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白城。

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進市區,拐了個彎,直奔西邊的鳳凰集。這車掛的是政府牌照,外形毫不起眼,不過司機卻是面善,正是聯絡專員張鴻儒。

而后座的那位,自然是顧璵。

話說他4月中去的天柱山,5月末才返回,整整40天。張鴻儒處事一向周到,何況又聽聞了他在天柱山的功績,更是不敢怠慢,便親自接機。

這車子在老城區穿行,駛過一座座塵煙頹敗的建築,以及掙扎麻木而變得日常安樂的人們。

「咦?」

顧璵看著窗外,目光閃動。剛才經過的地方叫紅梅街,過了紅梅街就是鳳凰集,在兩個區域之間,夾著一大塊光禿禿的空地。

這空地由來已久,涉及到多個開發商和前任領導的爛攤子,沒人敢收拾,就一直荒在那裡。

不過現在,此處已經清理乾淨,還搭起了一座座的簡易房。白牆藍頂,整齊排列,約莫有一百多戶,竟形成了一個小村落。

有的門緊閉,似乎主人不在。有的門敞著,老人趁陽光充足,在門口曬著太陽。還有個年輕女人坐在屋前,抱著大盆洗衣服。三四歲的孩子在旁邊哭鬧,女人絲毫不管,只機械的一下下的搓洗著。

「停車!」顧璵忽道。

「……」

張鴻儒不明所以,緩緩將車靠在路邊。

「他們就是草河口的鎮民?」顧璵問。

「嗯,這裡只安置了幾百人,大部隊在北面和南面,還有下面鄉鎮。盛天政府已經有所規劃,準備蓋幾個類似回遷房的小區。草河口一共六萬多人,按房子、土地和人頭算,每戶都給安置費用,將來低價買房,這就相當於拆遷了。」

「那就業怎麼辦?」他又問。

「就業啊……」

張鴻儒搖搖頭,愁道:「現在大學生都找不著工作,連國家都頭疼。白城這麼小,哪有那麼多就業機會,年輕力壯的外出打工,老人孩子就留守看家,還能怎麼辦?」

「……」

顧璵沉默片刻,提醒道:「桃花瘴雖是靈氣復甦帶來的異象,但以後可能還會出現。在自然區還好,如果靠近居民區,類似的事情肯定會發生。」

「我們都考慮過,可現階段實在沒辦法。」

張鴻儒也望著窗外,嘆道:「我們預測不了它的動向,只能被動處理,這次是桃花瘴,下次或許就變成別的了。老實說,上頭曾想過燒光那個島,但我們不敢保證會不會引發後續問題,而且就算燒島,他們還是得背井離鄉啊。」

倆人一時無語,心中都有些複雜。

在一個社會中,可以根據不同的標準,劃分出不同的群體。而這些群體,都是在特定背景下產生的。

比如留守兒童,全國的留守兒童數超過了6100萬人。79.7%的孩子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撫養,13%被託付給親戚朋友,7.3%為不確定或無人監護。

不同區域的經濟發展非常不平衡,農村人地矛盾尖銳,大量的剩餘勞動力外出務工,又因積分入學政策,戶籍制度等原因,無法將子女帶在身邊,由此才引發了留守兒童問題。

如今也一樣,倘若此類事情越來越多,必定會造成一個新的群體:異象移民。

「小兔崽子,你往哪兒跑?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果然是沒爹生沒娘養的!」

「嗚嗚……我沒偷東西,我沒偷東西……嗚……」

正此時,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吵鬧,顧璵扭頭看去,卻是一個小女孩從紅梅街的某家便利店處跑過來,身後還有個男人在追趕。

那女孩有六七歲的樣子,嚇得小臉刷白,邊哭邊跑到那個洗衣服的女人旁邊。

「小禾,你這是咋了?」那女人終於有了點動靜,抬頭詢問。

「姨,我,我沒偷東西……嗚嗚嗚……」

小姑娘又哭又怕,也說不太明白。而那個男人追到跟前,嚷道:「你就是她家長吧,怎麼教孩子的?這麼大點就學會偷東西了!」

「這位大哥,我不是她家長,我就是她鄰居,她爺爺讓我幫忙照看的。」那女人頓時急了。

「我不管你是誰,反正她偷我東西了,今天你必須給個說法,不然我就報警!」

「大哥,我,我真不是她家長啊!」那女人一聽報警,更是慌亂的連連擺手。

這會兒,周圍的鄰居們也湊了過來,小聲議論著:

「小禾是個乖孩子,怎麼可能偷東西呢?」

「就是,怕是他自己沒看住,就賴人家小孩子。」

「她爺爺也是的,有孫女不管,非要沒事找事。」

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是無人敢上前理論。青壯都不在,只剩下一幫老幼孤寡,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始終揣著一種寄人籬下低一頭的心理,對方可是本地人。

那男子見狀,更是囂張,罵道:「我不管你們誰是家長,今天必須陪錢,不然我馬上報……」

「那就報警吧!」

他還沒說完,就聽有人插了一嘴。眾人齊齊瞧去,只見兩個年輕人走了過來。

其中一位道:「哥們,我看你店外有監控,那就太好辦了。警察一調就知道,用不著在這兒嚷嚷。」

「你,你誰啊?」

那男子一瞧這人氣派,以及不遠處停的那輛車,氣勢就弱了幾分。

「你甭管我是誰,你不報,我幫你報。」

說著,張鴻儒就摸出手機,作勢撥號。那男子秒慫,忙道:「別介!可能是我看錯了,麻煩人家警察不好,我再回去點點,回去點點。」

「你確定?」

「確定,確定!別麻煩人家。」

那哥們連句狠話都沒撂下,抹身就閃了。

顧璵在後面瞧著,只覺這一瞬間,三個階層清晰分明。

小姑娘是外來的底層人口,男子是本地的個體商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張鴻儒一亮相,就是有權有勢的成功人士。

所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再恰當不過。

事情解決,吃瓜群眾紛紛散去。那小女孩還在哭,顧璵蹲下身給擦了擦眼淚,露出一張髒兮兮的臉蛋。

喲!

他立時一頓,這女娃娃還見過,正是那天追著貓差點撞進桃花瘴的小屁孩。

張鴻儒也認了出來,覺得十分有緣,便笑問:「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我叫何禾。」

「那你爺爺呢?」

「爺爺出去了,讓我呆在姨家。」

「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那你吃飯了麼?」

「沒有,我,我真的沒偷東西,我就在外面看了。」

何禾見二人態度親近,慢慢止住哭聲,不過對偷東西這件事倒是堅決否認。倆人有心了解情況,索性帶著她到附近的餃子館吃了一頓。

小姑娘真是餓壞了,自己幹掉了一斤水餃,挺著圓鼓鼓的肚子還不太好意思。

三人就在她家等候,直到傍晚時分,爺爺才回了來。

把事情經過一說,老頭連忙道謝,隨後,張鴻儒又問:「老爺子,您這放著孫女不管,到底幹嘛去了?」

「我去市政府了!」

嗯?

張鴻儒一愣,問:「您去市政府幹什麼?」

不提還好,一提老頭就氣呼呼的樣子,道:「我找他們說理去!我在島上活得好好的,憑啥把我弄到這來?」

「那個,不是說有毒氣麼?那東西很危險,也是為了安全。」張鴻儒裝著路人道。

「是,這些我明白!可這都一個多月了,連點動靜都沒有,我啥時候能搬回去?」

老頭越說越氣,道:「我今天等了一天,誰都沒見著,逼急了就來個小官糊弄我。那東西到底是個啥,我就想知道知道,這麼大的政府就解決不了?」

嘖!

張鴻儒頓了頓,繼續裝路人:「老爺子,我說話您別不愛聽啊。我聽說政府給了你們不少安置費,您將來在城裡買套房,兒子女兒孝順著,孫女還能上學,不也挺好麼?」

「屁的安置費,屁的孝順!」

老頭的情緒陡然激動,臉都漲得通紅通紅:「她爹早就離婚了,一直在外面打工,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前陣子給他去信,這才回來一趟,回來見了錢,就說搞什麼生意,要本金……我沒這個兒子!」

老頭說不下去了,不過想想也知道,必然傷心至極。而他話音一轉,忽然又帶了哭腔,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就像一塊乾癟枯死的樹皮:

「我現在啥都不求了,要不是還有這個孩子,我直接就跳了江,死也死在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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