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一向不喜歡李芝,可是這不能不說,這次她是歪打正著。

李信直接把李馨叫進了太平殿,過了有多半個時辰李馨都沒出來,屋裡就他們姐弟二人,劉潤親自守『門』。等李馨出去了,又召高英傑進去,這回倒沒『花』多少時間,從進到出還沒有盞茶時分,李信就命人傳旨,將三公主李馨嫁與高英傑。而且,小皇帝並非不懂變通。聖旨中隱晦點出,三公主是二嫁,剝去了她當年五個縣的封邑,高英傑也不享駙馬待遇,兩人完婚後三公主即隨高英傑去姚關。

這事雖無先例,可是三公主乃是再嫁,先前的蕭駙馬又有隱隱有風傳與先帝之死脫不開關係,所以李馨這次的婚事朝臣與宗室中有反對之聲,卻既不響,也不多。李信的聖旨中明確透『露』出這並非一樁喜事,而是對三公主的貶謫放逐。甚至有人覺得皇帝這還是念著姐弟之情,對三公主從輕從寬處置了。這件事進行的異常順利。

阿福想,那五個縣的封邑被收了回去讓不少人心中暗爽——雖然那封邑永遠到不了他們自己手中,可是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樂於見到位高富貴之人倒霉,何況事不關己,站一旁看熱鬧最好。寥寥無幾的反對聲中,也沒有一樁是就李馨被剝奪了封邑和公主的尊榮打抱不平的,只是就著祖宗規矩說了那麼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無非是不能對外戚放縱任其攬權,長此以往乃是禍國根本之類的,李信根本懶得理會,那些摺子遞上去之後再沒有聲息。

這次居然連李芝都沒有吵鬧。

阿福詫異了!

雖然她覺得李芝對高英傑應該沒什麼深情厚誼,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李芝要對皇帝說中意高英傑希望招他為駙馬。可是這事兒皇帝站在李馨的一邊把她給涮了,她怎麼不氣?不鬧?

海蘭小聲說:「五公主高興著呢,因為三公主被剝了封邑的事情,這幾天心情好得不行,都沒打人罵人。」

阿福正在喝茶,差點兒被嗆著。

損人不利己,還能這麼樂顛顛的跟撿了大便宜一樣。自己得不到,就不能看著別人得到。別人一倒霉,就好像自己得了莫大的好處,皇宮可真是個扭曲人心靈的鬼地方。別看五公主針鑿詩文管事廚飪樣樣不行,可是論起攪事兒撥火挑刺找茬窩裡斗那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能安分就行。

何況,皇帝大婚在即,這時候要是吵吵鬧鬧折騰不休,總不是件好事。

正月十七日,李信迎娶張家之『女』。

阿福很想幫忙,可是她自從生『女』兒時身子傷了之後,一直調養,不能『操』心勞累。李信笑嘻嘻地和她說:「嫂子,等娶進來了,我帶她給你敬茶。」

「凈胡說。」阿福笑著,留戀而溫存地『摸』了下他的額頭。當年抱在手裡的那個驚怕稚弱的孩子,現在成了皇帝,而且,竟然已經要娶妻立後了。時間就像開了弓的箭,閃電般飛逝,一去不回頭。

李信不用親自迎親,可是該做的事一樣不少,祭祖,行禮。天氣寒冷,他頭上卻冒汗了。禮服並不特別『精』美華麗,但是鄭重肅穆,腰身緊束,高底方頭鞋子,顯得人一下子成熟了,高挑了。

何美人身份不夠,她自己也十分知相,不在這會兒出來給人找麻煩,一個告病的藉口用了又用,用了再用,屢用不爽。宗室里沒有地位更高的夫人,阿福整理寢宮的新房新『床』——都是理好的,她只要做個樣子。可是阿福還是親手縫了一『床』百子被,李固心疼她,久不許她動針線,這麼些年來頭一次做這樣正經嚴謹的活計,阿福做得特別用心仔細。

她把那『床』被子又撣了一下,撫平上面並不存在的皺褶。

李譽和『女』兒年紀還小,可是阿福已經提前體會了一把兒大不由娘,小鷹要展翅飛出老巢去的感覺了。

有些捨不得,有些心酸,又覺得欣慰。

麗夫人在難中將李信託付給他,那會兒阿福可絕想不到那個孩子,會做皇帝。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聽著外面的喧囂。

二丫輕聲問:「夫人累了吧?歇一會兒,我去倒茶來。」

阿福點了下頭,二丫端了盞熱茶回來,她穿著一件杏紅襖,這顏『色』特別喜氣,頭上戴著紅絨『花』,團團圓圓的十分可愛。

「這可真是大喜。」二丫扳著手指說:「皇上的喜事辦了,就是三公主的事。夫人,你說咱們是不是要在右安郡過夏天了?」

阿福在心裡算了一下日子,等李馨的喜事過了起程的話——

「要是走陸路,要慢一些。坐海船快。」

二丫笑眯眯地說:「我從小到大還沒坐過船呢!」

「我也沒坐過那樣的大船。」阿福一直想往右安郡,但是現在終於要起程了,卻又覺得捨不得京城。

她去右安郡是要長住,李固只怕一時還不能全部放下京城這裡的事情,兩頭跑是難免了。好在這幾年疏浚運河還修整過道路,不管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南北間的往來都要方便快捷得多,絕不會像朱平貴頭一次去右安郡那樣,一去就是半年,其中一個月的時間都要『花』在來去的路上。

「走吧,新娘子也該進宮『門』了。」

婚禮大典在雲台舉行,長長的石階上鋪著大紅氈毯,新娘一身大紅嫁衣,款款而來,既輕盈又流暢,就像一片被風吹來的紅『色』的雲彩。

阿福站在李固身側,輕輕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他輕聲問。

阿福也輕聲答:「不知怎麼,有種……娶兒媳『婦』的感覺。」

李固的嘴角彎起來,他一天天變得老成持重,可是在阿福看來,他還是剛成婚時那個有些懵懂的熱情少年,一點兒都沒有變過。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也有同感。」

皇帝娶媳『婦』兒和一般人家不一樣,規矩更多。

李信站在那裡,新『婦』張氏額前垂著珠簾,走到丹樨前伏身下拜,她的聲音並不算高,但是很清,像珍珠落進盤子裡頭,叮的一聲後是珠子旋轉遊走的聲音,脆,又綿長。

張氏『女』的才德容工都是響噹噹的,用現代標準說就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用這個時代的標準評判就是賢德周正,堪為良配,母儀天下。

九十八喜事三

李馨出嫁的那日,不光說不能與皇帝迎娶皇后那天的盛景相比,就是與她第一次成婚時比較,也大為不如。

阿福替她理正珠冠,又接過了蓋頭。

「嫂子。」

阿福笑笑:「好啦,今天是大喜日子,可不要哭,當心把妝哭『花』了。」

李馨抱著她輕聲說:「嫂子,我捨不得你。」

阿福心裡也離情依依。李馨的婚事之後,他們一家就要起行。

她的身體這幾天始終沒有調養好,這樣的天氣,就算屋裡生著火,她依然裹得厚厚的,即使如此,指尖依然冰涼。剛才她替李馨勻粉的時候,那種涼意讓李馨暗暗心驚。

「你要是捨不得,跟我一起去右安郡啊。」

李馨笑了。她『唇』上點了大紅的胭脂,看起來嬌『艷』端麗。

「姑姑真好看。」李譽由衷的贊了一句:「我沒見過比姑姑更好看的人了。」

李馨捏捏他的小臉兒:「小嘴擦了蜜糖啊?說話真甜。」她轉頭對阿福說:「好啊,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出過京城周遭,最遠只到過東苑行宮。聽說右安郡溫暖如『春』,我這輩子一定去一次。到時候嫂子可不要嫌我煩。」

阿福說:「好,那一言為定。」

她一鬆手,紅綢滑了下來,蓋住了李馨的面容。

李馨的手指捏住了蓋頭的邊,似乎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嫂子。」

「嗯?」

「嫂子你……還會想念故鄉嗎?」

這話有點沒頭緒,阿福想了想:「會想念的吧?我在京城出生長大,和你一樣也沒有離開過京城。這一去山高水遠,自然會想念京城……更會想念京城的人。」

李馨輕輕點了一下頭。

「娘。」

阿福拉著李譽的手:「姑姑要出嫁了,你也送送她。」

李譽小聲說:「姑姑,你放心,師傅是個好人,會對你好了。」

李馨的聲音帶著笑意:「要是他對我不好呢?」

「那我和皇帝叔叔不會饒過他!」

李馨笑得肩膀輕顫:「好,我等著我的好弟弟好侄兒替我撐腰。高英傑才沒那個膽子欺負我,我不欺負他就不錯了。」

忙碌到李馨出了宮『門』,天已經是正午時分。阿福有些睏乏,輕輕『揉』著額角。李譽有些緊張地問:「娘,你不舒服?累了嗎?」

「沒事,歇會兒就好。」

「我去找爹過來。」

「你妹妹呢?」

「妹妹在皇帝叔叔那裡,她揪著叔叔的『玉』帶不放,我都搶不下來。」

阿福疲倦的笑笑:「你妹妹比你小時候頑皮多了。」

「是麼?」

「嗯,你小時候很乖的,也不知道你妹妹怎麼這麼頑皮好動。」

李譽跑出去沒一會兒,果然牽著李固的手回來,李固懷裡抱著已經睡熟的李柔。

李譽很有長兄風範,體貼母親,照顧父親,愛護妹妹,阿福能期望的所有優點他都有。

「覺得怎麼樣?歇一會兒,我們回府。」

阿福點點頭:「好。」

李固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摟著妻子。阿福仰起頭來,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今天也辛苦了吧?」

「阿馨這次婚事沒太多繁文縟節,沒什麼可張羅的。」

李譽扯著阿福的袖子,也擠到軟榻上面,指著臉頰說:「娘,我也要。」

阿福笑著在他還有些胖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下:「好,一人一下,這下公平啦。」

一家四口擠在不算寬的軟榻上,阿福聽著遠遠的鼓樂聲鞭炮聲,透著一股子喜氣洋洋。也許她聽錯了,李馨已經走遠了,鼓樂聲和鞭炮聲不會再傳到耳邊來。

「娘,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等雪化一化,路上會好走些。小譽等不及了?」

「舅舅說右安郡很好,能看到海,海很寬,很藍,看不到邊。我們可以坐船,我還想見見外番的那些夷人,聽說他們長得很奇怪哦……」

他眼睛閃閃發亮,帶著憧憬和嚮往。

「你捨得京城,捨得你皇帝叔叔?」

「皇帝叔叔讓我常給他寫信,看到什麼新鮮事兒就寫下來寄回京城告訴他,他說,借著我的眼睛,我的筆,他也就能夠看到了。」

阿福覺得有些心疼。李信就像她的另一個孩子。如果說離開京城她有不舍,那麼她不舍的就是京城的人。

不過,有劉潤在,李信應該會被他照顧的好好的。

阿福輕輕靠在李固肩膀上,李固拍拍她的肩膀:「不用這麼小心翼翼,我肩膀結實得很,你不用怕把我給靠垮了。」

一個小腦袋鑽進他們兩個之間,李柔不知何時醒了,她頭上扎著兩條小辮,繫著小簇的紅絨『花』,皺著眉頭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的喊:「娘,爹……」

李信不滿的湊過來:「還有我。」

李柔睜開眼,認真的瞅了他幾眼:「哥哥……」

「哎。」李譽笑著答應了一聲,眉開眼笑的說:「來,哥哥抱抱。」

李柔扭過頭去,把他晾在一旁,一頭扎進阿福懷裡:「娘,抱抱。」

李譽抱不到妹妹,小臉兒揪成一團悶悶不樂。不過他想了想,又從袖裡『摸』出彩紙紮的『花』球來逗她。小孩子喜歡鮮『艷』的東西,李柔頓時被吸引了,李譽終於成功的把妹妹從阿福懷裡「騙」到手,抱著她站在『門』邊,指著外頭的假山柳樹跟她說話。樹上繫著紅綢,還有未消融的積雪,紅白『交』映分外明『艷』,阿福擔心他倆會受風寒,她想起身又被李固攬住。

「沒關係,讓他們玩兒一會兒吧。」李固低聲說:「咱們有好些天沒這樣坐一起說話了吧?」

「忙著收拾,忙著喜事……」阿福側過頭想了想,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李馨剛才問她的那句話。

有點奇怪,她還沒離開京城,李馨剛問她「還想念家鄉嗎」?這話問的,似乎另有玄機。

阿福有些睏倦,昏昏沉沉地想,李馨她,是不是猜著什麼了?

是的,從另一重意義上來說,她們的故鄉都不在這裡。

這兒對她們來說是異鄉。

可是……

阿福握著李固的手,她覺得心裡很踏實。院子裡李譽被李柔揪著頭髮,嗷嗷叫著快放手。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

吾心安處是故鄉。

她的家在這人,她關心的人,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這裡。

這裡就是她的故鄉。

京城也好,右安郡也好,故鄉也好,異鄉也好。

阿福閉上眼,『唇』邊『露』出淺淺的笑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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