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冬日的蟬鳴(1)

樹蔭掠過頭頂,蟬鳴聲孜孜不倦,陽光從樹葉的縫隙穿透下來,有些刺眼。

夏蟬通常在中午以後才會鳴叫起來,現在是早上八點,它們已經開始樂此不疲地進行求偶了。

對,求偶,蟬鳴聲是雄蟬的歌喉,它們唱歌唱的越響亮,越能吸引到異性的注意力。

交配是它們的唯一目的,蟬的壽命只有幾周,若是在這幾周之內,它們沒有將自己的基因繁衍下去就死亡,作為蟬的一生,就算完全失敗了吧。

但是是不是也會存在那種特立獨行的蟬呢?

不是為了交配而唱歌,不是為了讓自己作為蟬的一生成功而唱歌,只是,因為想唱,才唱下去。

歌聲不是為了取悅雌蟬而存在,唱歌本身,就讓它享受於其中。

從早上八點起就開始蟬鳴的雄蟬當中,或許會有這樣的存在吧。

它們沒有按照生物的規律在太陽升到正午後鳴叫,醒來之後,就樂此不疲地震動它們腹部的鼓膜了。

並不是為了求偶,而是這麼做讓它開心。

一定有吧,這樣特立獨行的蟬。

唐雪望著天空,樹葉的碎影飛快地從她的臉上拂過。

一陣風吹了過來,樹葉沙沙地響,放眼望去,滿眼是蔥鬱的綠色,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樹叢。

不知不覺,又到了夏天了。

「熱起來了呀。」

唐雪扶住額頭,在額前撐一把小傘,望著遠方的山。

她和山的距離,正在拉遠,山上朦朧的霧氣,讓山越來越模糊了。

她正坐在農用三輪的貨架上,貨架裝載著許多的蔬菜,白菜、黃瓜、茄子.新鮮的蔬菜成捆地堆好,她坐在貨架的邊緣,身旁趴著一個光禿禿的小狗。

是為它好才把它的毛剃光,狗的汗腺基本上都被厚實的毛髮所覆蓋,幾乎起不到散熱的作用,它們排解熱氣的方式,通常是趴在陰涼的地方,伸出舌頭散熱。

因為溫度的升高,它這幾日一直無精打采,才幫它剃毛降溫。

看樣子起到了一些作用,它眯著眼睛享受晨風,似乎打算就這麼在顛簸的貨架上睡一覺。

「要到新修的路了,坐穩一點,小心別摔了!」

前方傳來呼喚聲。

「好!」

她回過頭大聲地回應,以免聲音被柴油發動機的噪音蓋過。

一下明顯的顛簸,車身平穩了許多,但速度變得更快。

她閉上眼,一隻手緊握住金屬框,一隻手緩慢地張開。

她想像自己是一隻自由的蟬,感受著風在指尖流動,好像那是從她翅膀掠過的風。

她想唱歌,可雌蟬是不能唱歌的,做一隻特立獨行的雌蟬一定比做一隻特立獨行的雄蟬難很多。

因為,雌蟬永遠都表達不了自己的內心。

雌性的蟬,生來,就是啞巴。

咖啡廳,唐雪獨自坐在靠窗的座位邊。

曲調舒緩的爵士樂迴蕩在這個深色調的空間,她側頭看著窗外,透明的玻璃窗上,倒映出她的側臉和大廳內的吊燈。

今天是休息日,窗外車水馬龍,行人來來往往。

這裡是新修的步行街,飲品店,棋牌室,服裝店,理髮店,小吃各類的店鋪遍布在道路兩旁。

她透過窗戶觀察來來往往的行人,全是青年男女,有結伴而行的,也有單獨一個人的。

小孩子很少,大部分連走路都走不順暢,還是一兩歲的年紀,被父母牽著走過。

穿便服的女人忽然坐在了她的對面,她的視線轉移到桌面,遍布菱形圖案的杯子裡裝著香草味的冰淇淋,冰淇淋上點綴著芒果塊和堅果碎。

女人把鐵制的勺子插到冰淇淋里,微笑著看她。

「如今這座城可是有三萬人在生活啊,雖然只是很小的一片區域,但總算,也讓它恢復到我記憶里的模樣了。」

「很不錯吧,新建的步行街,從上月開始,食物就不再由官方進行分配了,我們花了三年的時間終於開放了食物市場,住在這裡基本上和過去沒有區別了,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一樣。」

女人雙手搭在桌上,看這座城的眼神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每月例行測試還沒有結束麼?」唐雪視線看向女人的身後,沒看到熟悉的人影,於是把視線收了回來,用勺子舀了一口冰淇淋吃。

意外地很好吃,她並不是一個喜歡吃甜食的人,但這份冰淇淋入口的瞬間,竟然讓她有一種驚艷感,或許是太久沒嘗過了吧。

上一次吃香草冰淇淋是多久之前?已經快記不清了。

「已經結束了,但是今天要交接最後的東郊,所以等會還需要他和我們一起去一趟。」

「這樣麼所以.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時候,你要來找我?就是為了請我吃一杯冰淇淋麼?」

「那種地方,我去了也幫不上忙啦,況且我也是人,難得的休息日,我肯定會想要放鬆一下呀。」

「是麼.」

「別對我抱有這麼大的戒心,只是朋友的一點點關心罷了。」

「關心麼說起來,我正好有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找不到答案呢,以前上化學課我就想過,你是學醫的,化學一定很好吧,我有一個問題無論如何都想要找到答案。」

「化學相關的儘管問,初中級別的,就算是競賽壓軸題,我也能在一分鐘內解開。」

「那真是幫了大忙了,老師,你說,恐怖分子到底是由兩個恐怖原子構成的,還是由一個恐原子和怖原子構成的呢?」

唐雪用認真的表情看過來。

「請一定為我解答這個疑惑,否則我今晚要睡不著了。」

氣氛沉默,女人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好似一頭烏鴉從頭頂飛過。

「真頭疼啊.」女人哈哈地乾笑一聲:「算了,我投降了,我果然還是不適合做這種工作,我坦白了,是他來讓我找伱的,他說想要知道你的真正想法,不希望你勉強自己。」

「我沒有勉強自己。」

「但是,你可能在不知不覺之中,陷入了那種只有自己不得知的境地呢?看看外面吧,如今這裡已經恢復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沒有上過大學吧,我們新辦了一個綜合大學,場地、師資全部都準備完畢了,下個月教科書印出來之後,就要開始公開招生,你今年是21歲,還來得及。」

「而且,我也是老師之一,如果你住不習慣宿舍,可以搬來和我一起住,也不是說要你一直留在這邊啦,每周都有像今天一樣的休息日,到時候你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路也修好了,你如果想見他,我可以把車借給你用。」

「好好考慮一下,現在和三年前不同了,你的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性,今後這裡一定會變的越來越繁榮的,學校,醫院,工廠,娛樂設施,許多的項目都走上了審批流暢,兩三年會陸續建立起來的吧,你以前有沒有想過要成為什麼人?比如科學家,醫生,教師,花店老闆一類的啦,你有想過麼?你有什麼夢想都可以說給我聽。」

「他給你們開了什麼條件?」

「大人之間不是只有利益的,我說過了吧,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在關心你,不管怎樣,你都是一個人類,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年輕的,漂亮的,聰明的女人,人有人的生活方式,違背這種生活方式是很困難很辛苦的。」

「人,不按照既定的生活方式,不按照規定的方式生活下去,就是失敗的,蘇老師,你是這樣想的麼?」

「不,不是這樣的,失敗與否,不是其他人能定論的,我只是,害怕你後悔,害怕你後悔的時候,有些東西已經找不回來了。」

「比如?你想說等我老了再後悔就遲了麼?」

「我很認真地在和你商談,他已經不是人類了,理論上講,再過100年,他都不會發生變化,可是你呢?現在的你21歲,你有隨心所欲的資本,可再過十年,你的臉上就會開始長皺紋,再過二十年,你的頭髮當中會出現白髮,然後再過三十年,再過四十年,你有想過麼?你成為一個牙齒掉光的老太太,而他還是當年的樣子,你能接受麼?這種落差感」

「他這種生物,沒有人該有的慾望,你甚至不能和他有一個孩子,你們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人類的世界,才是屬於你的世界,年輕的時候會覺得有愛就好了,可是現在都過了三年了,你和那種狀態下的他生活了三年,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你在聽麼?喂,別無視我看著窗外啊!」

唐雪握住裝冰淇淋的杯子,又吃了一口冰淇淋。

真冷啊,手心傳來的溫度,畢竟是冰,就算是這麼熱的夏天,握住一個裝了冰的杯子,還是會覺得冷啊。

「我在聽啊,很認真地聽。」

她轉過頭來,放下杯子。

「但是無論我怎麼說,你都會覺得我是在勉強吧,覺得我沒有對你表達真實的內心。」

「人和人之間無法做到真正的互相理解,這件事,我在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為了錢願意和男人上床的女人,會覺得天底下不存在貞女,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就會覺得其他男人也和他一樣。」

「人是有局限性的,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學會了,不要試圖改變別人的看法,要試著用對方的角度來看世界,然後給自己戴上一副他喜歡的面具。」

「你是這樣想的麼」女人嘆一口氣:「但是.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至少讓我聽聽吧,你對他的真實想法。」

「真是難纏啊「唐雪揉了揉太陽穴:「因為你比其他人要通情達理一些,也算是稱得上我朋友的人,我就破例為你講一個故事吧,原本我是不打算對任何人講的。」

「故事.關於你和他相遇的故事麼?」

「不,是和他相遇之前,屬於我心裡的秘密,連他也沒聽過的故事。」

「為什麼不說?是很難開口的事情麼?」

「不,並不是,只是每一次想起,我都會覺得很冷,那真的是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我獨自一個人埋葬了我的姐姐,我花了一整夜的時間,把她凍僵的身體埋到雪裡,本來不該就那樣把她丟在雪裡的,可我的手凍的發僵,我挖不開雪層,連鏟子都握不住了。」

唐雪用力地握住了杯子,在杯壁上握出了掌紋,冰冷的白氣從香草芒果冰淇淋蓋上冒出。

真冷啊,就好像那天的夜裡,她握住的那把舊鐵鏟一樣冷。

「每一次他不在我身邊,我就會想起那個夜晚,好像我凍死在那裡一樣」

她的手在顫抖,溫度高達34度的天,卻止不住打了個寒顫,把衣服的領口拉緊了些。

四年前,冬季,聚集地。

篝火在營地哨口燃燒,稍微驅散了黑暗,唐雪在頭上套一個紙袋,在稻草編成的斗篷上披著又臭又髒的舊漁網,獨自走在雪地里。

她身後拖著一個布袋,像是裝著什麼重物,在雪地當中拖出一條痕跡。

她弓著背,步履蹣跚,走的很慢,裸露在外的手塗滿了泥土,任何人看她都會覺得她是一個命不久矣的老太婆。

頭上的紙袋更是讓所有看到她的人害怕,那是拜死教的標誌,拜死教的人都是一群瘋子,他們用鐵勺挖掉自己的眼睛,用鐵絲絞斷自己的舌頭,用木棍掏穿自己的耳膜。

他們不聽不看不說,只為了求死。

他們甚至會在皮膚上塗抹活屍的血,以免有人褻瀆他們的屍體。

聚集地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任何一個在頭上戴上紙袋想要離開營地,都不會被阻攔。

他們被默認是一個死人,就讓死人自己走到看不到的地方去死吧,沒人想處理一群瘋子的屍體,那毫無價值,說不定還會染上病。

唐雪右手拿著舊鐵鏟,好像那是她的拐杖外加導盲杖,布袋的繩口拴在她的脖子上,勒著她的肩膀。

她走的很慢,因為這對她來說太重了。

她沿著圍牆走到了出口,站崗的守衛裹緊了自己的衣服,把門打開,離她很遠。

有人用木棍遠遠地戳了她一下,把她戳到門外,她摔倒在雪地里,那根木棍被扔到了她的身上。

良久,她扶著鐵鏟艱難地站起來,拖著身後的布袋,在黑暗冷寂的風雪之中前行,漸漸消失在營地的周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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