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紀喜歡喝茶。

特別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泡上一杯茶,坐在值房裡,悠哉悠哉的聽著外面的腳步聲,特意放低的說話聲……

外面的人很忙碌,而我很悠閒。

優越感油然而生。

喝一口茶水,看著水氣裊裊,心滿意足的嘆息一聲,這便是人生中值得回味的一刻。

「什麼升官,升什麼官?沒有靠山升官就是送死,升的越快就死得越快。」

「還不如在偃師待著,看似不起眼,可每年的錢糧卻比長安的員外郎還多,我去什麼長安?嗬嗬嗬!」

他一邊說著,眼中卻多了不忿。

「憑什麼我就不能升官?別人都官升三級了我依舊在偃師,是我不如人?放屁!是耶耶沒他的關係,沒有靠山。」

他舉杯痛飲了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氣,罵道:「一群賤狗奴,說什麼靠本事,耶耶信你的邪!都是靠背後的人,老老實實不肯走歪門邪道的原地踏步,那些所謂眼明心亮,實則便是擅長鑽營的卻飛黃騰達……」

「官場……君子……笑話!哈哈哈哈!」

韓紀舉杯剛想乾了茶水,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少府。」

「何事?」

牢騷和不忿沒了,威嚴重新降臨。

一個小吏推門進來,有些惶然的道:「少府,那陳衛……賈郡公竟然請那陳衛赴宴。」

韓紀喝了一口茶,漫不經心的道:「誰?」

他的猛地抬眸,眼中多了震驚,「你說誰?」

「陳衛,賈郡公請陳衛飲酒。」

小吏眼巴巴的看著他。

韓紀猛地蹦起來,隨即又穩住了身體,淡淡的道:「誰去請的?」

「十餘軍士。」

韓紀的身體微不可查的哆嗦了一下,隨即去尋縣令張叢。

張叢正在和人說話。

「民為本,說過多少次了?你等但凡多聽聽我的話,也不至於對百姓冷漠如此!」

他屈指叩擊著案幾,抬眸看到了韓紀,就對挨訓的官員說道:「去吧,犯錯就該彌補,你親自去解決此事。」

「是。」官員告退,出門時和韓紀擦肩而過,就微微一笑。

按理韓紀應當回以微笑,但什麼都沒有。

等官員詫異的走了,韓紀反手關門。

張叢端著水杯,不滿的道:「什麼事值當你如此?淡定!」

韓紀回身疾步走來,壓低嗓門說道:「就在方才,賈平安請了陳衛去赴宴。」

張叢皺眉,「陳衛是誰?」

韓紀再壓低了嗓門,眼中多了焦慮,「前陣子史潤出手奪了陳家的田地……」

張叢一怔,旋即冷漠的道:「本官不知你在說什麼?」

這是撇清之意。

韓紀急了,「明府,那賈平安一旦出手……你也跑不了!」

他的眸子微縮,竟然是從未有過的冷厲。

想同歸於盡嗎?

張叢冷笑道:「還回去就是了。」

還好,明府並未撒手。

韓紀深吸一口氣,「明府,那是賈平安,殺出來的赫赫威名啊!」

張叢嘆息,「蠢貨!他是兵部侍郎,而不是洛州刺史,你怕什麼?兵部侍郎難道還能在洛州拿人?尋到史潤,告訴他,馬上平息了此事,否則咱們就撒手不管了。」

韓紀心中一松,「下官卻忘記了賈平安管不到洛州來。如此……可史潤此人卻貪婪,若是他不肯……」

張叢眯眼,韓進竟然看到了寒光。

「告訴他,想死就死遠些。」

韓紀點頭,隨即去尋了史潤。

「賈平安?」

史潤伸手輕輕撫摸著臉上的黑色胎記,眸中多了冷意,「他是兵部侍郎,管不到洛州,更管不到偃師。」

竟然是我最笨!

韓紀生出了些沮喪,旋即怒道:「要確保萬一!」

「什麼萬一?」

史潤輕輕一彈指,輕笑道:「等賈平安前腳一走,我就能讓陳家一家子在這世間消失,安心,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韓紀點頭,身體一松,覺得疲憊就像是潮水般的湧來。

史潤看了他一眼,眼中有鄙夷之色閃過,隨即笑道:「少府這是累了?來人。」

兩個少女走了進來。

淡紫色的薄紗把少女的嬌軀遮掩的更加誘人,那嬌羞中帶著懼色的模樣能摧動男人的獸性,讓他們想去摧毀眼前的一切。

韓紀的眼眸一亮,「是新人?」

史潤頷首,「少府只管去歇息。」

「哎!累了!」

韓紀起身伸個懶腰。

史潤笑眯眯的道:「少府操勞公事,偶爾歇歇也無妨。」

韓紀跟著兩個少女去了。

史潤緩緩撫摸著臉上的胎記,輕蔑的一笑,「張叢貪婪卻無擔當,讓韓紀這個蠢貨來回奔波,這是謹慎,若是出事他就能推給韓紀。可我的錢豈是好拿的?去盯著賈平安和陳家,賈平安一走……馬上來報。」

馬五應了,走之前眼神兇狠的道:「那陳衛不知死活,定然是他去尋了賈平安,等賈平安走了,我親自去服侍他一家。」

沒多久,兩個看似閒漢的男子就出現在玄奘故居周圍轉悠。

徐小魚站在門縫後撇撇嘴,「很拙劣的盯梢。」

「讓我看看。」

雷洪有些急切。

徐小魚進去尋了賈平安。

「郎君,外面有兩個人在盯著咱們。」

「給他盯。」

賈平安正在愁眉苦臉的拼湊禮物。

每次出發前兜兜都會央求他帶禮物,可偃師這裡沒啥孩子喜歡的特產,讓他也頗為頭痛。

法師顯得輕鬆了許多,他喜歡在庭院裡踱步,喜歡看著那些老舊的家具發獃許久。

大概是知曉以後相聚很難了,法師的阿姐這幾日都留在了老宅子裡,兩姐弟看著故居,不時回想起當年的事兒。

「那時候你調皮,把碗打破了就躲在灶台下面,阿娘去生火,差點一把火把你燒了。聽到喊聲才撤火,伸手一拉就拉出一個烏漆嘛黑的孩子,把阿娘嚇壞了。」

玄奘嘴角帶著笑意,「阿娘狠抽了貧僧一頓,晚上又悄然拿了一塊肉乾給貧僧。」

賈平安就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

人生從來都不是單選項,也不可能是單選項。

所謂的不在紅塵中只是一種手法,並非是什麼清規戒律。

慾望來自與人,親情就是牽絆,你不離開這一切,那麼你的心就會不斷的在紅塵和方外來回打轉,時日久了不是神經病就是精神病。

正因為人類的意志力薄弱,所以那些想擺脫紅塵困擾的人才要捨棄自己熟悉的一切。

一切都只為獲得心靈的寧靜。

那些慾望導致的焦慮和煩惱漸漸遠去。

「但這是逃避。」

賈平安搖搖頭,他從未想過出家。

前世他也曾飽受焦慮症的困擾,多年的煎熬中他不斷去探尋自己的本心,最終發現方外不是歸宿,而是逃避之地。

捨棄自己的一切,那你活著作甚?

你說要追求心靈的寧靜……這本就是一種慾望的體現。

轟隆!

雷聲隆隆,玄奘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笑著把阿姐扶著進屋。

這便是人!

賈平安從未如此覺得這個世間很鮮活。

――人活著就是活著!

再無第二個目的!

轟隆!

「轟隆隆隆隆下雨了,趕場的人兒都在跑……」

包東來了,聽到賈平安輕鬆的哼著歌就放慢了腳步,走到他的身後輕聲道:「韓紀去尋了史潤,隨後史家來了兩人盯著咱們,陳家也被人盯住了。」

時機成熟了。

賈平安回身,眸中多了冷意。

「跟我來!」

他大步走進了院子裡,玄奘的阿姐正好出來,見狀就說道:「小賈,要下雨了,記得帶蓑衣。」

賈平安回頭一笑,突然想到了母親。

母親……得知他突然消失的消息,定然會難過,然後嚎哭。

他含笑道:「好,我記得了。」

一個百騎帶著蓑衣疾步而來,給賈平安披上。

賈平安伸手把系帶繫上,「不動則已,一動就得讓洛州震動。告訴那些吸血的畜生,再不收斂,小心下次災難就會降臨。」

包東緊跟在他的身側,看了賈平安一眼,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英雄,「該兼并的依舊會兼并。」

雷洪在另一側,「其實這等事不管也罷。」

包東頷首,「管了一個,天下還有無數個。誰會在乎?」

賈平安腳步很快,沉聲道:「陳衛會在乎,陳家的每一個人都會在乎。你們眼中的小事,落在陳家的每個人頭上就是無法承受的山嶽。」

他頷首,堅定的道:「我在乎!」

轟隆!

這一記雷聲格外的兇猛。

隨即一股風襲來。

噗!

大門被吹的輕微震盪。

年久失修的大門看著有些朽了。

就像是人心!

賈平安點頭。

包東喝道:「開門!」

徐小魚按著刀柄,深吸一口氣。

許久未曾殺人了。

大門打開。

玄奘的阿姐好奇的看著。

玄奘就在屋裡,隨手拿起一個木偶輕聲道:「阿姐,這是何物?」

玄奘的阿姐回身進來,「這個你都忘了?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阿耶當時為你……」

噗!

風驟然吹進來,玄奘抬頭,覺著風如利刃。

門外,兩個男子裝作是無事的模樣在轉悠。

賈平安披著蓑衣出來,徐小魚指著兩個男子說道:「就是他們。」

賈平安手按刀柄大步過去。

兩個男子開始還故作鎮定。

賈平安被簇擁著快步而來,方向很堅定就是他們。

兩個男子有些心慌。

其中一人轉身就跑。

賈平安並未動作。

另一個男子心中一喜,緊跟著逃了。

轟隆!

最後一聲炸雷過去,雨滴落下。

風吹的地上的塵土和雜物飛了起來,視線模糊。

數騎從兩側逼了過來。

「回去!」

馬背上的軍士用橫刀指著兩個男子。

「滾回去!」

百戰的煞氣迸發,兩個往日橫行鄉里的男子被嚇的渾身顫抖,轉身回去。

賈平安眯眼看著他們,「說。」

一個男子顫聲道:「我等只是來此閒逛。」

賈平安舉手揮動。

一個身影沖了過去,卻是徐小魚。

嗆啷!

橫刀出鞘。

男子噗通一聲跪地,「我是史家人,郎君……」

橫刀揮動。

人頭落在地上,臉上還帶著驚詫之色。

你竟然招呼不打就殺人?另一個男子已經被嚇壞了,「是史潤,史潤讓我等來盯著賈郡公,說是賈郡公若是離去就去稟告……」

賈平安眯眼看著漸漸濃密的雨線。

「韓紀!」

「韓少府和郎君交往密切。」

賈平安上馬。

「去史家。」

一路到了史家。

「去敲門!」包東吩咐道。

賈平安搖頭,「史潤圖謀不軌,負隅頑抗,撞門。」

呃!

包東愕然。

這不……都還沒見到人呢!

徐小魚低聲道:「郎君要拿史家來作伐,快些去!」

一群軍士按照攻城的操典去弄了一根大木頭來,有數人舉著盾牌保護抱著大木頭的同袍。

「沖!」

門裡的門子正在詫異外面的動靜。

「什麼意思?」

賈平安在馬背上輕聲道:「史潤這些年堪稱是無惡不作,那些大漢都是他的打手,手上都沾滿了血,死有餘辜。」

賈郡公這是專程為我解釋嗎?

我好感動……包東吸吸鼻子。

「是。」

包東回頭,看到了一個便服還包著腦袋的僧人。

那些軍士越跑越快。

門子正在門後想窺看外面的動靜為何。

嘭!

地方豪強的大門無法同城門相提並論,只是一下就被崩飛了。

門子被突然崩飛的大門撞倒,躺在地上看著外面的那些軍士……

他看到了賈平安。

賈平安策馬,阿寶輕盈的沖了過來。

門子連滾帶爬的滾到了邊上,尖叫道:「來人吶!這是史家,我家郎君和明府交好……」

嗆啷!

橫刀拔出來。

雨大了!

大顆大顆的雨滴匯聚成了粗壯的雨線,打在人的臉上生痛。

那些百姓被撞門的動靜驚動了,紛紛冒雨出來看熱鬧。

一個躺著的老婦人喘息著,「沒良心的,都不帶我……大郎大郎!」

一個中年男子進來,老婦人罵道:「有熱鬧為何不帶我?」

男子訕訕的蹲下,「阿娘快些。」

老婦人趴在他的背上,「好像是史家那邊的動靜,快些去看看……哦喲!史家出事才好,我就樂意看。」

男子背著老娘,身邊是他的兒子在打傘為祖母擋雨,三人衝進了雨幕之中。

衝出家門就看到了史家門外的那些軍士。

「史家要倒霉了!」

一個男子丟掉雨傘,在雨中頓足罵道:「賤狗奴,你也有今日嗎?」

他仰頭抹臉,不知是抹雨水還是淚水。

史家占地很大。

所謂土霸王,不但是勢力強大,錢糧宅子無一不令人震驚。

這個宅子在長安城怕是都能排上號。

韓紀正在睡覺。

兩個少女小貓似的縮在邊上,大氣都不敢出。

她們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韓紀不過是二十息後就結束了,可他兀自不甘心,於是掐啊捏啊!一方面發泄心中的戾氣,一方面想藉此重振雄風。

可惜發泄的氣喘吁吁卻毫無用處,最後沉沉睡去。

一個少女輕聲道:「晚些要笑。」

另一個少女胸上青紫,痛的蹙眉,「嗯,我知曉了。」

「咱們都是這個命,別掙扎。」

少女的眼中有和年齡不符的悲涼。

「有賊人!」

前方隱隱傳來了尖叫聲。

兩個少女緊緊摟著,渾身顫慄。

韓紀兀自未醒。

「抓賊人啊!」

「保護郎君!」

韓紀猛地睜開眼睛,布滿血絲的眸中多了凶厲,「誰?」

兩個少女縮在角落裡不敢說話。

韓紀起身穿衣,取了佩刀,出門前回身道:「回頭跟著我。」

顫抖變成了顫慄。

韓紀心滿意足的往前去,一路見到僕役們慌亂奔跑,就喝道:「耶耶在此,什麼賊人敢來?」

史潤也出來了,身邊全是帶著兵器的大漢。

他看著很激動,臉上的黑色疤痕竟然有些泛紅,「去看看,打殺幾個才好震懾那些蠢貨!」

韓紀笑道:「只怕我一露面,那些蟊賊就嚇跑了。」

「哈哈哈哈!」

二人洋洋得意的往前去。

剛看到前院,一騎就披著蓑衣沖了進來。

「啊!」

幾個僕婦尖叫著往回跑,一個大漢跌跌撞撞的狂奔而來。

「弄死他!」

史潤興奮的眼珠子都紅了。

騎士在馬背上抬頭,雨水順著蓑衣往下奔流。神駿的戰馬搖了搖腦袋,打了個響鼻。

騎士微笑道:「史潤?」

史潤的臉頰在顫抖,「你何人?」

他帶的數十大漢都有兵器,此人若是蟊賊自然會掉頭逃竄。可他卻微微一笑……

不對!

韓紀的腦袋此刻依舊有些發矇,拔刀指著騎士喝罵道:「賤狗奴!耶耶偃師縣尉韓紀,下馬跪地,耶耶讓你死個痛快!」

「韓紀?」

「你在此處倒是不錯,省得我去縣廨尋你!」

一隊軍士沖了進來。

「這是府兵!」

有人在尖叫。

韓紀退後一步,目光閃爍,「你何人?」

出動這等規模的府兵必須有兵部的同意。

除非……造反!

可這裡是東都洛州!

這裡的府兵不弱,誰敢造反?

韓紀心中涼了,但依舊妄想著這是造反。

史潤卻比他更狠。

「殺了他們!」

這就是地方豪強。

那些大漢都是喂飽了的,只聽家主的命令,於是聞聲沖了上去。

騎士並未退卻,韓紀遍體生寒,嘶聲喊道:「你是誰?」

騎士微笑道:「賈平安!」

正在前沖的大漢們就像是遭遇了一堵無形之牆。

韓紀渾身顫慄,手一松,橫刀落地。

「賈……賈郡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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