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之後,他們已經抵達第五重金山的位置。這重金山色澤晦暗,看來是由某種烏金構成的。守關的是位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藤杖,相貌清奇的老者,講的是「有漏皆苦」的意義。

葉昊天一面聽經,一面仔細觀察對方,覺得這人能從在家的居士修成菩薩境界,真的是十分少見,端的是令人佩服。

中年人似乎飽經人世滄桑,所以感觸很深,講得繪聲繪色:「『漏』就是煩惱。佛家認為眾生不明白緣生緣滅、無常無我的道理,而在無常的法上貪受追求,在無我的法上執著為『我』,或為『我所有』,這叫做惑,也就是煩惱。煩惱種類極多,貪貪慾、嗔嗔恨、痴不知無常無我之理,加上慢傲慢、疑猶疑、惡見不正確的見解,如常見、斷見等為六根本煩惱……」

他講的經文很短,後面就是現身說法,講了個慢傲慢的例子:「想當年我自恃才高,待人傲慢。有一天去廟裡參禪,遇到一個相熟的和尚正在打坐。我便在和尚對面靜靜地坐了下來,也跟著打坐。過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兩人同時張開眼睛,結束打坐。由於剛打完坐,我覺得渾身舒暢,滿心歡喜,於是問和尚:『你看我現在像什麼?』

和尚答道:『我看閣下像一尊佛。』

我心中大樂,於是開玩笑道:『你道如何?我看你像一陀牛糞。』

和尚臉上微微一笑,便又繼續打坐了。

我自覺占了和尚的便宜,心中很高興,回到家迫不急待地將事情的本末告訴了妹妹。

『哥,你被和尚占便宜了。』妹妹聽完之後提醒我,『佛經上說,心中有佛,則觀看萬物皆是佛。和尚因為心中有佛,所以看你像尊佛。那敢問大哥你,當時你的心中到底裝了什麼?』」

故事講完,他微微一笑,靜靜地看著正在側耳傾聽的兩人。

葉昊天和蘭兒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覺得這故事很是有趣。

老者等他們笑聲止歇,才意味深長地道:「我年輕氣盛,傲慢無理,將和尚貶作牛糞,其實自己心裡才滿是牛糞。這種『慢傲慢』的偏見正是煩惱的根源之一。」接著他又講到『貪貪慾』,引用了一個三十二字的謁語:「出輿入輦,厥蓮之機。洞房清宮,寒熱之媒。皓齒峨眉,伐性之斧。甘脆肥濃,腐腸之藥。」

再後來,他還仔細闡述了執著於名利的「痴不知無常無我之理」,講經結束的時候竟然放聲高歌:「大江東去,浪濤盡,千古風流人物……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葉昊天先前還覺得有趣,後來越聽越是駭異,聽完之後禁不住目瞪口呆,心中不停地揣測老者的來歷。

老者能吟詠蘇東坡的詩詞,說明他身登佛界的時間不會太早,而且肯定是從中土來的;聽他言談不俗,出口成章,像是見識不凡的飽學之士;最為驚人的是那三十二字的謁語,那不是別的,恰恰是外祖父的家訓!蘇家家訓從未見之於文章記載,不知老者是從哪裡曉得的?外祖父是一代文豪蘇軾的後人,蘇家向來是書香門第,跟佛宗拉不上關係,怎麼會忽然冒出這樣一位菩薩來?蘇家的摯友又有誰具備修成菩薩的潛質呢?

老者講經完了,面帶微笑看著兩人,靜待他們發問。

葉昊天心念電轉,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人來,於是勉強壓抑激動的心情,故作漫不經心地道:「我也來說個『貪貪慾』一念惹禍的故事。從前有個年輕多才的舉人,一直很想見到皇上。時值天時亢旱,皇上要在大相國寺設齋求雨。年輕人為了一飽眼福,決定混入大相國寺。

舉行祈雨典禮的那天,皇帝坐著龍鳳轎子,在執宰大臣的簇擁下,來到大相國寺,被一眾僧人列隊跪接迎入大殿。年輕人見大殿行禮之時,擁擁簇簇,不曾看得真切,特地充當獻茶侍者,就近瞻仰。

皇上從年輕人手中接過香茶,因見他生得身材碩大,方面大耳,眉清目秀,氣宇不凡,心中詫異,隨口問道:『侍者,什麼姓名?何方人氏?在寺幾年了?」

年輕人開始一怔,隨後急中生智,叩頭奏道:『臣姓林名佛印,字覺老,饒州人,新近出家的。今日有幸得瞻天容,欣喜無量。」

皇上見他聰明伶俐,捋捋長髯道:『卿既名叫佛印,可通曉佛法?』

佛印奏道:『臣自幼讀書,素喜禮佛聽禪。佛學經典,略知一二。』

皇上道:『既然這樣,朕賜卿法名了元,紫袈裟一領,金缽一隻,羊皮度牒一道,就在御前披剃為僧吧』。

那佛印原是赴京應試、才華橫溢之人,實指望金榜題名、建功立業的,但是君命難違,他又怎麼敢說我是假充的侍者?一時之間,他只得假戲真做,叩頭謝恩,頃刻間由一名前途無量的舉人,成為一個英俊的和尚。佛印一念之錯弄巧成拙,可惜悔之晚矣。」

老者靜靜地聽他講完,面色絲毫不變,微微一笑道:「我也聽說過這個故事,不過結局跟你說的有些不同。佛印出家之後,先後在江州的承天寺,廬山的開先寺,潤州的焦山寺出家,後來還做了天下聞名的金山寺主持,經過一番苦修,精研佛法,成為一代大德高僧。而且,如今他已是九地菩薩,說不定會參加佛宗大會呢!你說,出家對佛印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葉昊天聽得心中激動,眼見老者跟佛印很熟,會不會是佛印本人呢?可是佛印怎麼是俗家打扮?

他想了半天不得其解,眼見一個時辰已經過了,只好站起身來按照中土的禮節揖手行禮道:「晚輩的外祖父是詩詞大家蘇東坡的第七代孫,請教長者如何稱呼?若是識得先祖,還請不吝賜告。」

老者聽得一震,眼中放出咄咄精光,盯著他看了好幾眼,最後搖搖頭,輕描淡寫地道:「我不認識什麼詩詞大家,只知道有一個東坡居士,曾經做過幾首歪詩,經常賣弄聰明,最喜歡糊弄人。」

葉昊天哭笑不得,再度躬身道:「敢請長者賜告東坡居士的下落,晚輩不勝感激。」

老者遲疑片刻緩緩答道:「東坡居士平生好佛,曾經積累了不少的佛心,所以臨終之際尚能一靈不寐。幸得佛印及時趕到,將他的靈魂引入佛國,如今東坡居士也是八地菩薩了。經歷了那麼多滄海桑田的變遷,他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文豪,甚至完全忘記了自我,你們又何必執著相詢?」

葉昊天心中激動,知道眼前的老者可能就是蘇軾本人,可是他不肯明言怎麼辦呢?

蘭兒忍不住道:「師傅有所不知,幾年之前,蘇家還是一門七進士,交友滿天下的大家族,可惜一場劫難降臨,百餘口人全部罹難,只剩下公子一人逃出性命。蘇家……已經沒有別人了……」

老者吃了一驚,面色變了兩變,禁不住閉目合掌,口念佛經不止,隨即又掐指不停,似乎在籌算什麼東西,過了好半天才睜開眼睛,目注葉昊天,語聲親切地道:「修了這麼多年,差點被你們兩個小鬼三言兩語弄壞了,唉,『離別苦』,『嗔嗔恨』,生死離別,最難堪破。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不提也罷。」說到這裡,他探手從蒲團之下取出一本書來,遞給葉昊天道:「多年以來,我沒有升入九地菩薩,只因有一件事一直縈繞於心。我是由儒入佛的,所以一直堪不破佛和儒,總想將兩者融合起來。這本書是我思考多年的一點心得,現在就交給你了。蘇家是書香門第,儒為根基,修佛往往會遇到這些問題,希望能對你的修行有些好處。」

葉昊天接過書來翻了翻,見前面是些經文闡述,後面附著不少的佛詩,看來老傢伙「惡習難改」,出家還忘不了自己的老本行。他知道這本書可以說是無價之寶,於是收入乾坤錦囊,然後對著老者雙膝跪倒,大禮參拜。

老者伸手想將他托起,託了兩下沒有托動,只得受了他一禮,走近前來在他肩上拍了兩下,輕聲說了一句話:「有空時不妨到東勝神洲看看。」

葉昊天心中疑惑,再想問時,卻見老者已經閉目合掌端坐不動了。他心頭踟躕,在廟中徘徊了良久,可是也沒見老者醒來,最後只好跟蘭兒一起出了廟門,向著下一重金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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