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揚起了頭,向後靠在牆上,閉了閉眼,頭頂上吊著的黃黃的燈泡發出了微弱的光,拐子就在這有些微弱的光里打量著屋裡的一切:往粗實的大樑上面看是厚茅草蓋上的屋頂,從炕頭往前看是寬寬的窗台,木頭的窗戶儘管有些地方已經腐爛但是還能看出昔日的綠漆,綠漆附著在起了皮的木頭上只剩下淡淡的一層,屋裡的一切都記錄著這個家的興衰。

拐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漸起了困意,他也懶得動,就歪在那裡半睡半醒的,恍惚中他看見他老娘在裡屋的桌子前正在給他縫著新棉襖,棉襖是紅色的,鮮紅的緞子在他娘的手裡翻來覆去,他記得,那年他11。

拐子好像知道他在做夢,他老娘早就沒了,活著也不可能這麼年輕,但他就是想看看他娘,他使出吃奶的勁兒想坐起來,可是身體就是不聽指揮,他只能幹瞪著眼,突然這時旁邊的門被推開了,拐子甚至還感覺到了一身涼氣,有個男人沖了進來,樣子特別著急,衝著他老娘喊道:

「花兒,李繼先他兒叫山上的狼叼走了,俺們去山上看看,你在家關緊點門窗,早點睡。」說著就抄起一件大衣又出了門去。這時候他老娘轉過頭來了,拐子看著他老娘,覺得跟女人很像,都是雪白的臉,通紅的嘴唇,拐子還想再看一會,這時突然心口一熱,兩腿一瞪,哼唧一下醒了過來。

拐子揉揉眼,覺得胸口沉得要命,往下一看,自個兒不知道什麼時候順著牆躺下了,光宗那臭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了自己的胸口,正坐在那裡啃著手指頭,

「臭小子,壓死你老子了。」

李拐子手抄過他兒子腋下,一把將光宗舉起來,只見一串閃亮的發黃的水珠順著舉的動作就衝著自己飛了過來,李拐子騰出一隻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好嘛,難怪這麼熱,這兔崽子尿了。

拐子有些煩躁地把光宗放在一邊,撐坐起來,一扭頭一下闖進一雙烏黑的眼中,這把拐子嚇得一哆嗦,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坐在了自己身邊,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一動不動,宛若村頭立的那座石像。

「臭婆娘,杵在這裡弄啥呢?上一邊兒去,沒見你兒子尿了嗎,去去去,別擋著老子。」

拐子扒拉一下女人,想下炕去找尿布,奈何女人真把自己當做了石像,一動不動。拐子是真慫的,他平日裡就有些害怕這女人,生怕她發瘋,這會子見女人詭異的樣子更是心下打鼓。他扒拉一下沒見反應,更是不敢動了,自個兒挪到了另一邊,下了炕取了尿布,把李光宗順著腿兒扯了過來,三下兩下地就換好了,一看就是干慣了的。把他兒子放在一邊,李拐子一轉頭,發現女人竟然把身子轉了過來,又在盯著他!

拐子這會兒是真哆嗦了,這情景是要多嚇人有多嚇人,平常日子在拐子眼裡好看到不行的白面紅唇,如今都變成直接的視覺衝擊。

「你你你怎麼了,想幹什麼?」

拐子後退一步,發現不對,越退距離門越遠,於是又把光宗抱了起來,面對著女人一步步往門口挪動,打算一旦女人發瘋,就把她關在屋裡。

就在拐子猶豫要不要衝出去的時候,女人說話了,那兩片梅花般的嘴唇開開合合,發出喑啞的聲音,就像長久沒用過的二胡,一上弦就是嗞呀聲:

「他又不是你的兒子。」

拐子似乎是沒聽懂:

「你說啥?什麼意思?」

「我說他不是你兒子,他爸爸是個混蛋,他是混蛋的兒子。」

女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話越說越流利,到最後竟被拐子聽出幾分咬牙切齒的滋味,一時間,拐子竟然沒能說出什麼話來,只看著女人在床上慢慢膝行過來,最後跪坐在拐子面前,

「你把他扔到山裡去,我再給你生一個,他不該活著。」

女人的聲音潤滑開來,十分悅耳動聽,神情也沒有之前的僵態,這讓李拐子產生了她是個正常人的錯覺,但是拐子很快就回神了,他抱緊了李光宗,復又緩慢地向著門口移去,他覺得他不該跟女人說太多了,他第一次覺得瘋子最可怕的不是發瘋的時候,而是用著正常人的外表去發瘋的時候:

「你瘋了你,他李光宗不是俺兒子是誰兒子,他他他李光宗就是老子的兒子!老老老子不想跟你個瘋婆娘計較,又不用你養,你你你你老老實實吃你的飯就行了。」

李拐子說完時就已經移動到了門邊,話音剛落就衝到了灶台間,然後把門死死關住,這時候李光宗在他懷裡早就睡死過去,拐子找了一張凳子坐到了灶台旁,儘管沒有炕間那麼暖和,好歹守著火也凍不著,爺倆就這麼干坐到了晚上。

約摸著該吃晚飯了,李拐子把李光宗放在凳子上包好,自己去麵缸里舀了點面,和了一鍋麵疙瘩,放了些大白菜葉,又約莫著捏了點鹽,一嘗嘗,「嘿!成了!」,拐子先盛了兩碗放在那裡涼著,又給自己盛了一大盆,跟喂豬似的「呼哧呼哧」地造完了,摸了摸那碗麵疙瘩,感覺不會再燙嘴後,用勺子挖了些稀得喂給了李光宗,李光宗這張臉像極了他娘,面白唇紅的,小紅嘴抿著白麵糊可愛的緊,把李拐子稀罕到不行,拐子就這麼傻兮兮地看著他兒,突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拐子面色一沉,神情有些複雜,末了嘆了嘆氣,把光宗嘴角上的麵糊抹了乾淨。

拐子把剩下的麵糊都倒進了自己吃完的盆里,配了把勺子,站在門口貼著門聽了聽裡面的聲音,門裡面安安靜靜的,他悄悄地推開門,先探了探頭,見女人正呆愣愣地坐在炕上倚著牆,一如之前呆愣的模樣,拐子端著盆來到女人面前,把盆放在炕上往前一推,令他詫異的是,女人這次並沒有跟以前一樣抓起就吃,她只是瞥了一眼,就重回了原先的姿勢,拐子不敢說什麼,出去繼續抱著光宗稀罕,估摸著快到睡覺的時候,這才抱著光宗回到屋裡,看了一眼盆里的麵糊,早已被颳得乾乾淨淨,拐子那口憋在胸口的氣這才慢慢吐了出來。

冬日漫長,拐子幾乎連門都不出,乖乖在家裡窩著,頗有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感覺,自那天以後,女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如同那日般的「正常狀態」,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這天,拐子在炕上靠著窗坐著,眼見著窗外大雪茫茫,白花花的雪片子把原本髒亂的院子都覆蓋住了,一切都顯得那麼乾淨,這個冬天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眼瞅著臨近年關,村裡這兩天明顯熱鬧了起來,早晨李之源他婆娘去村裡的肉鋪子割了十斤牛肉,弄袋子裝的也沒裝牢,滴滴答答落了一路的血,後來也不知道遇見誰了,在李拐子家門口聊了好久,那牛血就在拐子家門口滴出了一個小坑,鮮紅鮮紅的。

拐子這天難得勤快,把院子裡的雪都掃了起來,剛開門準備都推出去,就看見門口的地上這麼紅紅的一灘,拐子一愣,然後就略有些諷刺地笑了起來,往年誰家裡割了肉都不敢從拐子家門前走,生怕被拐子看見,即便是順路也會繞著條街走,就怕拐子跟著去就賴著不走了,如今倒好,還敢站著門前這麼長時間,拐子把雪一窩推了出去,蓋上了血跡,吐了口痰後轉身就把門重重地摔上。

早晨王大娘來過,送了些舊的棉衣棉褲順帶著帶了些地瓜和芋頭,看著略微發福的女人和白白胖胖的娃子,王大娘心下稀罕,還順帶誇了拐子幾句,那些棉衣棉褲都是王大娘的閨女留下的,王大娘說她閨女如今在城市裡安家,每年都會扔好些舊衣服,她前不久去看她閨女,在門口瞅見一包要扔了的衣服,王大娘心疼那些衣服還都好好的,擋著閨女不讓扔,可她閨女非說這些衣服都是些過時的根本就穿不出去,王大娘這時想起拐子家的女人,想著女人的身材跟她閨女差不多,便都討了回來。

「俺看這些衣服都還挺暖和的,料子也不孬,就是樣子奇怪了些,但你家這婆娘樣子也俊,穿著肯定好看。」

王大娘一邊絮絮叨叨的,一邊拿著衣服往女人身上比量著,拐子就在一旁看著,越看女人越好看,瞅著那些衣服樣式在村裡是從來沒人穿過的,但是穿在女人身上就特別合適:

「哎呦,瞅瞅,都跟電視裡面的明星一樣。」

拐子一看,可不是,以前他去別人家蹭飯的時候,也會坐在地上順便看看電視,這女人一捯飭,真的就跟那電視里的女明星一樣。

在拐子家裡呆了好一會兒,王大娘拍拍身上的褶子起身要走,拐子起身要送,王大娘瞪圓了雙眼,似乎從來沒有認識過拐子一樣,一愣神的功夫才笑了笑:

「娶了媳婦就是不一樣了。」

拐子聽到這話一頓,硬是收住了腳步,嘴上呢喃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直到王大娘走了,他還站在原地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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