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章 分崩(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盧五四聽到遠處的那個趙指揮說了什麼,所有的騎兵都道:「走了,把漢兒先送走,蒙古人留下。」

一隊騎兵從葛青疏身旁走過,有個帶隊的軍官笑道:「青疏你是山東人,不懂這裡頭的門道。這隊漢兒裡頭,說不定就有你同袍夥伴的親卷,論輩分都是你的長輩,是該客氣些。」

葛青疏連連點頭:「豈止親卷,我剛才看過了,裡頭有你的親爹親娘。你趕緊下馬來磕頭是正經。」

「我爹早就死啦!」

騎兵們顯然都開慣了玩笑,那軍官啐了口唾沫,哈哈笑著兜轉到另一頭去了。但隨著葛青疏的話語,也有人忽然勒馬往人群里看看,現出十分期盼但又不敢期盼的神情。

趙瑄撥馬過來,沉聲道:「客氣些,但也不能縱放。這幾年裡,被蒙古搶掠到草原上的漢兒奴隸很多,早年從緣邊軍堡逃亡自願入草原的也很多。他們跟隨蒙古人的時間很長,早就被馴服了。石抹也和多魯倫要去對付蒙古人,我讓達瓦齊留著幫你,你在這裡小心盯著!」

葛青疏大聲應道:「是!」

趙瑄俯下身,看看有點呆愣愣的盧五四。

「便如這種人,在草原替蒙古人打造刀槍甲胃,最是積極。眼下蒙古已經勢弱,整個部落都降了,隊伍里有個隨便什麼貨色扇動一句,他就蹦跳起來聽令,連狗都沒那麼聽話!鬼曉得這些狗才里,會不會有給韃子當細作的?就算他們要在縉山城耕地種田,和咱們自家的軍戶、蔭戶畢竟不一樣。」

這些話從高處飄飄蕩蕩地落下,讓盧五四忽然感覺到羞辱。

他想反駁說:「我沒替蒙古人打造刀槍甲胃,我也不是狗才,逃到草原,就是被你們逼的。」

但胸口的疼痛又讓他害怕。他無論如何不敢抬頭,也不敢動一動,懷疑自己會被這個趙指揮隨口喝令殺死。甚至後頭很多騎兵開始呼喝指揮,他依然不動。

又過了很久,漢兒奴隸們開始排成十人一組,重新啟程,盧五四終於抬起頭。他熟悉的幾個奴隸不知道去了那裡,身邊一隊隊的人走過,踩得地面煙塵嗆人。

忽然又有騎兵經過,問道:「你怎麼不去喝粥?」

盧五四聽出了他的聲音,便是那個叫葛青疏的騎兵,看他眉眼也挺和善,怎也不像是隨便殺人的辣手人物。

「還有粥麼?」他低聲問道。

「廢話。不給你們吃一點,你們還走得動路?」葛青疏揚鞭指了指東面一處湖澤邊緣:「那裡都是伙頭軍,看見了麼?快去!」

這些年來,但凡有人沖盧五四大喊一聲,他必定就會照做。這會兒也是一樣,葛青疏一聲「快去」出口,盧五四立刻跳起來,往伙頭軍們聚集的地方跑去。

當他奔到灶頭附近的時候,後方的奴隸們已經在排隊。他們每人拿一個木碗,把木碗里幾口雜糧粥喝完,就踉踉蹌蹌往前走。

盧五四想要往隊列里擠,剛擠進去半個身子,就被先前那個帶隊打人的蒙古老爺看見了。他隔著老遠指了指盧五四,喝了兩句,盧五四全然沒聽懂他的意思。

下個瞬間,又是一個蒙古老爺凶神惡煞衝過來,拿著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當頭敲了盧五四一下,然後把他一直拖到隊尾。

明明軍官們說要客氣些的,蒙古人下手卻很厲害,盧五四隻覺得眼冒金星,越來越難站穩了。

片刻後,又一隊奴隸跟了上來。隊頭有個黑眼眶的漢子拍了拍盧五四的肩膀:「你這廝,哪裡得罪了人?怎就被那些韃子俘虜打了?好傢夥,你額頭腫得厲害啊!」

「是蒙古老爺打的我,不是韃子俘虜。」盧五四道。

黑眼眶的漢子有點嘴碎,囉囉嗦嗦地道:

「哪裡來的蒙古老爺?我剛才問過軍爺啦,這些軍隊,是大金的定海軍,定海軍的郭元帥,頂頂厲害!他把韃子大汗都打敗了,抓了上萬的俘虜!剛才打你的,是韃子俘虜裡頭特別聽話的那種,他們就是定海軍養的狗!」

盧五四一邊聽著,一邊跟著隊列往前走。他畢竟在草原待的時間很長,聽著漢子一口一個韃子地叫喚,總覺得不舒服,於是都噥道:「那是蒙古老爺,不是韃子。」

黑眼眶的漢子忽然暴怒起來,他揪住了盧五四的衣襟,怒氣沖沖的道:「你這小子,再敢叫一句蒙古老爺,我現在就把你打死!」

兩個隊列一下子都騷動起來。

黑眼眶漢子面帶病容,手勁卻不小。盧五四瘦得像蘆柴,頓時整個人都被他提了起來,只剩腳尖點地。他嚇得連聲道:「不是老爺,是韃子,黑韃子!我知道了!」

黑眼眶漢子一鬆手,盧五四踉蹌幾步,趕緊跟上前頭的隊列。只想喝一口粥,還要被人欺辱,這情形把他嚇得夠嗆,忽然就哭了起來。

前前後後好些漢兒奴隸都轉頭來看他。

奴隸們在的待遇素來與牲畜無異,一年年折磨下來,大多數人的情緒早都被磨平了,只剩下吃、睡和幹活,還有被打和被殺,就算女人也一樣。忽然看見個眼淚直淌的,反而叫眾人很不習慣。

隊伍慢慢又往前挪,盧五四終於拿到了木碗,盛了半碗稀粥。他一仰脖子就喝完了,只咂摸出粥裡帶著野菜和桑甚,配著幾種亂七八糟的雜糧。

還想繼續回味,有人噼手奪去了木碗,踢了他一腳:「往前,往前跟上!走起來!到了縉山城,晚上還有得喝粥,再給你們餅子!」

喊聲未落,遠方忽然有鳴鏑響起。

盤旋在俘虜隊伍外側的騎兵們立刻緊張起來,更西面圍攏著蒙古人的定海軍步卒和甲士們也作戒備姿態。

但銳利的鳴鏑不停施放,有幾次同時射出了兩支,三支,那其中明顯帶著某種蘊意。騎兵們的情緒很快就從緊張轉變為高亢,有人連聲大喊:「趙指揮呢?快叫趙指揮來!還有,叫人去通知張指揮!」

他們叫嚷的時候,鳴鏑響起的方向有兩名騎兵並排著,疾馳而來。

定海軍的步騎們連聲喝道:「讓開路!都趕緊下到兩旁去!」

漢兒奴隸和蒙古部民呼啦啦地讓到兩廂,兩名騎士都騎高頭大馬,眨眼就到眼前。

他們也不勒馬,直接問道:「趙瑄和張紹呢?」

一名軍官最早相迎,這會兒策馬跟著,大聲回答:「趙指揮就在前頭,張指揮在城裡!」

兩名騎兵快馬加鞭,直接越過了他,往縉山城方向去。

他們剛離開不久,又是兩名騎兵奔過,接著再過兩名騎兵。

盧五四蹲在路旁的雜草叢裡偷眼覷看,只見這些騎兵們全都身著青茸或紫茸鐵甲,甲胃的胸口有鍛打出猙獰惡虎紋樣,閃耀金屬光澤,看起來威風凜凜。當他們掠過盧五四身邊時,眼神一掃,帶著升騰殺氣,顯然都是無數次橫絕沙場的勇士。

當這些騎兵一對對經過的時候,遠處放哨的定海軍步騎猶自駐在崗位上,而原本在近處看管的將士全都聚集到了路旁,一個個並肩站定。

再過一會兒,馬蹄聲越來越響,約莫百餘騎呼嘯而至。

這些騎兵們依然著青茸或紫茸甲,看上去規格統一而稍有錯落,顯得十分好看。

有個騎兵策馬行於隊列前方,甲胃衣袍與他人無異,身形比其他騎士更高些,肩膀也寬。年紀倒是很輕,二十來歲的樣子。按說軍隊裡頭階級分明,這種年紀的軍官,地位再高也有限,但是當他隨意掃視道旁眾人的時候,偏偏又帶著特殊的威勢,使得盧五四勐地低下頭。

與此同時,盧五四身旁的漢兒和蒙古人也全都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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