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封鎖了消息。

王忠良站在台階上說道:「但凡宮外傳出一點蛛絲馬跡,查!查出是誰……絞死,咱親自勒死他,隨後全家處死!」

內侍進宮就和凡人出家一樣,自己倒霉自己受,但這次還會連帶家中,可見事態嚴重。

那百餘內侍全數被集中管理,單獨敲打。

孫思邈來了。

但這等外傷他的經驗並沒有軍中的醫者多。

這便是術業有專攻。

「哎!」

賈平安和他一起出宮。

他不可能長期呆在宮中,但大外甥的情況卻讓他神不思屬。

「多事之秋啊!」

孫思邈不喜歡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兒,但看到太子的模樣依舊忍不住衝著賈平安吐槽。

「這皇室就沒幾個是有情有義的。」

賈平安點頭。

自盡。

太子能為何自盡?

他沒抑鬱症,沒焦慮症,沒……

他積極向上,每日聞雞起舞,讀書觀政,愛護百姓。

這樣一個陽光少年不會自盡。

唯一能讓他生無可戀的是什麼?

只有他的父母。

丟失太子之位都不足以讓李弘自盡。

那麼答案呼之欲出。

帝後之間爆發了一次足以毀滅對方的衝突,太子勸阻無果,自盡……

他想用自己的死來平息父母之間的爭鬥。

這個傻孩子啊!

賈平安不禁眼睛發酸。

「宮中有刺客刺殺太子。」

他人還沒到兵部,消息就傳出來了。

這是個最好的藉口。

太子被刺殺重傷倒下。

「竟然有這等賤狗奴!」

陳進法怒氣沖沖的道:「若是被我看到了,一刀弄死他!」

連吳奎都為之震怒。

「老夫回頭就上奏疏,建言清理宮中。」

但目前更大的問題是太子的傷情。

「太子仁慈。」吳奎很是難過,「這等儲君便是天賜大唐的禮物,可竟然重傷。」

……

「大王!」

所謂的皇子看似珍貴,但等太子登基後,這種珍貴就變成了痴心妄想。

看看李恪?

看看李泰。

當然,你要說也有得善終的。

是有得了善終的皇子,譬如說人渣藤。

可人渣藤的日子不好過啊!

他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李世民,這位兄長英明神武,可卻對兄弟們不大客氣。前車之鑑不遠,李元嬰去了封地就開始了各種作,也就是所謂的大錯不犯,小錯不斷。

這樣的皇子安逸不安逸?

當然不安逸!

按照上等人的說法,這等皇子過的連他們府上的管家都不如。

至少管家每日管理好了家中後,想去平康坊就去平康坊,想去喝酒就去喝酒。對了,平日裡府中一干僕役見到管家還得畢恭畢敬的,別提多有面子。

皇子就是把生命最精彩的部分全數濃縮在前半生的一類人。

不出意外的話,李賢就是這樣一位皇子。

若是一切不變的話,他將會在長安再度過幾年閒暇時光,等太子大些後,太子一系人馬會建言讓他去封地。

去了封地從此就成了權貴管家都不如的富貴人,從此想出個遠門都成了奢望。

「抓死它!」

兩隻鬥雞在場上廝殺著,李賢蹲在邊上面色漲紅。

一個僕從急匆匆的過來,近前附耳道:「大事。」

李賢起身,「好生照料。」

有人分開了兩隻鬥雞,隨即各種伺候。

李賢走到了屋檐下,僕從低聲道:「剛才宮中傳來消息,太子在宮中遇刺,孫先生都進了宮,說是兇險。」

李賢身體一震,「五兄!」

他抹了一把眼,「我這便進宮去看五兄。」

……

「太子遇刺,生死未卜。」

崔晨嘴角微微翹起,「還是在宮中遇刺。」

王舜只覺得渾身毛孔張開,那種飄飄然的感覺比睡女人還舒坦。

「太子與皇帝一脈相承,更是跟著賈平安學了那一套,對我士族恨之入骨,他若是平安無恙,我士族五十年內再無翻身的機會。這是天意!」

王舜興奮的道:「拿酒來,哈哈哈哈!」

盧順珪坐在那裡,手中握著一本書,津津有味的看著。

王舜看了他一眼,「盧公怎地不痛心疾首?」

盧順珪慢條斯理的道:「生死未卜就是還未可知,不知之事說什麼?」

……

不只是這裡,許多地方都在慶賀。

「死了最好!」

「皇帝最多再活十載吧,下面誰能為太子?沛王!」

「沛王繼位,可擋得住怒火蓄積多年的士族和權貴嗎?」

「哈哈哈哈!」

豪宅中歡聲笑語,民宅中卻是嘆息。

「太子仁慈,可惜了,希望上天護佑,讓太子能活過來。」

長安城外,一騎緩緩而來。

馬背上的魏青衣看了一眼長安城,皺眉道:「看著肅然。」

她一路到了家中,范穎沒在,家中亂七八糟的。

收拾好之後,魏青衣做飯。

「青衣!」

「師父。」

師徒聚首,范穎喜不自禁。

「老夫還擔心你在終南山不舍回來,或是尋個地方就此隱居,不是老夫說啊!那什麼隱居都是假的,所謂修道,首要是修心性,心性不穩什麼道術都是無用。心性穩了,自然能破開迷障……可要如何修心性?」

有弟子做飯就是好啊!范穎給自己倒杯酒,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要想修心性,就非得在紅塵中打個滾,經歷喜怒哀樂,經歷焦慮不安……經歷了,你才知曉七情六慾為何,你才能一一勘破紅塵慾望,才能遠離了這些煩憂……哎!其實……等你脫離了這些煩憂時,修道不修道重要嗎?」

魏青衣深邃的眸中多了些笑意,「是。」

吃完飯,范穎心情好,說是出門溜溜。

所謂出門溜溜,實則就是去尋人吹噓。

魏青衣收拾了碗筷,晚些悄然出了家門。

天黑了。

角落裡還殘留著雪跡,街上絕無行人,連金吾衛的人都有些懶洋洋的。

她一路到了曲江池。

曲江池裡水汽氤氳,模糊了小徑。

水聲細微,偶爾有水光閃爍。

魏青衣到了那個地方,先看看周圍。

她緩緩解衣。

白皙的身體悄然潛入水中。

水面緩緩動了幾下。

接著平靜了下來。

良久,水面突然涌動。

一個黑影從水下沖了出來。

披散的秀髮猛地往後甩去,水珠飛濺。

魏青衣上岸,從容用手巾擦拭著身體。

晚些,衣裳裹住了絕美的身體。

她站在那裡,一邊用手巾擦拭著長發,一邊沉思。

回去的路上,她輕鬆避開了兩波巡查,翻牆時更是輕靈。

到了家中,范穎已經回來了。

范穎不奇怪她的外出,坐在火盆邊唏噓道:「今日說是太子在宮中遇刺,哎!這般仁慈的太子,老天無眼。」

他看了弟子一眼。

那深邃的眸平靜無波。

「老天有眼。」

……

賈平安沒有板著臉,甚至在家中依舊如故。

只有兩個枕邊人才知曉他的難過。

晚上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吃飯時飯量銳減……

「沙場上時,我是那等殺伐果斷的人,面對自己在乎的人時,我卻做不到。」

賈平安是這麼對自己的妻子說的。

衛無雙和蘇荷自然理解。

高陽已經進宮兩次了。

「太子還是沒醒來。」

「醫官在想辦法灌他吃的。」

很難!

新城那邊頗為焦慮,頻頻進宮的同時,還在家虔誠祈禱。

賈平安心中微動,就去了大慈恩寺。

歲月悠悠,曾經渴望逃離長安的玄奘平靜的仿佛已經超脫了這個世界,但又像是融入了這個世界。

「法師。」

靜室中,賈平安說道:「太子重傷,我為此焦慮不安。」

「你在焦慮什麼?」玄奘給他倒了一杯茶水,緩緩說道:「你在焦慮大唐,還是在焦慮太子?」

「兩者皆有,但我想更多是焦慮太子。」

這些年他早已把那個孩子當做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孩子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他如何不焦慮。

「你想來尋求什麼?祈禱?」

玄奘說道:「人活著就是煎熬,所以才說有生皆苦。帝王苦,凡人苦。太子遇刺於你而言是宛如失去親人般的傷心擔憂,可對於其他人而言卻是如山崩地裂般的震驚,更有人會歡喜……歡欣雀躍,這便是人。你擔憂作甚?去直面它。」

賈平安低頭,「多謝法師。」

玄奘莞爾,「當年第一次見你,你看著桀驁不馴,肆無忌憚。時至今日,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消失了,剩下一個在紅塵中打滾的大唐名將。何時能放下這一切?」

賈平安抬頭,「永遠都放不下。」

……

賈平安再度進宮。

「如何?」

帝後無心朝政,都在守著太子。

王忠良搖頭。

賈平安此刻頭腦清醒,「可曾發熱?」

醫者說道:「未曾發熱,所以下官覺著大有希望。」

武后目視賈平安,「為何?」

賈平安說道:「外傷最怕的便是感染,感染之後傷口會紅腫化膿,這是人體在抵禦病菌的侵襲,可若是沒有外界的幫助,譬如說藥材,這只能聽天由命。一旦傷口惡化,人往往會高熱……沒有發熱,這便是好跡象。」

他第一次虔誠祈禱。

求諸天神佛護佑這個孩子吧!

眾人看到他雙手合十,不禁心中微嘆。

帝後在太子的身上寄託了許多,賈平安同樣如此,他這些年的教導就等著開花結果,可如今太子卻人事不省。

醫者突然一怔,然後盯著太子的手指頭。

眾人目光緩緩跟隨移動。

太子的手指頭動了一下。

「太子!」

「殿下!」

「五郎!」

殿內亂糟糟的。

李弘緩緩睜開眼睛,茫然看著眾人。

這一刻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我是誰?

我在哪?

接著所有的事兒衝進了腦海里。

我沒死?

他看到了扶著王忠良,一臉喜氣洋洋的父親。

他看到了捂著嘴,含淚而笑的母親。

他看到了大口呼吸的舅舅。

……

李賢再度來到了宮外求見。

內侍帶著他進去。

「也不知太子如何了。」

他擔憂的道。

內侍嘆道:「哎!殿下仁慈,宮中就沒有不傷心的。若是尋到了刺客,奴婢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李賢默然。

「殿下醒來了。」

前方傳來了一聲歡呼。

內侍不禁狂喜,原地蹦起來喊道:「神靈護佑!」

他回身,見李賢呆立原地,就笑道:「大王竟然歡喜如此嗎?」

李賢抬頭,「是啊!我不勝歡喜!」

……

太子醒來了。

吳奎事多,聞訊把毛筆一拋,「哈哈哈哈!」

皇城內全是歡呼聲。

……

王舜正在看書。

不知是心情好,還是書的內容有趣,他的嘴角微微翹起。

「阿郎!」

王舜抬眸,「何事?」

隨從進來,「太子醒來了。」

王舜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手一松,書本落地。

盧順珪也得了消息。

「這便是天意,老天要讓大唐興盛下去,哈哈哈哈!」

豪宅中多是低聲咒罵,隨即有人喊寫奏疏去道賀。

民宅中全是歡呼聲。

一個仁慈而對外強硬的太子,對於家國來說就是福氣。

福氣曾差點失去,如今再度歸來。

「太子醒來了,可宮中的爭鬥會如何?」

衛無雙有些憂慮。

「宮中來人了,說是明日接兜兜進宮玩耍。」

蘇荷有些擔憂,「宮中這幾日亂糟糟的。」

「宮中有太平,不過還小了些。」

賈平安心情大好。

「至於宮中的爭鬥,他們斗不起來了。」

太子用自盡的手段來阻攔帝後之間的爭鬥,這事兒瞞不過多久,外界晚些自然會有各種猜測。

帝後深受震動之餘,也無法再鬥了,否則……

「輿論會譁然。」

道德是律法的有效補充。當律法對特權階層不管用時,道德將會築起另一道防線。

除非你想做紂王,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不在乎天下人人喊打,否則你只能在這道防線之前退卻,或是彎腰,悄無聲息地走過那條叫做『苟且』的小道。

強大如先帝在玄武門之變後,也用了半生來彌補那個錯失。

太子醒來之後,恢復的速度越來越快。

當太子能起身走動時,帝後召集了重臣們議事。

……

賈平安沒去。

他去了曲江池。

此刻的曲江池沒幾個人,他只看到了三個大約是文人模樣的男子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在吸鼻子作詩。

這不是迂腐,而是中二。

前世他也這般中二過,和幾個朋友在河邊釣魚。大冬天的冷的渾身直哆嗦,一條魚都沒釣到。可釣魚人不能空軍,於是幾人互相慫恿,下河來了一趟冬泳。

水汽中,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青衣!」

魏青衣回頭,微微一笑。

「國公。」

「何時回來的?」

這妹紙去了終南山就再無音訊,賈平安還以為她是要出家了。

「回來了數日。」魏青衣回身,繼續看著水面。

賈平安走了過去,看著那塊水汽氤氳的水面。水面翻滾,仿佛下面有泉眼。

「這陣子亂糟糟的。」

賈平安問道:「你可看到了什麼?」

魏青衣幽邃的雙眸中多了些波動。

「我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盛。」

……

「朕身體不適,頑疾難以治癒。可大唐終究要有人來看著。皇后這些年做的無可挑剔……」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

「朕的擔憂諸卿當知曉。這風疾醫官們診治過,孫先生診治過,都無法痊癒,朕知曉天意難測,朕一人安危自然無礙,可朕卻擔心朕有一日驟然而去,朝局動盪。」

——朕若是去了,你們扛不住!

被輕視的宰相們不吭聲。

有人看了武后一眼。

武后神色平靜的就像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婦人。

「有鑒於此,朕準備以後如此,若是朕身體還好,便親自主持朝政……」

宰相們點頭。

這是應有之意。

但若是身體不適時……監國是誰?

定下之後,這個名分就難變了。

皇帝再看了皇后一眼,「若是朕身體不適時……太子監國。」

……

賈平安回到了家中。

「讓曹二弄一碟子香腸臘肉,再來一壺酒,送到書房。」

賈平安去了書房。

「阿耶,我和你一起吃。」

兜兜饞了。

「你晚些還得進宮,回來再吃。」

賈平安進了書房,隨即關門。

一杯酒喝下去,他突然笑了起來。

「女帝其實也好,可這個時代終究無法容忍女子如此。」

「阿姐若是不肯退,必然會引髮長久衝突,那一幕幕慘劇……」

「不該發生!」

賈平安吃了一片香腸,美滋滋。

阿姐主政多年,就像是做了一任皇帝,如此也該夠了吧。

大外甥這次也算是因禍得福,堪稱是穩如泰山。

「郎君,邵鵬來了。」

邵鵬來了,面色嚴峻。

「朝中彈劾皇后的人突然發作了。」

「彈劾什麼?」

賈平安放下筷子。

邵鵬說道:「彈劾皇后狼子野心,想專權,還有人彈劾皇后在朝中培植黨羽……」

這是算總帳!

歷史上阿姐退位後,後任者一個接一個登台唱戲,每一人上來都會來一次大清洗,朝中因此人人自危,朝局混亂不堪。

在那數年裡,那些帝王的表演堪稱是令人作嘔。

這便是清算。

賈平安擦擦嘴,「拿刀來!」

……

「武氏本是寒門女子,僥倖得了陛下看重卻不知分寸,野心勃勃,跋扈……」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太子監國就是皇帝勝利的宣言。

這數年的帝後暗戰結束了,勝利後的皇帝不會手軟,就如同他當年廢掉王皇后一樣,武氏也逃不過清算。

於是助力就來了。

奏疏紛紛飛進了宮中。

宮門外也多了不少臣子在等待。

大戰結束,會有許多果子,這些人就準備爬上皇帝的大車,吃一波果子。

而投名狀就是彈劾皇后。

「皇后此次坐不穩了。」

「陛下獲勝,豈能容忍一個老對頭坐在後位之上?」

「廢后是必然!」

「到了此時此刻,她的那些黨羽早已散去,誰還願意為她說話?」

一人出現在前方。

他腰間戴著橫刀,目光平靜的看著宮門。

「賈平安!」

一人一刀,緩緩而來。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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