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乎剛步入了正軌,日子總算步入了正軌。

當一切都朝著正常的方向發展的時候,陶情的心裡卻開始莫名地空虛了起來,閒得很,怎麼這麼閒?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她把這話說給拐子聽,老東西笑她是勞碌命,連個清閒都不會享。

「這些日子可忙壞了,難得有個空閒,走走走,吃完飯不好在家坐著,俺帶你出去透透風兒去。」

拐子看陶情悶得抓耳撓腮,覺得她可能是孕期鬱悶,便順手扯過一旁的襖子披在她身上,非要領著人出去透透風,陶情剛吃過飯正在犯懶的時候,原本不想著去,奈何老東西今天不知怎麼的興致頗高,陶情拗他不過,只得穿好衣服,磨磨蹭蹭地跟了出去。

外頭才剛下過雨,雖說不多會兒就停了,但好歹濕了層地皮,春雨含潮,卻將空氣過濾得分外清新,陶情跟在拐子的後面慢慢地走了一會兒,果然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

「誒?大晚上的你要帶我去哪兒?」

陶情瞅著拐子一路領著自己往村頭走著,眼看著天已經朝著墨色發展了,越往外走越是人聲稀少,陶情心裡還是有點發毛。

「誒?」拐子聽著陶情叫他,尋思著可能是自己走得太快了,便停下回身等著陶情,他好像並沒覺出陶情的不樂意,面上填滿了期待和興奮。

陶情被他的這副模樣給整樂了,但心中還是納悶。

「你到底要帶我幹啥去啊?不說清楚我可不走了。」

陶情抱手站在原地,滿臉的不想伺候。

「哎呀,這不是看你悶得慌,想著帶你去散散心……」

拐子抓了抓後腦勺,覺得事情的走向好像不該是這樣,但他看著陶情的態度強硬,覺得自己如果再不老實交代,下一秒陶情就該掉頭走人了,拐子沒轍兒,只得說道:

「俺想著帶你去村頭的湖邊上坐會兒,那是個好地方,俺以前心裡不好受的時候就去那裡坐坐,景兒好著呢,你保證喜歡。」

「哦?」陶情一癟嘴,心想這是啥文藝情景設定,但看著拐子一臉的躍躍欲試,她又不忍心掃興,索性把身上的衣服又緊了幾下,三兩步就躍過了拐子。

「走吧。」這回換成了陶情領路。

兩人很快便到了湖邊,臨著湖,潮氣更甚,陶情在這站了一會兒便有些後悔了。

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鑽暖被窩,倒嘚嘚瑟瑟地跑到這裡站著吹風,還黏了一身的濕氣,這乾的是啥事兒?

陶情沒好氣地嗤了聲鼻,下一秒就打了個噴嚏。

「誒誒,別站在那裡吹風,過來坐,這邊擋風。」拐子愈發地興奮,非要拉著陶情坐到那棵歪脖子柳樹後頭,陶情興致缺缺地隨他過去,兩人面對著那一汪湖坐了下來。

雖然一開始不樂意,但坐了一會兒後,看著瑩白的月光照得湖面一閃一閃的,陶情的心裡突然就生出了點點寧靜,那點子寧靜卻有質感,將她莫名空虛的心口給填得漸漸充實。

「所以,你以前的愛好就是坐在這裡吹著冷風打發時間?」

陶情還是忍不住地刺了拐子幾句,但老東西卻絲毫不介意,還特別利索地點頭應著:

「啊?啊對!你不覺得這裡的景兒還挺好的麼?哎呀,先前那個廠子造孽,把個好好的湖給弄得什麼味兒都有,水也是渾得不行,它早該倒了,你看現在多好,這湖又跟以前一樣了。」

陶情癟了下嘴,心想我哪知道這湖從前啥樣兒,不過就這麼坐著,確實也不錯,初春雖然在晚上還是有點冷,但勝在少蚊蟲,除了身後的那排楊樹被風吹得「啪啪」拍手外,再沒別的聲響了。

「抬頭看看天兒。」拐子伸手指了指頭頂。

「不用你說,看見了。」

陶情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從心到肺都變得清爽,頭上繁星墜空,其實不必抬頭,因為它們早就落入了湖中,在遠離月光霸道的範圍里點點閃爍。

「俺以前心裡一堵就跑到這裡躺著,看看天兒,覺得遠處就是那麼好,俺就在心裡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俺要出去,去看看村子外面到底是啥樣。」

拐子向後一仰,迎面盯著星空,眼裡重新充斥著無限憧憬。

「可惜啊……」

他嘆了口氣,慢慢閉上眼睛,狀似要眯一會兒,可陶情知道,他肯定又在那裡矯情,眼皮子底下不知道還包著多少水珠子呢。

「起來起來,」陶情伸手給了他一下,硬生生把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看了這麼多年還沒想通,我勸你還是看看地吧。」

「啥?」拐子一臉懵地坐了起來。

「觀天應知自身的渺小,你看了這麼多年都沒弄懂,還是多看看地吧,」陶情隨手畫了個圈兒,「看看周圍,給你一刻鐘,寫篇八百字的小作文出來。」

「啥!」拐子嚇得嗷一嗓子,「快別鬧了,多少年不看書,還八百字呢,一百字都憋不出來。」

陶情嫌棄地「嘖」了一聲,覺得眼前這個人滿臉都寫著「自甘墮落」四個大字。

「行,一百字也不用你想,你看了那麼多年的天,現在給你個機會看看地,你就看著眼前的這個景兒,給我整點人生『哲理』出來。」

「別,別了吧,」拐子很想尿遁,「俺當初是為了考試讀的書,哪懂什麼哲理,快別跟俺整你們大學生那套了,整不明白。」

「快點!」

母老虎一攆,由不得你不跑。

沒辦法,拐子只能愁眉苦臉地仔細地看著前方,瞅瞅湖又瞅瞅地,愣是連個字都憋不出來。

陶情看他那個憋屈的樣子,打鼻子裡往外噴了聲氣兒:

「你說說你,活了半輩子,連成天站著的地都沒看得仔細,就一天到晚想著上天,遇著事兒就想著早晚都會過去,一點都不好好琢磨琢磨該怎麼先把腳下的路走好。」

「不,不就讓你看看星星麼,怎麼想那麼多……」拐子嘟嘟囔囔的,覺得自己很是無辜。

一個女娃,說話比自個兒的老師還喜歡架道理。

「得了,一百字都不用你想了,我說四個字,你再給我接四個字。」

陶情捋了捋頭髮,開始起范兒。

「你說。」

看著媳婦一本正經的樣子,拐子也來了興致,不就四個字麼,好說。

「看看,新冒的芽兒,」陶情一指腳邊那嫩綠的一層,「前四個字,命如荒草,你接後四個。」

拐子方明白,她讓自己看地,看的卻是腳下的地。

就四個字,接啥呢?拐子明白陶情說的「命」就是他們自己,生來就是荒草,風一刮就長,天一冷就黃,她這麼問,無非是想讓自己用四個字來說下自己的命罷了。

他想接「聽天由命」,但是這顯然不行,不夠正能量,聽著就消極。

「順,順時而生。」

拐子終於結結巴巴地憋出這麼個詞兒,他覺得這詞形容自己就挺好的。

冬至時就無聲無息地潛在地里;春來時,風一刮,自己就冒個頭出來;等到夏濃之時,陽盛雨足,恰如自己現在,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候,那便好好地長著,能多嘚瑟就多嘚瑟;等到秋霜覆地,約摸著自己已經嘚瑟不動了,到時候自己就成天搬著個小板凳坐在門前曬太陽,等著枯黃;再輪迴至冬,自己也老了,人到底不是草,草還有重發的一天,人卻只有這一輩子,到時候自己就老老實實地躺到地里去,讓下一輩兒的娃子長去吧。

拐子覺得這四個字挺好,總結前半生,打算好下半輩子。

陶情也聽得出來,她笑了,笑得看不出啥意思,就只是笑而已。

「俺,俺接完了,覺得還挺好,」拐子怪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要不你也接一個,讓俺也聽聽?」

陶情該是早就想好了的,相對於琢磨別人,人其實更希望表達自己。

「我接慌不擇路。」

命如荒草,慌不擇路。

前半生生得隨意,長得隨意,不像地里的麥子一樣整整齊齊,只由著性子囂張跋扈地亂長,慌慌張張,不知明天,純屬靠著本能和天性隨意地擴張。

陶情是這麼給拐子解釋的。

「你這光說了前面,咱還有下輩子呢。」

拐子覺得她這詞兒也挺消極,他不喜歡看陶情消極。

「下半輩子?」陶情無所謂地一聳肩,「慌不擇路的結果就是,不知道啥時候,我就長得滿地都是了,到處都是我,除都除不幹凈。」

拐子目瞪口呆地聽著陶情這囂張的言論,無奈的同時又覺得這才是她的性子。

「確實,確實,」拐子點頭應著,「滿地都是,李池兄弟拎著百草枯都拿你沒辦法。」

「平白地提他幹啥!掃興!」

陶情一臉吞了蒼蠅的表情,殊不知李池在家跟他老婆吐槽的時候,臉上也是同樣的表情。

「得得得,不提不提,咱接著看地。」拐子舉雙手投降,一臉滿足地重新躺了下去,看的卻還是頭上的天。

命如荒草,生來同是草芥,一個順時而生,一個慌不擇路,一個早早地向命妥協,一個從來就沒學會妥協。

所以一樣的命卻沒一樣地長,都是自己選的。

「誒?回頭咱倆去把證扯了吧。」

「行吧,給你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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