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輿論戰(十八)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

萊澤因、明面上關押著大批國際平等聯盟同志的監獄大門前

「卡帕先生,請進。」上次對卡帕愛搭不理的副監獄長這次態度來了個大轉變,見卡帕來了,熱情地邀請其走進了監獄,「想必卡帕先生也對情況有了些了解,那應該可以理解我之前的做法。」

「完全理解,換我也得像你那樣做。」卡帕現在對這種過往瑣碎提不起任何興致,他順著副監獄長的話敷衍了一句,接著便要求副監獄長直接帶自己前往關押著無辜民眾的監牢。

副監獄長很乾脆地帶著卡帕向那邊走去,不過嘴上略有異議,笑著壓低聲音道:「事情你都知道了,還過去做什麼?」

卡帕邊走邊環顧著四周:「採訪可以憑空編出來,但照片不能。」

「主要是關著的都是普通人,拍他們會不會有什麼問題?我想的是,用不用我安排獄卒換身衣服,配合你拍照?都是自己人,想怎麼拍就怎麼拍,想要什麼效果就給你什麼效果。」副監獄長想得還挺周全。

「你試著去定義國際平等聯盟成員應該是什麼樣子,反而會出問題。國際平等聯盟裡面本就不少普通民眾,拍他們會讓更多人引起共鳴。」卡帕堅持著自己的想法。

這是他拍攝下寶貴證據的最好機會。

是幫助數以千計的民眾們脫離苦海的最好機會。

副監獄長沒有強行干預卡帕的工作,這種吃力不討好,一不小心自己還要攤責任的事情當然沒必要去做:「好,都按你的來。」

幾分鐘後,副監獄長帶著卡帕通過層層鐵門,來到了關押著大量普通民眾的監牢中。

監牢陰暗潮濕臭味熏天,死氣沉沉又一片哀嚎。

卡帕稍稍深呼吸了一下,胃裡就忍不住一陣翻湧。

「適應適應吧,監牢就這環境,更何況現在關押了上千人,處於超負荷運轉中。」副監獄長瞥了一眼卡帕,露出了微不可循的戲謔表情。

「呼……」卡帕一隻手頂在鼻子前,皺眉看向前方,「這裡關的都是被指認為國際平等聯盟成員的平民嗎?」

「是的,我們監獄還為此將之前的犯人都交接給了其他地方,騰出位置專門接收他們。」副監獄長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布巾,掩住口鼻向監牢深處走去。

「這裡有些太暗了。」卡帕端著相機,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量著兩側監牢的情況。

每間監牢看上去面積都不到五六平米,但就是如此狹小的空間,竟普遍關押著超過十名平民。

不知是已經絕望,還是沒了力氣、受到了鞭打,見到副監獄長和卡帕進來,監牢里的平民沒發出任何針對於他們的響動。

當哪怕一個眼神都沒有投過來時,卡帕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裡又髒又臭,他們一個個也都半死不活的樣子,拍這種照片放出去能行嗎?」副監獄長好奇道,「我不是要干涉你的意思啊,你在監獄需要什麼我都會盡力配合你的,我只是對你們做的這些東西比較感興趣……」

「不一定用得上,反正就是先多準備點素材,素材足夠多,很多東西做起來就更自由了。」卡帕走了大概十米就停下了腳步,對準一面的監牢舉起了相機。

「要用這種很慘的景象來刺激民眾嗎?」副監獄長站在一旁猜測道。

「咔嚓。」

相機的閃光像閃電一樣將監牢里十幾個蹲坐在地上,身著破爛衣服,眼神呆滯的平民照亮。

其中少許的人對此沒有反應,其他的則像是從夢中驚醒了般,抬頭滿是恐懼地看向了卡帕、副監獄長。

「我是冤枉的!我不是國際平等聯盟的人!放我出去吧!」

「我可以拿我的命來保證,我和國際平等聯盟沒有關係!我都不知道是誰檢舉的我,我什麼都沒有做,我……」

「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放我出去吧,我的妻子得了重病,我的孩子還小,她們不能沒有我!」

「先放我出去,我可以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們,我真的不是國際平等聯盟的人,我待在這裡快要瘋了,我給你們磕頭……」

他們一擁而上,緊緊地貼著監牢的鐵柵欄,向外探著手,爭先恐後地祈求著。

副監獄長向後拉了拉卡帕,免得他被這幫求生慾望強烈,什麼都不管不顧了的民眾抓到。

「咔嚓。」

卡帕強忍著內心的震動,又將民眾們擠在鐵柵欄前的悽慘模樣拍了下來。

「都安靜!!」副監獄長怕這群人影響到卡帕工作,當即掏出槍吼了一聲。

看到槍,上一秒還叫嚷的民眾紛紛朝後躲去。

可狹小的監牢又有什麼隱蔽之處?

他們像一隻只老鼠,背過身子拚命往角落裡縮著。仿佛前面如果有個洞,他們會這輩子躲在裡面不再露頭。

「不用這樣。」卡帕攔下了副監獄長,「你嚇到他們,他們就不自然了,我拍出來的東西會顯得很假很刻意。」

「是嗎?」副監獄長收起了槍,「那再往裡走走吧。」

「副監獄長!」

「副監獄長!」

留守在監牢走廊上的一隊獄卒聽到動靜趕了過來。

「沒什麼事,繼續巡邏。」副監獄長道。

「是!」

「是!」

「等一下。」卡帕叫住了準備離開的獄卒,「讓他們去挑選兩三個合適的獄卒,帶去審訊室,待會兒到那裡取景拍照。」

「怎麼個合適法?」

「看著別那麼膽怯,但情緒也不要太激動就行。」卡帕想了下回道。

副監獄長看向獄卒:「都聽明白了嗎?照卡帕先生說的去做。」

「是!」

「是!」

與獄卒分別,卡帕在副監獄長的帶領下,繼續沿途拍照。

「你是記者?!」

就在卡帕更換膠捲時,左前方的一個監牢里傳來了渾厚有力的一道聲音。

「我是。」卡帕來不及裝膠捲,快步走了過去。

只見那間監牢的鐵柵欄前站著個高大的男子,而高大男子的身後,好幾個獄友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有的傷口正在潰爛,有的甚至爬滿了蛆蟲,其他獄友能做的只有給他們騰出空間,讓他們得以躺下,儘可能用舒服的姿勢休養生息。

「我叫阿門森,是一名裝卸工,他們是我的工友。」站在鐵柵欄前的阿門森看上去沒受什麼傷,可他表情凝重,深深擔憂著工友們的生死,「我們都是被冤枉的,只因為政府懷疑我們幹活的倉庫曾是國際平等聯盟的落腳點,就把我們都抓了起來……」

「說什麼呢?!」副監獄長悠哉悠哉地走了過來。

「沒事,我們聊聊。」卡帕安撫住了副監獄長。

阿門森隱隱覺得卡帕是個好人,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監牢里,這樣一個起碼沒有無視他,對他惡語相向的記者是他們活下去僅有的希望:「我想拜託您去和他們說一說,重新調查我們,還我們一個清白。」

卡帕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他的所作所為是在拯救這些平民,但他現在無法把任何一個人活著帶出監獄:「這件事——」

「咳咳,呃……」

一名平民猛地咳出了一灘血。

阿門森本能地想返身去幫忙,可理智告訴他想讓工友們離開監獄,只有依靠眼前這個肯聽他說話的記者:「他們是我的工友,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卻無端地遭到了獄卒的毆打!這裡根本沒有任何治療條件,他們的傷口在感染化膿,再這樣下去……」

卡帕吞咽著口水。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一副面孔。

一副帶有恐懼又帶有無助眼神的面孔。分明死亡僅是迫近,卻好像已經死去了。

形容起來,像是肉體還在,靈魂反倒一點一點流逝著。

卡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在殘酷的現實之前,無論他如何委婉,如何許諾,都會將對方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一點希望摧毀掉。

「政府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副監獄長站了出來,冰冷地堵死了裝卸工阿門森的生路——一條他自以為存在的生路。

「就不能給他們一點藥嗎?」卡帕沒像阿門森那樣,直接想辦法離開,他退而求次,想為他們爭取到一些藥品,把這最難熬的一段時間挺過去。

等他搜集到證據與國際平等聯盟取得聯繫,遲早會回來的。

副監獄長嗤笑了一聲:「卡帕先生,外面的事你不會不知道吧,現在給他們用藥,純屬浪費。」

卡帕沒當著阿門森的面提及外面每天進行的公開處決,他把副監獄長拉到一邊道:「我只是出於好心給你提的建議,畢竟人沒死在行刑台上才是真正的浪費。」

這話深得副監獄長的認同。

他們費了半天勁抓來了這麼些人,要是一個個沒上行刑台就死了,那豈不是等於白抓?

「謝了,之後我會看著處理的。」副監獄長道了聲謝。

『之後看著處理』,一個極不靠譜的答覆。

可卡帕知道這已經是他能爭取到的極限,再好心地為這些將死的民眾說話,會與他的立場截然相反,到時候引起懷疑功虧一簣就完了。

「那我過去拍幾張照片。」卡帕回到阿門森跟前,「副監獄長已經說了,會為你們安排藥品處理傷勢的,關於你們是否是國際平等聯盟成員的調查也會繼續,現在安心等待即可。」

「為什麼不能現在就安排?他們就快不行了!」阿門森知道這種保證近乎是空話,沒有立即落實就意味著永遠不會落實。

卡帕嘆了口氣,沒有再回應,自顧自地端起相機對準了監牢。

「噗!」

「伊卡!伊卡!」

「好冷,好渴,嘶……咳咳!」

「再堅持堅持!」

監牢里傷口感染的平民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監牢里的其他人手足無措,除了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什麼都做不了了。

「我們是冤枉的!快放我們出去!你們這是在謀殺!」

「你不配做記者!你和這幫政府的走狗沒什麼兩樣!」

希望落空,阿門森衝著卡帕怒吼起來。

「咔嚓!」

卡帕咬牙拍著照片。

「走吧?」副監獄長看都沒看監牢一眼,他早就習慣了這幫將死之人的無力掙扎。

卡帕沒有動。

「我建議你別看了,你們這些平日裡連點血都不容易見到的人,很容易被刺激到做噩夢的。」副監獄長開著玩笑。

「我改主意了,給他們安排治療。」卡帕緊盯著裡面沉聲道。

「嗯?」

「立即、馬上給他們安排治療!」卡帕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副監獄長眯起眼睛:「我說了,之後會處理的,現在最要緊的是協助你完成報社的工作。」

「這就是我的工作。」卡帕扭頭,面無表情道,「我們需要作秀,通過政府不計前嫌地救助國際平等聯盟成員,體現我們的寬宏大量,讓國際平等聯盟的負隅頑抗變成不識好歹。」

「還是你們記者心思多。」副監獄長覺得這很有道理,當即叫過來了一名獄卒,命其去聯繫醫生。

聽到醫生真的要過來了,阿門森喜極而泣,他激動地向基本不省人事的幾名工友說著好消息,隨後向卡帕、副監獄長跪下了下來:「謝謝!謝謝你們!」

卡帕的頭皮發麻。

為什麼要跪?!

為什麼要跪他們?!

明明就是臨時政府害得他們變成了這副模樣,為什麼要因為他們稍稍給了一丁點的恩惠,就拋棄掉了憤怒,感恩戴德起來?!

「謝謝!謝謝!!」阿門森痛哭流涕,卑微地表達著感謝。

「還真有點麻煩,不過做戲就得做全套。」副監獄長仰著頭,在等待醫生的途中略感不耐煩。

「起來吧。」卡帕放下了相機,隔著鐵柵欄攙扶著阿門森。

「謝謝!謝謝你們!」阿門森不敢起來。

他們的生死全在眼前這兩個人的一念之間,他不敢做出任何被對方認為是冒犯的舉動。

跪下又怎樣?

一直跪著也沒有關係!

只要工友們能得到救治,能活下來就行!

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這已經是很划算的『交易』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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