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除夕(一)

西苑,司禮監值房。

公元一五二一年,明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三十夜,月窮歲盡之日。

過了今夜就是嘉靖一年了,改元易敕歷來都是國之大事。為了議論新君的年號,朝廷眾大臣激烈辯論了月余,終於定下了這個年號。內閣原先奏請以「紹治」為年號,被否決。

皇帝繼承大統的皇考問題懸而位決,內閣楊首輔等上「紹治」年號,其中那個「紹」字有「繼承」含義。雖然「紹治」的表面含義是將治世發揚廣大的意蘊,可暗地裡未免沒有坐實皇帝的皇位是從武宗皇帝那裡繼承過來的意思。

只要皇帝一不留神中了朝臣們的圈套,困繞朝廷許久的繼統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實際上,楊廷和等人也不想用激烈手段解決大禮議事件,事情若能就此解決,也算是兩全其美。

可惜,楊首輔還是低估了皇帝的精明。

武宗皇帝雖然行事荒誕不經,可心胸寬闊,有的的時候未免思慮不周,若遇到這種事情,很容易就被朝臣們繞進去。

但是,新君朱厚璁同他的堂兄正德皇帝不同,不但精明能幹,而且是一個非常敏感非常愛面子的人,楊廷和他們的小算盤,皇帝看在眼裡,心中卻是一片敞亮,如何肯就此著了他們的道兒。

新年號自然是被皇帝一票否決,並親自定下「嘉靖」這個年號。

他所更定的「嘉靖」,語出《尚書》「嘉靖殷邦」。

一個小太監快步走進司禮監值房,朝著面前堆積如山的文牘輕輕地問道:「乾爹,已經很夜了,你老人家該用些東西了。」

面前是一條紫檀木大案,一個頭髮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監將深埋在文書里的頭抬起來。

此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督公畢雲,如果孫淡在這裡,一定會大吃一驚,一個多月不見,這個老畢竟然會老成這樣。

不過,想來也可以理解。畢雲如今身兼兩職,事務繁雜,加上本就是老人,身子一年年不成了。大明朝外相三人,內相四人,加上皇帝,總共八個當家人。其中皇帝高高在上,是國家的象徵,類似於後世的憲法,擁有最後裁決權。內閣三大外相負責票擬,在外臣遞送的奏摺上寫下處理意見;司禮監四大監臣則在審核內閣閣臣的處理意見後做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批示,此謂批紅。

可如今的情形有些怪,外相們糾纏著皇考問題終日與皇帝爭鬥不休,對朝中事務也不甚熱心,在他們看來,皇考問題是壓倒一切的國策,比天大,比地厚,除此之外的一應瑣碎都可以忽略不計。

而內相們則是另外一般心思。自黃錦執掌司禮監之後,他便有意將監中的幾大內相都換成自己人,只不過,他夾袋中也沒有什麼人才,這才遲遲沒有動手。黃錦的心思,內相們心中明鏡一眼,畢雲自不畏懼,可其他二人因為年紀也大了,爭權奪利的心思也淡了。再說黃錦是個眼睛裡不揉沙子的人,同他真鬥起來,只怕要晚節不抱。索性來一了個裝籠做啞,躲在一邊當擺設。

內相外相都不做事,可畢雲卻不能袖手不管。從內心來說,他還是一個熱切於權柄之人,前一段時間被黃錦打壓得厲害,最悽慘的時候甚至被發配去武宗皇帝的吉壤做苦力。如今好不容易翻身上位,自然是不肯放棄手中的權利。

所有的當家人都不作為,黃錦又是個不懂政務的草包,如此一來,整個司禮監的事務都壓在畢雲身上。

畢公公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如此操勞,頓覺得有些堅持不住。

從文案里抬起頭來,畢雲看著桌上的蠟燭,突然有些失神。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蠟燭,在寒風中飄搖不定,隨時都可能被人一口氣吹滅了。就算平穩地燃燒著,也終歸有燒到盡頭的時候。

「乾爹,今兒個是大年夜,你老人家還沒吃晚飯,兒子是不是去給你傳些酒食過來。」

畢雲這才將目光從蠟燭上收回去,喃喃道:「大年夜了,大年夜在值房守更,嘿嘿,咱家這麼拚命究竟是為哪般啊?」

西苑因為是國家軍機重地,加上長次朱寰作亂,燒過幾間房子,因此,苑中嚴禁明火。至於鞭炮,更是不許帶進來。即便是大年三十,裡面還是靜得可怕。畢雲聽說是大年三十,這才凝神聽去,這才隱約聽到傳來熱鬧的鞭炮聲,那聲音細如遊絲。

畢雲自顧自嘆息一聲,說道:「別的人家過年,都是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又是拜年,又是吃酒。偏生咱們這些做內侍的,無兒無女,也沒家人。俗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你說,咱家這麼勤於用事,究竟又為那般?」

那個小太監不敢說話。

「不過,這做人做官,就像是爬在懸崖上,你只能不刻不停地向上。若一撒手,就會落到下面的萬丈深淵之後。即便你不死命用力,卻也難免被上面的人落井下石。這或許就是我們內侍的人生吧!」

畢雲揮了揮手:「你還年輕,到我這個年紀,又有了際遇,自然就明白咱家說的話了。下去吧,弄點吃的過來,咱家也吃一個淒淒冷冷的年夜飯。」

小太監被畢雲著句話嚇得面色有些發白,無聲地退出門去。

等小太監離開,畢雲又看了兩篇奏章,一時間心潮澎湃,卻怎麼看也不進看個字。

他突然一笑,將手中的奏摺扔到案上,「畢雲啊畢雲,你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了,正該大展心中的雄圖才是,怎麼反頹廢了,這可不是你啊!」

站起身來,身體一緊,渾身上下的骨骼「噼啪」一真亂響,畢雲突然精神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一條小小的身影不經通傳徑直闖進屋來。

畢雲心中奇怪,小太監剛出屋,怎麼就回來了。西苑乃是國家軍機重地,玉熙宮、司禮監、內閣平日裡都有人值守。皇帝體恤臣工值夜辛苦,每夜都要從禁中送飯食過來。從禁中到西苑有一段路,不可能這麼快就回來。

想來,自己剛才這一番話已經被那小太監聽到耳朵里。

被人偷聽的感覺可不好,畢雲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當司禮監什麼地方,沒頭蒼蠅一樣亂闖?」

「喲,原來今天是畢公公值守啊,小的還以為沒人呢?」輕佻的語氣輕飄飄地傳來,卻不是方才出去的那個小太監。

畢雲心中一驚,抬頭看去,卻見進來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看他身上的宮服,上面也沒有補子,原來是一個不入品的內侍。

這人倒是眼熟,可畢雲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

一個不入流的小太監也敢朝司禮監闖,這傢伙什麼來頭?

而且,聽他說話的口氣,好象對自己也沒任何畏懼感。

他面容一扳:「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那個小太監也不害怕,大喇喇地亮了亮手中的腰牌。

這道腰牌畢雲是認識的,日常都配在黃錦的身身。

畢雲立即明白過來,原來這人是黃錦的人,也難怪如此囂張跋扈。

不過,老畢畢竟是秉筆太監,又是東廠廠主,也不怕他黃錦。虎著臉喝道:「原來你是黃錦的手下,老黃沒同你說過司禮監的規矩嗎,咱家也不管你有什麼樣的天大的事,立即退出去,通傳後再進來。」

不給這些小嘍羅點顏色看看,還真拿除黃錦以外的幾個內相當擺設了。

那人卻不退下,只笑著作了一揖:「小的來得鹵莽,得罪畢公公之處,還請原諒。不過,大年三十的,還真沒想到畢公公會在值守。」

畢雲正要著人把捉出去打幾十棍子,正在這個時候,遠處的城中又隱約傳來一陣鞭炮聲。他心中一靜,失笑:黃錦的人飛揚愚蠢,我老畢若同一個不入流的小太監置氣,豈不變成了他們那樣的人。年三十的,生這種無名火做什麼。人老了,就得活得恬淡安適,薑桂一般的性子可不符合養生之道。

「罷了,你是誰,又來這裡做什麼?」畢雲虛扶了一下,問。

那小太監也不客氣,順勢挺直了身體,賊西西地笑道:「回公公的話,小人姓陳名洪,內是內書堂的學生,現在張妃娘娘那裡聽差。今日接了黃公公的令,來司禮監抄一份本月關於上年號的諸臣的名單過去給乾爹他老人家看看。」

「抄名單……」畢雲心中一動,黃錦乃是嘉靖皇帝的大伴,心腹中的心腹。他派人過來抄名單,肯定是得了皇帝的旨意,如此說來,皇帝算是將那群朝臣給記恨上了。

這個主子精明能幹,治國才能不讓先帝,可卻是個敏感多疑的人,怎麼也學不會正德皇帝那種開闊的胸襟。

這樣的性子不知道對國家來說是福是禍。

「陳洪。」

「小的在。」

畢雲雖然年紀大了,記憶沒以前好,可讀書人過目不忘乃是基本素質,他依稀記得陳洪乃是黃錦的乾兒子,現在內書堂讀書。上次去內書堂找孫淡的時候,好象還見過他一面。

畢指了指案上堆積如上的奏摺:「你自己抄吧。」

「是。」陳洪也不客氣,快步走到大案前,提起畢雲最喜歡的那管湘妃竹鼠須筆,就著案上的花椒白面紙就抄了起來。

陳洪的大大咧咧讓畢雲心中又有一絲不快,強行運了半天氣,才將胸中的那一毫憤恨壓了下去。

陳洪也不理睬畢雲,動作快捷地翻看著案上的奏摺,並一筆一筆記錄,看起來倒是一個精明強幹之人。

閒著無事,畢雲將目光落到陳洪的紙上。這一看,卻吃了一驚。原來,那陳洪已經提畢在紙上畫出許多互相連接的方框,預先在抬頭上寫下「支持」和「反對」兩項。有了這個格式,接下來的事情倒也方便,只需將上奏摺的外臣的名字填上去就是了。

再看了陳洪,竟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清秀挺拔,頗見風骨。

畢雲忍不住誇獎一聲:「好字,好法子。」口中雖然這麼說,他心中卻是一驚。黃錦和張妃一派的勢力最近逐漸坐大,已經有了張璁這樣大名士在外面出謀劃策,如今,若在宮中也有人才輔助,事情只怕有些不妙。

聽到畢雲的誇獎,究竟是個孩子,陳洪還是有些得意,抬起頭笑道:「畢公公,這個格式叫表格。做的時候,需要按項目畫成格子,分別填寫文字或數字的書面材料。如此一來,相關事項和相關數據可做到一目了然。」

畢雲略一沉思,失驚道:「這個法子好呀,尤其是處理錢糧經濟事務,有了這個什麼表格,就算再繁雜的數目往來,也能做到雜而不亂,你卻是怎麼想出來的。咳,此法可推廣給戶部。」

陳洪正好抄完這一個月關於年號爭執的外臣名單,回答道:「這個法子卻不是小人想出來的,乃是孫先生的手筆。還忘記回畢公公的話,陳洪在內書堂的授業恩師正是孫淡孫先生。」

「原來你是孫淡的學生,那就難怪了。」畢雲旋即釋然,這個孫淡的雜學還真是淵博啊,這種法子都能想出來。

說起孫淡,畢雲這才想起來他現在正在房山忙碌著。孫淡這段時間也有夠忙的,不斷要在房山試點稅改,弄他的織造局,還得到內書堂教書。一個月中,房山京城要跑十多個來回。如今總算過年了,內書堂也要放十五天假,這傢伙也可以鬆一口氣了。

畢雲心中突然對孫淡有些不滿:你孫靜謐遠在內書堂教書還真是有教無類,不管什麼人,只要肯學,就教真功夫,也不想想,那裡面可有不少黃錦的乾兒子,你這不是替政敵培養人才嗎?

他心中對陳洪警惕起來:「陳洪。」

「小的在,請畢公公示下。」陳洪將那份表格收進壞中,拱了拱手。

畢雲裝出一副客氣模樣:「既然是是孫淡小友的學生,在我這裡也不用拘謹。你說你即在內書堂讀書,又在侍侯張妃娘娘,也不知道在娘娘那裡所司何職,忙得過來嗎?」

陳洪道:「也沒什麼忙得過來忙不過來,宮中之人,不就是個侍侯人的命嗎?小的受到乾爹信重,有碰著了張妃這個好心的主子,自然是陳洪的福氣,就算事務再忙,也是歡天喜地。內書堂那邊,其餘教習的課不過是老生常談,也沒桑苗可聽可學的。倒是孫先生的課有些價值,因此,陳洪只孫先生來的時候去聽聽,其他時候都在張妃娘娘那裡聽差。」

畢雲心中一動,這個陳洪還真是話癆,所謂言多必失。此人雖然看起來精明,可卻有這麼大一個缺點,倒不是不能從他口中套出些話來。

果然,如畢雲所料想的那樣。還沒等畢雲繼續問,陳洪的話匣子又打開了。他嘆息一聲:「陳洪平日裡在張妃那裡倒也頗受恩遇,活兒也不多,就是跑跑腿,帶帶信什麼的。換誰來,只要腿腳勤快,會看風向,都能幹得出色。不過,最近張妃心情不好,連帶著我們這些跑腿兒的,也吃了不少掛落。」

畢雲提起了精神,故意笑著問:「怎麼,張妃心情不好?」

陳洪嘆息一聲:「是啊,我們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啊!不過,也可以理解,主子娘娘好不容易珠胎暗結,雖然是個大喜事,可聽人說,這女人身懷六甲,性子都會變得暴躁,我們也只能默默生守了。不過,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娘娘責罰我們,也是對我們的一種關懷。」

宛若一道驚雷轟到頭頂,畢雲不覺呆住了。他沒想到套陳洪的話竟然套出這麼一個天大的秘密出來。

畢雲心懷激盪,半天才穩定住情緒,問:「原來張妃娘娘有喜了,什麼時候的事情,萬歲爺知道了嗎。」

陳洪還是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快三個月了,聽人說,這女子懷孕,前三個月最是麻煩。三個月之後,胎坐穩了,才好告訴萬歲爺。眼瞅著就要滿三個月了,張妃決定在大年十五那天告訴陛下。呵呵……」笑了一聲,陳洪眼睛裡有亮光一閃:「張妃娘娘愛吃酸的,前幾日想吃青梅,咳,著天寒地凍的,讓我們去尋梅子,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是皇子。」畢雲口吃起來。

「呸呸,我這張臭嘴啊,什麼東西都往外冒。夜了,我還要回娘娘那裡去侍侯著呢,告辭告辭。」

陳洪又拱了拱手,出了司禮監值房。

走出門口的一瞬間,陳洪面色一振,暗道:老師啊老師,你怎麼不回京城啊,內書堂又不上課。出來這種天大的事,你叫我怎麼找你拿主意。學生今天也是冒了殺頭的危險才跑過來找畢公公,希望你能早些想個辦法。先生你對學生恩高義重,若你點頭,學生就算是拼了這條命不要,一把麝香放下去,定能替老師除此後患。

先生,你怎麼還不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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