒媳婦過來接了陶罐,打開後身後拿起餅,歡喜的道:「是紅燒肉呢!好菜,加些別的菜蔬進去攪和一番,那才是美味,還下飯。」

孫亮在說著今日學到的學識。

「先生說讀書首要立志,新學從不強迫學生立下什麼大志向,不管你是為了家人還是為了自己,只要能尋到刻苦讀書的目標就好。但先生還說了,達則兼濟天下,沒有大唐的好,哪來小家的好……」

「先生說了許多……說前隋就是人人只顧著自家,皇帝如此,官吏們也是,所以前隋就滅了。前隋一滅了,百姓就流離失所,父母親人都成了刀下鬼,亂世人不如狗……」

孫仲微微眯著眼,一瞬間孫亮覺得祖父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些。

「對。」

孫仲一個字就表達了自己對這番言論的立場。

孫亮得了祖父的認可,歡喜的道:「先生說大唐如今蒸蒸日上,可不小心就會重蹈什麼……就是和前隋一般。所以顧著自己沒錯,但還得兼顧這個大唐,為家人努力讀書,努力做事,但也該為了大唐去努力讀書,努力做事。如此大唐昌盛,小家才能昌盛。」

孫仲點頭,緩緩走過去,有孫兒送上凳子,他就坐在了牆邊。夕陽傾斜著緩緩落下,正好照在了他的身上。

孫仲眯著眼,眼神從未有過的平靜。

孫亮的父親過來,「阿耶,這先生說的……別的地方……那些先生都說讀書要做君子……」

孫仲一動不動,就在孫亮的父親準備回去時,他突然說道:「老夫殺了一輩子的人,有將領,有文官,有讀書人,有山匪……就是沒有君子。」

「阿耶……」

孫仲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這個世間從未有君子,若是有,那人定然是個傻子。」

孫亮的父親覺得不對,「阿耶,好些人都是君子呢!」

孫仲不再看他,「那是因為你蠢。」

孫亮的父親訕訕的回去,把孫亮揪了過來。

「你們先生竟然說世間無君子?」

孫亮點頭,「先生說要看什麼是君子,有的人公心更多些,那便是君子。但把君子當做是無暇的一個人,這個定然是錯了。」

「為何?」

孫亮的父親沒讀過書,但卻很是崇敬讀書人,「那些大儒看著就是君子。」

孫亮說道:「先生說但凡人還需要吃喝拉撒,那便有私心,或是喜歡吃喝,或是喜歡錢財,或是喜歡美色,或是喜歡被人奉承……沒有人能逃脫……不,傻子能逃脫。」

孫亮的父親想到了坊里那個整日傻笑的傻子,連飯都不曉得吃。

晚些飯菜做好了,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飯,孫亮卻不在其中。

「亮兒,今日學裡吃了什麼?」一個婦人問道。

孫亮也坐在飯桌邊上,借著油燈看書,聞言抬頭道:「午飯我吃了餺飥,裡面有干蝦和蘑菇,還有羊肉片……晚飯有紅燒魚,還有爆炒豕肝,還有菜蔬和湯。」

婦人贊道:「這學裡吃的怕是比陛下都好。」

孫仲默不作聲的吃著,聽著兒孫們歡喜的說話,臉上的皺紋就淡了些。

他吃完了,放下筷子,眾人都停止了說話。

孫仲按著案幾起身,緩緩說道:「如今國運昌盛,帶著咱們家也漸漸紅火了起來,這便是盛世。別人對咱們好,那咱們就得回報。陛下對咱們不錯,那就要忠心耿耿。學裡對孩子不錯,那就要努力讀書……你給我好處,我回以好處,這個盛世才能長久。」

他緩緩走了出去。

天邊還能看到一抹魚肚白,夜幕漸漸降臨。

「這便是盛世!」

……

第二日,孫亮早早就起來了。

他的母親端著盆從廚房出來,見他正在洗漱,就嘟囔道:「你說說……你們學裡一日給你們吃三餐,可你倒好,卻不肯去學裡吃早飯……好一筆嚼用呢!」

「啊啊啊……」孫亮仰頭漱口,低頭吐出了漱口水,說道:「阿娘,先生們說了,給學生們提供一日三餐是因為先生知曉許多人家境不好,可孩子們卻需要好吃食來強壯身體……這不是做善事,而是要強壯學生。咱們家比許多同窗的日子都好,所以我就想著少吃一頓,也算是為學裡節省一些。」

「牛心古怪!」

他的母親又進了廚房。

孫仲從外面回來了,面色有些紅潤。

「阿翁。」

孫亮上前。

孫仲嗯了一聲,「少吃一頓是好的,家中不差你那一頓早飯。你阿娘是婦人,見識短,大事不可聽她的。」

孫亮哦了一聲,正好見到母親準備出來,大概是聽到了這番話,一臉窘迫。

吃了早飯,孫亮背上書包就走。

坊門那裡聚攏了不少人。

坊正見到了孫亮就眼前一亮,「孫亮這是去學裡呢?你讀書學到的那些學識可管用?」

孫亮點頭,「管用。」

小孩子看著就像是一隻驕傲的小公雞,眾人不禁笑了。

坊正把門開了些,如此晚些聽到鼓聲大家能快些出去……這也是潛規則,只要沒有金吾衛的人巡查到這邊就沒事。

外面來了幾輛大車,還有數十個大漢。

「是工匠,他們來作甚?」

坊正問道:「你等來作甚?」

一個男子上前,昏暗中拱手道:「工部令我等來安義坊修建學堂。」

「啥?」

坊正一愣,「昨夜倒是有小吏來說過,我還以為是玩笑呢!修學堂?這是……不是有國子監嗎?咱們這裡也能……也能修學堂?」

此刻教育權近乎於被壟斷,最高一級的是國子監,下面州縣有州學和縣學。讀書耗費不小,所以但凡能讀書的,基本上家境就錯不了。去州縣看一看,學堂里最多的是那些豪強和官吏子弟。

讀書的權利被壟斷之後,隨即階級就被固化了。

男子打個哈欠,「你等竟然不知曉?那日長安城中的百姓都跑到了皇城前,為的啥?」

門內的一個男子納悶的道:「不是說有人逼迫陛下嗎?」

許多時候從眾心態驅使人跟著去,等事情完了還一頭霧水的不知曉目的。

男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是為了這個。」

坊正的眼前一亮,「賈郡公先提出讓朝中補貼錢糧在各地新建學堂,讓百姓子弟也能讀書,陛下大力贊同,隨即就被那些人彈劾,氣勢洶洶啊!說是要逼迫陛下弄死賈郡公。」

「呀!竟然是此事?」

外面的男子點頭,「那日你等鬧騰了一場,這事就成了,如今先從長安來,每個坊都會建一個學堂,你等的子弟此後也能讀書了。」

一個老人遲疑了一下,「那得多少錢?」

男子吸吸鼻子,「我也就是聽那些貴人說了一通,說什麼……若是不要錢的話,百姓就不會珍惜這等機會,把讀書當做是可有可無之事,所以還得要收錢,不過有朝中補貼錢糧,交的錢少。」

「那就好,那就好!」

孫亮在邊上看著這一幕,有人問他,「孫亮,咱們都是街坊,你說說讀書可真的有用?」

眾人都在看著他。

孫亮用力的點頭,「讀書真的有用!」

眾人哄然大笑。

「那就讀!」

「你等修建學堂可要幫忙?咱們幫把手!」

「是啊!我家中也有木頭,但凡差的,只管拿了去。」

「但凡能讓兒孫有出息,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何況陛下仁慈,還補貼了錢糧。」

孫亮看著這些人,感受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氣息。

咚咚咚!

鼓聲傳來,坊卒們打開房門,喊道:「進出了!」

眾人一涌而出。

晨曦從東方揮灑過來,籠罩住了長安城。

千家萬戶的屋頂上都沾染了晨曦的光輝,庭院、土地……忙碌的人群。

孫亮邊跑邊回頭,看著晨曦照在了那些坊民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是生機!

他回身開始小跑。

到了學裡,那些學生還在洗漱,孫亮趕緊把課本拿出來,站在一個燈籠的下面複習。

燈籠下比比皆是學生,有人輕聲誦讀,有人在仔細揣摩知識點。

先生們的值房都在一起,祭酒的值房長期空著,屋檐下掛著一個鉦。

「時辰到了。」

一個先生拎著錘子從值房裡出來,舉起就捶。

鐺鐺鐺!

軍隊中用鉦敲擊是收兵之意,所謂鳴金收兵,金指的就是鉦。因為鉦是銅製品,而古代把銅稱之為金,所以才有了鳴金這個說法。

清脆的聲音散播到各處,那些學生們從各處沖了出來,有人在叫嚷,有人在笑。

「很熱鬧!」

操場上有個台子,當初有人說像是點將台,被賈平安踹了一腳。

韓瑋等人就站在了台子上,看著學生們在操場上集結。

隊列站好,韓瑋喊道:「操練開始。」

一群學生開始做操。

若是後世有人來看到了這一幕,定然會大吃一驚。

這不就是廣播體操嗎?

這是熱身。

接著就開始跑步。

一群群學生繞操場開始小跑。

「國子監那些還在睡覺。」

一個先生指指國子監那邊,一臉的唏噓。

「那邊還嘀咕什麼……說咱們這是標新立異,學生嘛,讀好書就行了,整日操練鬧騰不休。」

韓瑋淡淡的道:「儒學也有騎射,不過那都是貴人才玩得起的東西,普通人家的孩子連馬都沒騎過,騎射什麼?騎豕去射箭?」

眾人不禁轟然一笑。

趙岩皺眉道:「先生說儒學其實是提供一種解決方案,從生活到做事,儒學裡都有解決方案。不過這些學識需要整理成體系……但儒者們顯然不樂意這麼做,在他們的眼中儒學就是神靈的賜予,越是虛無縹緲就越好,就越能哄住人。所以儒學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因為這個。」

「解決方案?」

這個全新的說法讓眾人都有些不解。

「就是解決問題的法子。」趙岩解釋道:「生活或是做事你會遭遇許多事,如何與人相處,如何判定一件事的好壞,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若是系統整理一番,這便是解決問題的法子。」

這個角度清奇,讓眾人不禁沉思著。

噗噗噗!

噗噗噗!

學生們跑的節奏很穩定,整齊的隊列輕輕搖動,晨曦中,就像是一條長龍。

韓瑋抬頭,眼神堅定。

「看看這些!」

噗噗噗!

噗噗噗!

腳步聲震動大地,讓人的心臟不禁跟隨著一起跳動。

「什麼解決問題的法子我沒興趣知曉,我只知曉要想讓大唐昌盛,儒學萬萬不能!」

「對!儒學不能!」

這些先生原先都學過儒學,和新學對比之後,才發現儒學太空。

「當一批批學生走出新學,奔赴各地時,諸位……」

韓瑋回身看著同僚們,興奮的道:「獨尊儒術喊了多少年?儒術在這塊土地上統御了多少年。王朝興衰中總能看到它的影子。但以後不會了,儒學只是儒學,只是一門學問。」

「拋卻那些怯弱和所謂的周全,用學識來強盛大唐,而非是所謂的仁義道德……」趙岩輕聲道:「這才是大唐!」

「這才是大唐!」

眾人都覺得熱血沸騰。

學生們努力奔跑著……

……

累了,疲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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