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新官(下)

仆忽得頓時惱怒:「我受命來援,怎就不能入城?」

開封朝廷在地方上,任命了各種頭銜的元帥來鎮守,完顏弼的東面元帥便是其中之一。而直屬朝廷中樞的十三都尉以地位而論,並不下於這些元帥,甚至較受重視的都尉本身也有元帥頭銜。

仆忽得的上司蕩寇都尉完顏兀里,原本駐在杞縣。因為距離開封極近,沒拿到元帥的頭銜,卻兼著武衛軍副都指揮使,與皇帝甚是親厚。

完顏兀里得到紅襖軍大舉攻打徐州的消息以後,深以為憂,於是在立即飛報朝廷的同時,就點起精騎數百,奔走來援,後繼又有本部的步卒數千人陸續趕到。帶領騎兵為前部的仆忽得自忖,眼看戰事將近,自己怎也該被請進城裡,好好招待。

不能進城?

這歸德府城四面環水,外頭能紮營的地方多半雜木叢生,蚊蚋橫飛。騎隊長途奔來,很是辛苦了,這會兒還得自家找地方安營紮寨?

仆忽得真沒想到,會遭這般冷遇。他持了馬鞭,向那官吏一指:

「你說!你說不出個道理來,我便提兵入城又怎地?你家元帥若是不快,讓他找我家都尉說話!」

那出面迎接的官吏眼看仆忽得惱怒,連忙向他招手:「千戶,請到這邊來,我有話說。」

「有什麼話,你直接就講!」

「講不得呀!」官吏面露難色,上來拉著仆忽得戰馬的韁繩,偷偷地往他手裡塞了一個小皮袋:「千戶,有些事,只能你知我知,傳出去了,要出大事!」

仆忽得見這官吏神色誠懇,不像是有惡意;再看那皮袋雖小,裡頭透出寶光四射。他勉強帶馬離開隊列:「你說吧!無論如何,軍情當前,你們總得把我部將士安頓好了!」

那官吏仰著脖子,竭力靠近仆忽得的耳畔,說了一通話。

仆忽得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道:「竟有此事?」

官吏兩手亂擺:「噤聲!說不得啊!」

「可這也太……」

仆忽得倒吸一口涼氣。

他彎下腰,看看那官吏。官吏神色裡帶著懇求,點了點頭。

仆忽得是個精細的,忽然回頭,招了個守城的士卒過來:「這會兒管著整座城池的,是不是完顏洪烈?」

那士卒已經鬢角斑白,年紀不輕了,張嘴就是本地口音,明擺著是臨時抓到軍隊里的農夫。聽了仆忽得詢問,他點頭:「是!是!」

「完顏洪烈還在城裡殺了人?城裡還走了水?」

老卒轉頭看看官吏。

官吏嘆氣。

老卒猶豫了下,乾笑兩聲。

仆忽得待要再問,官吏急步攔在兩人之間:「千戶,真不能問了!」

仆忽得嘆了幾聲,他拍拍官吏的肩膀:「你家元帥真是不容易,你們也不容易。」

官吏深深俯首:「可供立營的地方,我們已經安排好了;吃用物資,我們也備著;貴部缺什麼,只管找我,但有所需,無不足額供給……還請閣下體諒我們歸德府里,這幾日過得艱難!」

仆忽得沉吟半晌,伸出兩根手指:「兩件事。」

「千戶請講。」

「第一件事,徐州、單州那邊的戰況,我要隨時知曉,但有軍報,務必給到我們手裡。」

「這是自然的。」

「第二件事,我家都尉後日抵達,到那時,你們總不見得不讓他進城吧?」

官吏連連搖頭:「那怎麼可能!到後日裡,我們怎也把城裡頭的奸人捉住。我家元帥也該緊急折返了,到時候自會迎接完顏兀里都尉。」

說到這裡,他湊近半步,往仆忽得懷裡又塞了一個小皮袋:「方才那個,是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給的,現在這個,是我自家的奉承……千戶,還請務必留點情份,請貴部在城外稍待數日吧!」

「……也罷。」仆忽得掂一掂份量,把第二個皮袋也收下了:「我們就姑且在城外紮營,你可記住了,最多三天。三天以後大軍齊集,可就不那麼好說話了!」

「一言為定,最多三天!若有差池,千戶不妨剁了我徐某人的腦袋!」官吏用手掌作刀,在自家脖子上連連比劃,口中賭咒發誓。

仆忽得撥馬轉向,那官吏又趕了上來:「千戶,我方才說的那些,關乎我家元帥的臉面,可千萬千萬,不能往外傳啊!」

「放心!我嘴嚴得很!」

那官吏千恩萬謝,親自在前頭領路,到了城南睢陽縣的舊址。果然土地平曠,適合紮營,所需的物資也都提前在那裡備足,整整齊齊地碼放作十幾堆。

官吏帶著仆忽得等人,一一地驗看過,確定這些物資不止夠眼前百餘騎所需,後繼步卒陸續趕到,也足夠支應了。

待官吏恭敬告退,仆忽得部下的騎士見首領臉色有點古怪,便試探地問道:「徐州和單州正有戰事,接下去或有大仗要打。歸德府內外隔絕的作派雖然無禮,倒也確是用兵的正途,隱約有點細柳營的風範?」

「屁的正途,屁的風範。」

仆忽得不屑地道:「他們不准我軍入城,是因為正在滿城搜捕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這城裡發生了什麼?」

仆忽得看看自家副將,想到了從那徐姓官吏手中得到的兩袋金珠。

這兩袋金珠,足足頂得上他幾年軍俸。按說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有些事情便應該遵照那官吏的請求,不能外傳。可這樣的事情如果知道了卻不往外說,未免憋得難受。

「咳咳,這件事情關乎完顏弼元帥的臉面,我偷偷地告訴你,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往外傳啊!」

「千戶,我嘴上最嚴,你是知道的。」

仆忽得讓他靠近:「完顏弼元帥率軍去往徐州之後,他的夫人包氏,某日招了賣藝之人名叫楊鐵心的,到總管府里表演。結果……」

「結果怎麼了?」

「結果那楊鐵心舞了一通鐵槍,便被包夫人認出了舊日門戶。」

「舊日門戶?難道說……」

「完顏弼元帥泰和年間率軍南征,在襄陽擄了民女為妻,便是包氏夫人!那楊鐵心,乃是包氏夫人早年失散的夫君,他自從與妻子離散,便以賣藝為名,到處奔波尋覓,找了十數年!直到那一晚,楊鐵心不止認出了包氏夫人便是他尋找多年的愛妻,還認出了完顏弼元帥的兒子完顏康,其實是楊鐵心的孩兒!」

「然後呢?然後呢?」

除了仆忽得的副將以外,又有兩人湊近了聽,這會兒連聲催問後文。

「那還用問?這夫妻、父子當場相認,並不向外人宣揚,隨即就在昨日下午,收拾了金銀細軟,潛逃出府了!」

「這……這是私奔了!」

部下瞠目道:「完顏弼若知道後院出了這樣的事,不得氣瘋?這醜事若傳了出去,他哪裡還有半點臉面?今後還能抬得起頭麼?」

仆忽得拍打大腿:

「所以城中管事的官員們,連夜就把總管府里協助逃跑的陳玄風、梅超風兩個內應,全都殺了滅口;隨即他們關閉四門,挨家挨戶地搜索。必要揪出包氏夫人、完顏康和楊鐵心三個,給完顏弼元帥一個交待!」

「怪不得這歸德府有點如臨大敵的模樣。」

部下想了想,又問:「然則,方才千戶你問什麼,完顏洪烈?這是什麼人?」

「並無完顏洪烈其人。」

仆忽得壓低嗓音:「東面元帥的府里出了這樣的醜事,怎容外傳?但城裡為此又是殺人,又是搜捕,總得要個理由。城中完顏弼元帥的親信們便謊稱,是開封方面來了一位趙王完顏洪烈,正在接管城池。」

「原來如此。」

部下們有人怒形於色,重重拍打馬鞍,驚得戰馬騰踏兩下:「唉,這楊鐵心和包氏夫人,真是苦命。」

又有人感慨:「那完顏康好好地元帥之子不做,偏要去跟著賣藝的窮鬼廝混,未免傻了。」

旁人聽這言語,深覺有理,都道:「若我有了一個元帥父親,必定要緊緊抱住大腿,死也不放;便是親爹親娘,總也不如元帥父親更親。」

終究這故事過於傳奇,幾名軍官談論了好一陣,才各回本隊,號令部下們紮營。

騎士們本以為能進城休息,這會兒當然有怨言,軍官們安撫幾句,陸陸續續都道:「你們不懂,歸德府里之所以如此,也是不得不爾。有件事情,關乎完顏弼元帥的臉面,我偷偷地告訴你們,你們可千萬千萬,不能往外傳啊!」

轉眼工夫,兩天過去。

從杞縣方向來的蕩寇都尉完顏兀里所部、從宿州方向來的振武都尉納合合閏所部各有輕兵、騎隊數千人先後抵達。不過無論是已經到的,還是剛到不久的將士們,都在傳說著楊鐵心和包氏夫人的故事;一時間,大家居然挺理解在外駐紮的必要,對徐州方面紅襖賊的關注也少了。

歸德府里,唯有那姓徐的官吏帶著物資幾次出城,以供各路援軍所需。

他倒是按照承諾,每天通報前線戰況,內容無非是本方據守,紅襖賊勐攻,而完顏弼率領歸德府的精兵在外策應,殺敵甚多。

而城外援軍們,更關注的則是城裡那私奔的一家人情形如何。

那官吏被纏得沒辦法,難免漏嘴說出點別的。於是眾人都知道了城裡仍在抓捕,又打聽到了包氏夫人的閨名喚作包惜弱,是南朝臨安牛家村人。

午時,姓徐的官吏總算應付了外頭各路駐軍,匆匆折返城裡。

「國公,那故事還有後繼麼?我自家編的那些合不攏榫頭,還得你來!」

「每天三四千字的故事,哪裡是那麼容易編的?」

郭寧奮然投筆於地:「別再管他們。時機到了,咱們準備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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