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最後一課(一)

第三百四十七章最後一課(一)

刑部大牢。

呂芳起了個大早,也沒有吃飯,他先請牢子給自己端了一盆水過來,洗了臉,並有條不紊地束髮,戴冠。他神情平靜,看起來和往日好象有所不同。

這一個月以來,他在大牢里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雖然剛開始那幾日也被刑部的官吏提審過幾次,很受了些折磨,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卻沒有人再來打攪他了。

呂芳本以為自己被投到天牢里之後,這件案子應該能在短時間內審結,對於自己的命運他已經不再關心,大不了就是一死。如果能為恩師去死,也算是得嘗所願。

可怪就怪,自從進入中旬,刑部的人好象就不太願意來搭理他了。

呂芳也是想了好幾天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張妃流產一案涉及到兩宮娘娘之爭,甚至很有可能涉及到皇帝百年之後的皇位歸屬----只要兩宮娘娘都生下皇子。

而帝王家的事情,做外臣的還是少沾染為好。

政治這種東西,尤其是奪嫡之爭,一個不慎就是人頭落地。

拋開兩宮的娘娘不說,就她們背後的孫淡、畢雲、黃錦等人,又有哪一個不是權勢熏天,得罪了那一方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因此,刑部的人在走了幾天過場之後,索性停案不審,靜侯皇帝聖裁。

而皇帝如今已經被楊廷和治得焦頭爛額,加上有要主持本年春帷恩科,也沒心思處理這事。

因此,呂芳呆在天牢里就好象被人遺忘了一樣。

不過,這也不奇怪。刑部大牢同北衙詔獄不同,北衙那邊的犯人都是欽犯,一般都能在最短時間內做出裁決。而刑部天牢這邊的犯人有不少已經被關了好幾年沒人過問,比如呂芳旁邊那間監舍里那個犯人,聽說以前是一個知縣,因為犯了事,又拿不出銀子來運動,從正德十四年前就關在這裡,迄今已經快三年了。

呂芳在刑部大牢里剛開始幾天很難受,又要上刑,又要候審,被折騰得生不如死。可只要挺過去那幾天,接下來的日子就好過了。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裡面的管理鬆懈下來了。而他也知道孫淡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他這個得意門生住在監獄裡不聞不問。

果然,孫淡雖然沒出面,可他還是派出史萬全來刑部上下活動,銀子如流水一樣撒出來。雖然不至於讓呂芳脫罪,可也讓呂芳的日子一天天過得滋潤下來。

如今,監獄的牢子們從上到下都得了山西商人的好處,可以說,有呂芳在,他們每人每月可以定期史萬全那裡領取二兩銀子的炭火。從某種意義上來,呂芳還真成了他們手頭的搖錢樹。

昨天,史萬全花了一百兩銀子的孝敬,總算買通了監獄的管事,匆匆忙忙地進來見了呂芳一面。進監獄後,他除了安慰呂芳不要著急,且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再說,總歸有法子可想的,還說了兩件事情:一,孫淡二月九日就要參加會試了;二,孫淡因為得罪了皇帝,被免除去了內書堂的一切職務,從二月九號進考場的一刻起,他就不再擔任學長一職。

老實說對於孫先生參加會試一事,呂芳並不擔心。在孫先生手下讀了這麼長時間的書,先生的學問素養他還是非常佩服的。若連孫先生也中不了,那才是咄咄怪事。

可是,一想到孫淡不再擔任學長一職,以後再不能在學堂里侍奉先生,不能聆聽他的教誨,呂芳心中卻突然一真傷悲,空蕩蕩地沒處著落。

用哆嗦的手戴好冠,然後又緊了緊麵皮,呂芳盤膝坐在地上,抬頭看著頭頂那一個一遲見方的天窗,心神卻像是飛到內書堂的那間書屋裡面。

濟濟一堂,相對沐春風。

願少年,勿忘化雨功。

「先生啊先生,這是你最後一課。學生雖然沒福氣親耳聆聽,可我坐在這裡,依舊能感覺到你的音容笑貌,就好象你就在我身邊一樣。那麼,就讓學生聽完這最後一課吧!」

呂芳面上露出了微笑。

書屋裡鬧得不行,畢竟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太監也是人,加上孫淡實行的是後世西方那一套教育方法,多用啟發性思維,對學生的紀律並沒有什麼苛刻的要求。

因此,一眾學員在學堂里都很隨意。

現在先生還沒到,有不少學員在一邊玩鬧,吵得陳洪腦袋發漲。

他只看了兩頁書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大概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眼見著就要到先生授課的時間了,便有管事的學員不住喊:「各位,各位,能不能安靜一些,先生就快到了。」

可喊了幾聲,還是沒人搭理。

陳洪終於忍無可忍了,他心中正自難過,聽到這一片雞零狗碎的喧囂,心亂得不行。頓時有一股怒火從胸中騰起。

他猛地站起身來,將手中的書本狠狠地摔在桌上。

「啪!」一聲,響亮的聲音讓屋中一靜,所有人的人都轉頭看著陳洪。

陳洪沉著一張臉,喝道:「吵個屁啊吵,你們這些鳥人,吵得爺爺頭疼,都他娘屬鳥的,再吵,爺爺拿你們開印。」

陳洪一臉的寒意,看起來兩頰的肌肉都在扭曲。

他可怕的表情確實嚇住了一些人,可能夠進內書堂的人誰沒有靠山,像呂芳那種孤家寡人的還真不多,頓時就有人不服氣了。

有一個小太監是御馬監司大成的乾兒子,手下也糾集著幾個能打能鬧的小學員。御馬監的人可不怕黃錦。而前一段時間,御馬監的人同陳洪還鬧出過不少矛盾,大家都暗暗記著仇。見陳洪說話難聽,那個太監哼了一聲:「陳洪,別以為你現在跟了貴妃娘娘就鳥了,大家現在都這麼高興,你這廝卻來掃興,還想拿我們開印?爺爺就是不服你,又待怎樣?」

「你!」陳洪怒視過去。

那個學員也是不懼,回瞪過來:「怎麼,找錘啊,等下放學,陳洪你若是條憨子,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練練。可說好了,吃了虧不許找自家乾爹述苦。」

還沒等陳洪說話,那學員身邊幾個小太監也鬧將起來,都摩拳擦掌,說要幫著錘陳洪一頓,今日非得擂死這個鳥人不可。

眾人平日間都吃過陳洪不少虧,好不容易歹著一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準備仗著人多勢眾,給陳洪一點厲害看看。

一時間,群情激憤,竟有點萬眾一心的味道。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幕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陳洪剛開始時還捏緊拳頭,圓瞪著雙眼欲衝上前出抓住那幾個學員就是一通暴打。可漸漸的,他捏緊的拳頭鬆開了,眼圈也紅了,半天也沒有動。

那個御馬監的小學員見陳洪不敢動手,以為他已經怯了,心中得意,冷笑道:「怎麼,陳洪,你平時不是很鳥嗎,現在怎麼不說話了。」

話音剛落,陳洪突然「哇!」一聲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哭只哭得滿面都是鼻涕眼淚,往日桀驁不馴的他如今就像是一隻可憐的兔子。

所有的學員都被陳洪這突如其來的哭聲驚得呆住了,愣愣地看著他。

那個御馬監的小學員被陳洪這一哭弄得有些驚駭,半晌,才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陳洪,往日間我還敬你是條好漢,敢想敢幹。如今怎麼一見我這邊人多,怕吃打,就嚇的慫了,你這個膿包,爺爺就算是多看你一眼也算是髒了眼睛。枉孫先生教導你這麼長時間,你怎麼還這不成器的模樣。滾,給爺爺滾蛋!」

所有人都以為陳洪是慫了,齊齊鬨笑起來。

突然,陳洪猛地躍出,一把揪住那個太監的領口,對著他的臉就噴著口水。

他咬牙切齒道:「混蛋,你懂可個屁,先生以後不教我們了。」

「什麼?」

「先生從明天起就不再擔任我們的學長,今天是他的最後一課。」

屋子裡再沒人說話,只剩下陳洪聲嘶力竭的叫喊。

正在這個時候,書屋的大門推開,孫淡背著手走了進來,依舊是一臉的平靜:「都在啊,現在我們上課!」

陳洪鬆開那個小太監,一聲大吼:「起立!」

所有的學員同時站起來:「老師好!」

呂芳在牢房裡坐了片刻,確定自己的心緒已經徹底平靜下來,這才緩緩開口背誦:「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一章是孔子的經文,這一節是經文中的綱領,空子說,大人為學的道理有三種,一件是在明明德。上明子,是用工夫去明他;明德,是人心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的本體。但有生以後,為氣稟所拘……」

他的聲音緩和清晰,有一種說不出的穿透里,竟鏗鏘地在大牢里迴蕩,隨即散布在整個天牢之中。

沒錯,他正在憑著記憶背誦著孫先生的課。

「咦,你這說的是《大學》?」對面那間牢房裡的一個犯人突然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雙手抓著木柵欄,貪婪地看著呂芳。

這一間牢房裡關了不少犯人,且多是有身份之人。想來這事也可以理解,你級別不夠,還真進不了這裡。

每個牢房之間都用粗大的木柵欄隔著,彼此之間聲息相聞,互相之間都能看得通透。

呂芳在這一個月中同周圍幾個犯人也都混熟了,有些還能聊上幾句,互相讓些食物。

不過,他還是能夠明顯地看出犯人們對他的鄙夷。

仔細一想,呂芳立即明白究竟是為什麼。這裡面關的大多是讀書人出身的文官,而大明朝的官員有不少都吃過太監的虧,對他這個這個太監難免有些成見。

比如對面那個官員,好象姓古,據說以前是河道的官員,正德十三年的時候黃河發大水,堤壩決口,沖了三個縣城。河道總督沒有法子可想,索性投水自盡,來一個一了百了。他這個屬官卻被抓進來關著,一直沒有審判。後來,正德皇帝忙著打仗,然後又是奪嫡之爭,也沒人搭理他。因此,古大人在這裡一關就是三年,關了個滿肚子怨氣,說起話來也特別難聽。

尤其是在呂芳進監獄之後,古大人見來了個太監,一想起以前在任上時,自己沒少吃太監河監的氣,更是每日不停地撩撥呂芳,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

聽到那樣的話,呂芳簡直沒辦法將這個潑婦一般的犯人同以前那個同進士出身的古大人聯繫在一起。

好在呂芳脾氣很好,為人深沉,也不同他吵。

古大人這幾天正自鬱悶地躺在地上睡覺,突然聽到呂芳背書,心中突然一震,就連忙爬起來旁聽。天下間的官員都是讀書出身,聖人之言詩云子曰可以說已經深入到骨子裡去,在這裡關了這麼幾年,也沒書看,突然間聽到《大學》中的文字,古大人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呂芳還在不住念道:「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一是解做一切。孔子說,大學的條目雖有八件,其實上自天子,下至庶民,盡天下的人,一切都要把修身做個根本。蓋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都是修身的功夫。齊家、治過、平天下,都是從修身上推去。所以人之尊卑,雖有不同,都該以修身為本……」

古大人已經聽了半天,心中聽得不住點頭,暗道:「這個小太監看起來雖然讓人討厭,可學問上的功夫卻甚是了得,是個人物啊!」

「不過,這等閹賊,學問越大,禍害起國家越是得心應手。」

古大人心中雖然佩服,卻有些暗自警惕。

他本以為呂芳這一段話是他自己對《大學》的理解,卻不知道這是呂芳在背誦孫淡的課文。

再看看四周,有好幾個牢房的犯人都趴在木柵欄上如痴如醉地聽著,好象都入了迷。

這裡面的人都是讀書人出身,可說是一日不能無書。在這裡面關了這麼長時間,聽到有人背書,都像是喝醉了酒一樣,酣暢淋漓到極處。

呂芳並不知道他所背誦的課文是孫淡抄襲的《張居正講解四書》,張居正本就是一個大學問家,他的著作自然是明朝一等一的。

監獄裡的犯人都是識貨的人,只聽得心神劇盪,有的人眼睛都熱起來了。

古大人雖然佩服,可卻還是哼了一聲,大聲對著呂芳的牢房喊:「閹賊,你念得是什麼,註解《大學》,哼哼,我看也不過是老生常談,也沒什麼新意。」

古大人這一聲喊,呂芳的聲音停了下來。

良久,突然有一聲怒吼:「老古,你他娘做什麼,咱們正聽得帶勁,你顯什麼牛比,讓小太監念下去。咱們關了這麼長時間,正無聊,就算是老生常談,也是可以聽聽的。再說,小太監的學問還真是不錯,我看你老古就沒這個本事。」

古大人有些語塞。

半天,呂芳那邊才有聲音幽幽傳來:「打攪各位大人了,剛才這段註解不是呂芳的文章,這是我家恩師在課堂上的講義。」

「原來是你家恩師的講義。」為尊者諱,古大人也不想再刻薄下去:「不知你家先生是誰,聽說你們內書堂的學長都是翰林院的學士。你家恩師是楊慎還是楊一清?」

聽他提到這兩個名字,牢房裡的犯人都安靜下來。這二人大名鼎鼎,很多犯人還做過他們的下屬。

「不是。」呂芳的聲音又傳過來。

「那麼……是王元正還是張詡。」這二人的學問比起小楊和楊一清可差遠了,古大人語氣中帶著一絲失望。

「也不是。」呂芳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自豪:「我家恩師姓孫名淡字靜遠,乃是京城第一名士,《日知錄》的作者。」

「孫淡……沒聽說過。」

「這人還真不知道。」

牢房裡嘈雜起來。

古大人冷笑一聲喝道:「安靜,咱們在這裡關了這麼久,音訊斷絕,外面出幾個大名士也不奇怪。」

「的確。」牢房裡又有聲音響起,顯然都同意古大人的觀點。

古大人又問呂芳:「小太監,聽你剛才讀的這段文字,看樣子這個孫淡還真有些學問。他是正德幾年的進士,哦,算來,應該是正德十五年。如今,這個姓孫的在翰林院做什麼,?」

呂芳忙回答道:「我家恩師還沒進翰林院。」

「這怎麼可能,你是在誆騙我吧?」古大人明顯得不高興起來:「不進翰林院做學士,怎麼可能去內書堂教書,這個孫淡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呂芳回答道:「我家恩師現在不過是一個舉人,在房山做知縣,還沒進翰林院?」

「什麼,不可能,不可能!」監牢里又鬧了起來。

「哈哈哈哈,你在騙鬼啊!」古大人放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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