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會草草結束。

王薔擔心的跟著兜兜,「回家你會不會被大人罵?」

她要是在外面動手打人,回家鐵定會被大人喝罵,甚至被處罰。

兜兜有些心虛,「阿耶會不會生氣?還有阿娘。」

雲章走在後面,張琴正在和她道歉。

「回去告訴賈郡公,就說今日招待不周,差點讓兜兜吃了虧……幸好兜兜果斷,否則我哪還有臉去賈家?無雙見到我怕也不搭理……」

雲章含笑道:「今日郡夫人頗為照拂。」

回家我會說的,你放心!

常娘子剛換了衣裳追上來,兇狠的道:「賈兜兜你且等著。」

雲章回身冷冷的道:「我家小娘子乃是臨淄縣君,你何人?」

呃!

眾人愕然,旋即才想起兜兜上次受封臨淄縣君的事兒。

可兜兜不出門玩耍,所以眾人也漸漸忘卻了此事。

常娘子直接懵了。

她就是一個官員的女兒,什麼身份都沒有。

雲章一直在旁觀兜兜的應對,也是讓她歷練之意。此刻她美眸含煞,厲聲道:「你今日該慶幸我家小娘子並未受傷,否則郎君震怒之下,常家將會如何?宮中的皇后疼愛我家小娘子,皇后震怒之下,別說是你,就算是你的阿耶也只能惶然請罪。」

常娘子面色慘白。

少女做事衝動,意氣用事,直至此刻才想起了後果。

賈平安何等人?

外夷驚恐的稱呼他為殺將。

士族權貴們被他弄的灰頭土臉,一個常家算什麼?

還有皇后。

皇后一旦出手……貶官算什麼?常家怕是難保。

一個貴女說道:「是呢!說是賈兜兜隔一陣子就進宮去。」

常娘子在哆嗦。

雲章上前,「小娘子,我們回去。」

有本事你就來呀!兜兜看了常娘子一眼,覺得這人真的無趣。

王薔好奇的道:「你家的侍女好厲害。」

兜兜點頭,「雲章看著不凶,可後院的那些女子都怕她。」

張琴笑著上來對雲章說道:「我就說你當年好歹也是在宮中掙扎過的人,怎地今日不吭聲,任由你家小娘子折騰。這是想歷練一番?」

雲章微笑道:「奴不敢擾了小娘子的興致。」

這樣的僕婦……難得!

張琴都生出了羨慕之心。

一行人到了大門處,隨即有人開門。

眾人魚貫而出,尋找自家的馬車。

徐小魚上前,「小娘子。」

他長得小白臉般的,頓時引來了幾道視線。

兜兜上前四處張望,「咱們家的馬車呢?」

徐小魚回身,「小娘子請隨我來。」

兜兜跟著往前走,就看到了一個騎馬的人。

那人回頭衝著她笑了笑。

「阿耶!」

兜兜歡喜的沖了過去。

張琴心中一震,「你家郎君竟然這般著緊兜兜?」

當然,否則怎麼估摸著時辰來這裡等候?雲章說道:「這是小娘子第一次出來交際。」

小棉襖看著很是歡喜啊!賈平安下馬,笑眯眯的道:「可好玩?」

「我打人啦!」

兜兜止步,有些忐忑。

賈平安依舊是笑眯眯的道;「兜兜打人定然有道理,晚些給阿耶說說可好?」

「好!」

阿耶果然沒怪我……兜兜心中一松,就回身招手,「二娘子過來,快過來。」

她叫我過去?

那是賈郡公啊!我……我有些怕。王薔低著頭,有些心慌。僕婦在身後笑道:「小娘子去吧,那是賈郡公呢!」

這可是機緣,所以因此得了賈郡公的喜愛,說不得能和賈兜兜成了閨中好友,以後受用不盡。

僕婦見她猶豫,就低聲道:「賈郡公和氣,小娘子只管去,照常說話,回家郎君他們定然歡喜。」

王薔緩緩走了過去。

她只看到了賈平安的下半身,聽到了兜兜得意的聲音。

「阿耶,這是二娘子,叫做王薔,是我的好朋友。」

兜兜顯擺的介紹著。

小孩子就喜歡顯擺自己的一切:玩器、吃食、新衣裳、好朋友……

賈平安微笑道:「二娘子以後若是有暇,可和大人說了來賈家玩耍。」

可以嗎?

王薔抬頭看著賈平安,見他和氣,就鼓起勇氣問道:「賈郡公,他們說你是殺將,什麼是殺將?」

竟然問這個?

賈平安不禁莞爾,「都是些大唐的對手在說,也就是勝了他們,讓他們害怕了。」

「哦!」

王薔忍不住再問道:「那你不凶兜兜嗎?」

貴女們誰沒被大人凶過?被打過的就不少。

賈平安笑道:「為何要凶?」

「犯錯了。」

賈平安搖頭,「犯錯了要說道理。」

賈郡公好溫柔啊!

而且好有趣!

一群貴女,包括那些貴婦都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賈平安。

長相俊美,聲音溫柔,風度翩翩,關鍵是對女兒家這般溫柔……

愛了愛了!

兜兜上車,和王薔約好了往來書信,又約好了過一陣子聚會……

「二娘子,我走啦!」兜兜揮手。

「好!」

王薔看著兜兜上車,馬車緩緩而去,而賈平安就在馬車之側。

兜兜會很安心吧?

許多人都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安全感。

回到家後,兜兜繪聲繪色的說了和常娘子之間的爭執。

「她說阿耶害她阿耶貶官了,就上來推我,我就這麼一讓,拉著她的手往前拽……」

兜兜在模擬當時的場景,一臉我好費力的模樣。

「她就跑了過去,我就踹了她的屁股一腳,她就落水了。」

兜兜拍拍手,一臉得意。

阿福懶洋洋躺倒,三個大人相對一視,雲章在門內微微點頭,示意事情就是這樣。

衛無雙冷冷的道:「這等人家……竟然把朝中之事變成了私人恩怨,更是灌輸給了孩子。」

蘇荷把兜兜拉過來一番問,又揉捏一番,沒發現受傷,就眉開眼笑的道:「下次就這樣,別人欺負你就收拾她!」

賈平安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隨即他去尋了狄仁傑。

「明日我就出發,此行去偃師,法師的故里。」

狄仁傑皺眉,「你要小心……大唐崇佛,法師威望太高,若是有人鼓譟起來。」,他並指如刀,目光冷厲。

「此事我有數。」

這不是漢末,那時候餓殍遍地,所以張角兄弟高舉大旗,登高一呼後,那些饑民雲集大旗之下,隨後席捲了大漢。

晚些他再度進宮。

「務必要小心。」

阿姐不斷的叮囑,皇帝坐在邊上喝酒……看看那下酒菜,嘖嘖!竟然只有兩道。

可憐的。

「你聽沒聽?」

阿姐提高了嗓門,皇帝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一個機靈,「聽了,聽了,就是提防那些人利用法師。」

嗯!

武媚滿意的道:「好生去,好生回來。」

皇帝怎麼有些失望之色?

賈平安隨即告退。

明日他就要出發了。

晚上,臨睡前兜兜嚷道:「鴻雁鴻雁。」

為她鋪床的鴻雁回頭問道:「小娘子有事?」

兜兜仰頭,三花給她擦臉,晚些她的臉露了出來,啊的呼出一口氣,「明日你記得叫我早起,我要給阿耶做湯。」

鴻雁:「……」

鴻雁睡在兜兜的外面房間。

「嘿!」

「哈!」

半夜她聽到了動靜,進去一看,兜兜正在睡夢中打拳,把被子踢到了地上。

第二日凌晨,賈平安帶著人去了大慈恩寺。

一輛馬車就在大慈恩寺外面停著,兩個僧人將隨同前往。

玄奘被人簇擁著出來,見到賈平安就微笑道:「辛苦你了。」

隨即上車,一行人出了長安城。

這一路慢悠悠的,當到了三門峽時,玄奘令人停車,他下車,站在上面看著水道。

「那年貧僧路過此處,恰逢大水,大水衝擊礁石,看著兇險萬分……」

如今的三門峽已經變成了坦途,此刻就能看到幾艘小船順流而下,輕鬆寫意的讓玄奘不禁驚嘆問道:「三門峽何時變成了這樣?礁石呢?」

玄奘忍不住摸摸頭頂……

法師,您沒頭髮。

賈平安默默吐槽。

包東馬上送上彩虹屁,「法師,前幾年賈郡公弄了火藥來這邊,把礁石給炸了。」

「是小賈?」

玄奘看著賈平安,手順利的在頭頂滑過,有些愕然。

「只是順手而為。」

賈平安微笑道。

從此刻開始,玄奘就多了些不同。譬如說他會不時摸摸頭頂,想來是在懷念當年滿頭烏髮的孩提時代。

重新上車後,玄奘沉默了許久。

這條道艱難,騎馬還好,大車需要減速慢行。

賈平安很享受這等『日光浴』,其他人很是糾結,特別是隨行的軍士們……整日披著甲衣,那汗水早就出了一道又一道。

「小賈。」

車裡傳來了玄奘的聲音。

賈平安策馬到了馬車邊上,「法師,我在。」

「其實小時候我的日子不好。」

賈平安靜靜的聽著。

「阿耶原先是縣令,後來天下要亂了,阿耶便辭官回家,一家子吃用花費不小,於是二兄就被送進了寺廟裡……當時只是想讓二兄能尋一條活路。」

亂世人不如狗啊!

但凡看過史書的人都該重塑自己的三觀……你會看到本國衰弱後百姓淪為豬羊的慘烈,在那等時候你會覺得易子相食還算是不錯。

你要說我能倖免,得了吧,覆巢之下無完卵。

但人類的貪婪是不受控的……賈平安從未如此覺得人類的獸性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哪怕預見到了國家的慘烈,但那些肉食者依舊如同是野狗,拚命地撕咬著這個國家的肌體,拚命吸吮著鮮血。

從未例外!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當異族的長刀高舉時,他們不是說後悔不迭,而是跪地哀求,願意奉獻這個國家的一切,只求讓自己保住榮華富貴。

人的貪婪和獸性一定能壓制住一切善意!

所以才會不斷的輪迴,不斷的治亂循環。

這一切永不停止,直至人類徹底消亡。

「家中的情況不大好,越來越差,直至阿耶過世,二兄就把我接去了凈土寺,教授我識字,教授我經文……」

玄奘的聲音中帶著些懷念。

路程不斷……

看到洛陽城時,賈平安詢問玄奘是否要進城。

「不去了。」

玄奘看了一眼洛陽城,「二兄不在,我去為何?」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和洛陽城擦肩而過後,眾人往右邊而行。

「把車簾撩起來。」

當洛陽城被拋在身後時,玄奘令人把車簾收起來,他就坐在車裡看著沿途。

「二兄當時要接了我去洛陽,阿娘不舍,臨行前連夜趕製衣裳,為貧僧和二兄做乾糧……」

「可那時的貧僧卻並無多少離別情,到了洛陽後,就跟隨二兄學習……漸漸的,貧僧學了許多經文,十三歲出家……」

玄奘一手扶著車廂,一手撐著底板,目光平靜的看著那些田地和樹木。

「後來戰亂,貧僧就和二兄去了長安。可長安也無高僧,後來才知曉,高僧都去了蜀地。」

賈平安忍不住出言,「法師,方外平日裡說自己不在紅塵中,可見勢不對就跑……等天下安穩了又出來收攏田地,還放貸。」

玄奘微笑道:「因為我們都是人啊!」

賈平安心中一震,「法師……」

神秘化才是宗教最拿手的手段,各種神秘化讓紅塵眾人為之震驚,隨即虔誠,不敢生出半點不敬之心來。

可玄奘竟然主動說自己也是凡人。

玄奘微笑道:「在蜀地貧僧學了數年,隨後再無所學……」

這位就是個佛學天才,年紀輕輕就把當下所能學的佛學弄了個精通,甚至還開壇講經。

「僧人不得擅離寺廟,二兄不許貧僧回長安,貧僧就偷偷和商人一起到了長安。」

呃!

難怪後來能違律去了天竺。

「隨後貧僧去各處尋訪高僧學習佛法,數年後再度回到長安,貧僧發現再無可學。」

這就是觸碰到了當時佛學的天花板。

「要想再進一步,唯有精通梵文,去天竺取回經文。」

包東悄然過來,「到緱氏了。」

緱氏原先是個縣,貞觀年間併入了偃師縣。

賈平安問道:「法師,先去何處?」

玄奘默然良久,抬頭看著遠方的山脈,臉頰竟然在顫抖,「去……去看看耶娘的墳塋。」

我們都是凡人!

賈平安默默點頭。

一行人繼續前行。

玄奘的精神越發的好了,話也多了起來。

「貧僧上書,懇請前去天竺取經,卻屢次被拒絕。」

於是你就來了個私自穿越國境線。

「可當時不許僧人隨意離開,貧僧也無可奈何。直至貞觀初天災不斷,長安的存糧不足,百姓在鬧騰,於是先帝就令百姓可自謀生路……」

養不活百姓了,朝中也只能撒手,什麼過所……再要什麼過所百姓能點把火燒死你一群王八蛋。

這便是慘烈!

「貧僧便借著這個機會去了。」

玄奘微笑著,「這一路啊!遇到了許多艱難,貧僧一心西去求經書,遇山過山,遇水渡水……這一路貧僧剛開始想了許多,後來漸漸什麼都不想,覺著自己和天地融為了一體。」

這便是個人境界到了一個極高的程度。

「在天竺貧僧學了許久,那是貧僧最快樂的歲月。」

後來折返。

「回到長安後,貧僧所到之處萬眾歡呼……」

這也是被猜忌的開始。

「貧僧覺著弘揚佛法便是天意,可俗世滔滔,貧僧捲入其中也頗受折磨。」

除非你無欲無求,否則在哪都是一個樣啊!

眾人一直向前。

「這些年貧僧在長安翻譯經文,貧僧總以為自己脫離了凡俗。」

賈平安搖頭,「法師,那不是脫離,而是捨棄。」

「阿彌陀佛。」

玄奘頷首,「小賈悟性驚人。」

可我不想出家……你別鼓動了,否則高陽會把大慈恩寺掀翻。

河水潺潺,轉過一道彎後,一條小狗在前方衝著他們狂吠。

奶聲奶氣的小狗惹得賈平安心動。

若是帶回家去給兜兜喂養,想來閨女會很喜歡。但阿福會吃醋,老龜會狂喜過望。

小奶狗回身就跑。

狗吠聲越來越激烈,一群狗出現在了前方。

這是村子裡的狗群,平日裡打鬧無所謂,有外敵時會聯手。

玄奘突然揮手,「下車!下車!」

兩個僧人趕緊走過來,可賈平安更快,把玄奘扶了下來。

「這條路貧僧還記得。」

玄奘看著那些土狗,突然就笑了起來。

「那時候貧僧就喜歡奔跑,一跑那些狗就跟著叫喚,隨後那些人家就會咒罵。」

眾人緩緩而行,繞過了這邊後,玄奘止步。

「往左邊。」

他掙開了攙扶,一步步的往左邊去。

賈平安就在他的身後,越往裡路就越難走,後面更是連路都沒了,荊棘密布。

玄奘差點摔倒,賈平安趕緊扶著他,「法師,我背你過去吧。」

玄奘喘息著,「走!走!」

賈平安扶著他,感受著他身體的顫抖。

「那一年……」

玄奘眨巴著眼睛,「那一年貧僧回到了長安,那一刻貧僧只想來看看耶娘,可從那一刻起,貧僧就再沒回過故鄉。」

他越走越快,沒兩下就離開了賈平安。

「貧僧此生許佛,紅塵就該捨棄了。可這些年貧僧不時會想到耶娘。」

「貧僧知曉生死俱是空,可……」

玄奘加快速度,走到了一個土包之前。

墓碑就在前方,斑駁。

墳包塌了大半。

賈平安舉手,後面的人止步。

所有人都止步看著前方。

玄奘顫顫巍巍的走到了墓碑前。

「這些年……我……我一直在想著你們,阿耶,阿娘!」

那個身影緩緩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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