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寬之並不覺得,自己的父親會把兒子當作擋箭牌使喚。可賈似道既然說起「黃口小兒」,就不得不讓史寬之疑慮。

丞相併不只有一個兒子,除了史寬之,還有次子史宅之、三子史宇之,侄子史嵩之也是俊彥。如果史寬之因此而受牽連,就算無罪責,只稍稍沉寂幾年,也免不了被同儕搶到前頭,那怎麼使得?

何況他在這兩個月里,通過賈似道的牽線,已經漸漸接觸到海上、陸上走私貿易。史彌遠雖然自己避嫌不參與上海行的生意,但史家本身就是慶元府鄞縣的大族,海上的事情怎可能真繞過他去?

這上頭如果經營好了,不不,北方那位周國公自去經營,史家只要在大宋維持場面,那就是數萬貫數十萬甚至上百萬貫,潑天的利益!

大宋這些年來糾結的,一是北方的防務艱難,二是朝廷財政上的入不敷出。史寬之本來覺得,自己是史黨裡頭持有最多資源之人,一手掌控淮南的武力,一手牽著海上的錢財,足以同時解決這兩個問題。

憑此,不止史寬之本人能作為父親的臂助,作為父親在政治地位上的繼承人,甚至整個慶元府史氏家族都可能更進一步!

可是,史氏家族的未來再怎麼美好,若不能掌握在史寬之自己手裡,就毫無意義。而前者一步錯過,就要步步錯過,一步慢了,後頭步步都要慢。那是史寬之絕不願看到的。

既如此,怎麼應付?

難道還真能派遣人手,把敢於胡言亂語的人都抓起來,從源頭掐斷這股風潮?不可能的,這裡是臨安!這裡是天下的讀書人、士大夫聚集之所,哪怕丞相辦事也要瞻前顧後,悠悠之口哪裡能管得住?

史寬之定了定神,問道:「師憲,你有什麼辦法?」

「郎君真想要一個辦法?」

「自然。」

「我有一個辦法,不僅能解決郎君面臨的難題,也能解決史相公面臨的難題,只是……」

「只是什麼?快講。」

「只是,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只怕郎君你聽不下去……」

史寬之也了賈似道一眼:「外面下著雨呢,又走不開。你既開口,我聽得聽不得,不都得聽著?快講!」

「金國是大宋的鄰居,無論這個鄰居是友鄰也好,惡鄰也罷,它總在那裡,誰也挪不開。如今金國的內亂快要結束,無論繼大金而起的是哪一國,那都是大宋的鄰居,挪不開的。不過,那是個新鄰居,向鄰居示以善意,得到鄰居的善意,總好過兩家上來就敵對。」

「恐怕那新鄰來者不善,況且他們方才利用我們,以逞其志,甚是險惡。他們的首領還打著郭周的旗號,這蘊意簡直……」

「且不談鄰居如何,郎君你只說,大宋是不是需要鄰居的善意。」

史寬之長長地嘆氣,過了一會兒才道:「是。」

「大宋民間百年來人心所向,是不是一直想要恢復舊日疆土,又想滅金以復仇?」

「那是無知愚民的想法,怎麼可能……」史寬之說到一半,點了點頭:「沒錯!」

「那就去做啊。」

賈似道哈哈一笑:「那我們便與定海軍正式聯合,達成某個協議,或許還可以出兵奪取唐、鄧等州乃至關中的某些軍州。那樣一來,新鄰居的善意得到了,大宋民間的人心也得到了,這是一舉兩得的事情,有何不可?」

史寬之一揮袍袖:「我以為師憲你鄭而重之,必有高論,沒想到說出如此粗陋的言語。這樣的言語,草民們傳揚倒也罷了,你居然會說,未免令人失望。」

賈似道滿臉茫然:「怎就粗陋了?郎君又何以失望?」

「那定海軍郭寧以周國公為號,寓意何等惡毒?那不是明擺著針對大宋麼?如果我們與他聯盟滅金,那是驅狼而迎虎!你可聽說,朝堂上袞袞諸公,這陣子頗有人提議要緊急與開封朝廷議和,並斷絕與中都的貿易,然後出兵援助開封,以對抗大金的逆賊郭寧了!」

賈似道忍俊不禁:「朝堂上的諸公要麼是傻子,要麼就對史相敵意甚深啊。」

「此話怎講?」

「大宋驅不驅狼,虎總要驅狼,大宋迎不迎虎,虎總會成為大宋的鄰居。所以驅狼迎虎云云,與虎其實並無影響,至多鞏固一下雙方先前合作的情分。但如果大宋非要撩撥惡虎,難道是嫌安穩日子過得太久,想見識見識定海軍的凶威?」

史寬之回身落座:「你這話,有那麼點意思了。繼續說!」

「在我看來,這些提議去支援開封朝廷之人,並不敢與定海軍為敵。他們只是要藉此來敲定一件事,那就是史相錯了,是史相眼看將受朝野的壓力,不得不承認己方受人蒙蔽,而導致了大宋陷入戰火,更有人、財、物的巨額損失!」

仔細想想,這還真是朝堂上某些人的作派,史寬之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耳邊聽到賈似道繼續說:

「如果應和了這些人,便等於在幫著這些人給史相添麻煩,這難道是合適的做法麼?如果因為畏懼新鄰,而置眼前迫在眉睫的麻煩於不顧,這難道是合適的做法麼?眼前的麻煩如果解決不了,難道史相反而能有力量去應對新鄰了?」

史寬之嘿然不語。

「何況……」賈似道站起身,往靜室外頭看一看,揮手讓伺候的茶博士和僕役都遠遠退開:「郎君,接下去的話,只能出我之口,入君之耳。」

史寬之微微頷首。

「這些年來,史相權柄愈盛,愈是不招朝堂上士大夫和清流文臣的喜歡。他們本以為,能用史相作為文臣的幌子,史相卻視他們如走狗,兩家早就撕破臉了。既如此,咱們又何必顧忌那麼多?」

賈似道湊到史寬之跟前,壓低嗓音:

「把收復失地的旗號打起來,自有天下無數的百姓支持,待到拿下一些土地,天大的聲威也就來了。以史相的才能挾此聲威,自然能把後頭的事情辦得漂漂亮亮,把誰是奸佞,誰是小人的帽子扣緊。大勢之下,徹底清除朝堂上的蠢貨和無用的書生也就不難。到那時,史相真正集滿朝權柄於一身,又是眾望所歸的英雄豪傑,之後或許可以……那啥,豈不美哉?」

這話里的意思,簡直是在赤裸裸地扇動史寬之,讓他推動整個史彌遠的政治勢力狂飆勐進,進而向北面那個權臣看齊。

這等言語,真正是狂妄之極,在外頭漏一點口風,都會被定下族誅的大罪,牽連整個天台賈氏。

偏偏賈似道就這麼說了,而史寬之又聽了。

說完了這一段話,賈似道還很輕鬆地拿起茶盞,咕冬咕冬灌了半肚子。

因為他可以保證,這樣的內容,史氏父子一定是私下裡商議過的。

自古以來,忠君愛國是人臣的本份,但不是權臣所必須。甚至可以說,一個權臣,如果沒有圖謀更進一步的想法,那也就配不上權臣這個稱呼了。

大宋南渡以後,先有秦檜,後有韓侂胃,都是少有的權臣,秦檜依靠女真人的支持侵奪皇權,以尚書左僕射兼樞密使的身份,在三省都堂總攬軍政;韓侂胃則以皇帝近侍的身份,利用官家的怠政假借御筆獲得權力,進而以北伐號召挾裹軍民。

韓侂胃的那一套,看似聲威赫赫,其實根基淺薄,稍有風浪就成了小丑,史彌遠一向都看不上。但是秦忠獻公的手段,史彌遠卻很讚賞,因為史彌遠自己也是個在政治道德底線上翩然起舞的人物,對他來說,對趙宋官家忠或者不忠,都是應時而動的表現手法;正如與北方強鄰的戰或者和,都是他用來控制大宋朝堂的手段。

眼下賈似道既然把話挑明,除非史寬之立即叫人把他當場打死,否則就得進入到更關鍵的討論。但賈似道又可以保證,史彌遠或許有這樣的狠辣決斷,史寬之絕對沒有,他挺看重天台賈師憲這個年少多金的夥伴,正如他挺看重自己未來的錦繡前程。

所以……

史寬之陷入了沉思。

賈似道說的這些……真能成麼?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語,不在相府的密室,而在一個茶館裡說出,讓史寬之心驚肉跳,但這些言語又似有特殊的魔力,讓他忍不住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一邊想著,他猶自堅持道:「那樣做,或許有利於我家的勢力,卻大大不利於國!」

「國?什麼國?大宋麼?那時候誰還在乎大宋?」

「我的意思是,郭寧輕易吞併開封朝廷,囊括了大金國的疆域,以此人的兇悍,誰能不懼?這等人物騙過我們一回,就會有第二回,哪天他自北而南興兵來犯……」

說來說去就是擔心這個。這等含著金湯匙落地的貴公子,一個賽一個的優柔寡斷,而且膽怯如鼠!

賈似道略提高嗓音,譏誚地冷笑幾聲:「這幾年裡,史相在宋國想要做些什麼,哪裡都少不了拖後腿、下絆子的人。郎君在淮南要做點什麼,也得謹慎小心,免得引得朝堂上瘋狗暴怒。真到那時候,史相攬大權於一尊,郎君你也能夠大展拳腳,難道還不敢與北方並立?」

他原先在東北內地遊走,或以利誘,或以威逼,說服無數胡族酋長渠帥,真沒有對付這些個南朝宋人那麼費勁。當下他也有些惱了,起身站到史寬之身前,俯首下瞰:

「如果史相公和郎君你,完全沒有南北並立的膽色,那我又有一個提議。」

史寬之往後仰身,有些不習慣:「什麼提議?」

「史相公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大宋忠臣,待到周國公某年某月提兵南下,讓趙官家出城投降,混個昏德公噹噹。反正丟的是宋國的臉,與史相公沒什麼關係。」

「你,你,你住口吧!」

史寬之喝了一聲,自家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此時窗外的雨已經停了,但兩人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靜室隔壁有人咳了一聲。

史寬之在登樓以後,分派親信僕役占了整個樓層,如何又冒出隔壁覷聽之人來?

他大驚失色,問道:「誰?誰在那裡?」

賈似道卻沒什麼驚訝。他把雙手攏在袖子裡站定,微微頷首,向隔壁之人示意。

一個中年渾厚的嗓音道:「若周國公真有辦法一舉蕩平開封,我這裡,除了照著師憲你的提議去做,倒也沒什麼別的辦法可想。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呵呵,年紀大了,難免遲鈍,師憲莫要介懷。」

「不敢。」

「一者,你怎能保證,周國公一定就能拿下開封,蕩平開封朝廷?」

「自周國公起兵,我便跟隨。數年裡親見我家主公南征北討,無論對手是誰,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區區開封偽朝,窮途小寇罷了,絕非我家主公的對手。」

聽到這裡,史寬之勐然回頭,滿臉驚駭地瞪著賈似道。

隔壁問話之人倒是語氣平穩:「原來如此。那麼,你怎能保證,周國公願與我大宋和平相處,而不是再來一次欺詐和突襲?

「兩方的和平,或許有賴於兩家在海上的繼續協作,通過實實在在的利益建立信任。不過,關鍵還是要看貴方能否整軍經武,在邊境上嚇阻住我方的虎賁之士。否則就算我家主公想要和平,將士們急於疆場立功的心思,卻也很難阻止呢。」

「既如此,貴主對大宋這般寬容,對大宋的丞相如此厚愛,所為何來?」

「我家主公是漢人,大金國境內,卻有數以百萬計的女真人、契丹人、渤海人乃至各種雜胡乣人。因為這些人在,我家主公從周國公的位置再要往上,恐怕不容易得萬眾歸心,倒是殺得血流成河的可能更高些,無論如何,總不是短時間裡能完成的。所以,我家主公希望和大宋兩不相犯,好慢慢拾掇。順便也希望史相公往高處動動腦筋,好讓後輩看看,可有借鑑的地方。」

隔壁之人哈哈大笑。

笑了半晌,他又問:「師憲,你究竟是誰?」

賈似道躬身行禮:「大金周國公駕下,尚書左右司郎中李雲,見過大宋史相公。」

史彌遠在隔壁的房間裡默然半晌。

他對北方局勢自然關注,也一直在收攏定海軍中文武部眾的情形。李雲這個名字,他早曾聽說過,知道此人是周國公郭寧極親信的部下,專門負責商業和外交,權柄極大,在東北異族各部的威望極高。

這樣一人原來如此年輕,而又如此大膽。大宋朝廷的規矩體例,在此人面前簡直就如一個笑話。他輕描澹寫幾句言辭,又分明把自家喜愛的長子玩弄於股掌之上。

部屬尚且如此,那郭寧又該何等厲害?

半晌之後,史彌遠沉聲喚道:「薛極!」

「我在。」

「告訴國信所,有大金使者抵達行在,趕緊打掃班荊館、都亭驛。讓丁焴和侯忠信兩個來當接伴使。今晚在班荊館賜御宴,薛極你做押宴,要招待好了!」

「是。」

李雲微笑道:「多謝史相公,咳咳,我來南朝甚久,見識了許多美食美酒。御宴清澹些便好,不用大魚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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