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峰上晝夜溫差極大,入秋之後更是夜風凜凜,沿著山間石壁滾滾而來,木屋的柴門都洞洞有聲。

江聞被吵的實在是睡不著,就披上衣服推開門,準備到通天岩上看看風景,打發一下時間。

但門一開,江聞就發現還有個矮小的身影也站在空地上,盯著茫茫星河一聲不吭。

「文定,這麼晚了還不睡啊?」

江聞揉了揉眼睛認清對方,慢慢走了過去。

專心扎著馬步的洪文定,聞聲轉身應答:「是的師父,你也沒睡。」

江聞甩開衣袖拂乾淨一塊石頭,盤腿坐下,懶洋洋地說道。

「今天的風有點喧囂啊……山上的日子辛苦,你這兩天過的還適應嗎?」

「不苦。跟我爹在一起的時候,日子更苦,經常睡到半夜就要打架逃命,在這裡至少能安穩地,一覺睡到天亮了。」

洪文定扎著馬步,額頭在冷風中都有細汗密布,即便沒人監督也格外用功夫。

這孩子自幼江湖漂泊,也沒有受到什麼正規的教育,有時候看著成熟的像個大人,有時候又懵懵懂懂,簡直就是他爹洪熙官的翻版,若是這樣長大,大概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睡?」

江聞笑嘻嘻地問道,還是沒繞過這個話題。

洪文定穿著厚厚的棉衣,裹得像個小粽子,默數時間大概到了,將馬步的架子一收,喘勻了內氣,也坐到了江聞邊上。

「上山這兩天總覺得心不靜。以前一紮馬步就不會胡思亂想,今天卻沒什麼用。」

江聞樂呵呵地看著這個徒弟,直接點破到:「想你爹了吧?你們父子倆一向相依為命,如今突然分別,不習慣也是理所當然的。」

洪文定小臉猛地愕然,又淡定搖頭:「我爹現在有大事要做,沒有辦法帶上我,我不能再去給他添亂。」

江湖廝殺不靠一腔熱血,最重要的就是理智冷靜,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洪熙官本身就是個標準的江湖客。可他教給小孩子這些,總違背了小孩愛笑愛鬧的天性。

看山是山的三重境界裡,提前跳過了中間環節可不是終南捷徑。

「文定,聽師父跟你說兩句。」

江聞眼望著遠方的星空,無數璀璨星辰正簌簌搖動,「不要把合理的東西,就當作必須遵守的規矩。你爹不帶著你下廣東,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分離。況且他一旦打下安穩的環境,一樣會來接你。」

「但我要說的是,你自己怎麼想。」

江聞語氣深沉地盯著洪文定,嚴肅的樣子卻像是兩個成年人在對談。

「……我自己嗎?」

洪文定喃喃自語,表情又陷入了糾結。

江聞對著他點點頭,沒有再說話,站起身來到了通天岩正中央,擺開一個不丁不八的架勢。

「來,看看我這二十年功力的一拳,你能不能擋得住!」

江聞也不謙讓,趁著洪文定心神不定的時候,左掌划過一個半圓,已經打向了小徒弟。

洪文定面色驚愕,表情仿佛在說我我昨天剛拜師,您這上來就一拳二十年功力的拳頭,問我擋不擋不住?

幸好文定的武學修養也是不低,能夠看出這是後發先至的路數。此時一旦心虛後退,反而會堵死自己的後路,因此他雙腳前踩,一招懷中抱月順勢撞向江聞。

在外人面前,江聞始終是以一手內家綿掌示人,招式環環相扣、綿綿不絕,因此在屈膝頂肘間,就推開了洪文定,左腿猛攻他下盤露出的破綻,準備將他絆倒。

但是洪文定早有應對,猛然提起一口氣,雙腳踩著江聞的掃腿,直接飛身而上,靠著靈活短小的優勢,從他頭頂越過,繞到了背後。

洪文定所掌握的兩門外功中,洪家拳屬於硬橋硬馬、踢腿不過膝,絕對沒有這麼弄險的飛渡招數,因此這招必定由奪命鎖喉槍的槍法演繹而來。

「你爹洪熙官不愧是少林高徒,能將少林各家棍法融為一爐,卻又別出心裁地從慈悲中,開創出殺氣騰騰的怒目金剛相。」

說句俗套的話,這門奪命鎖喉槍就是參透了「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的機鋒。他出手不留後路,卻只殺必殺之人,宛如八苦地獄裡渾身是血的金剛護法,眼中仍有慈悲之意。

「師父小心了!」

聽到洪文定的提醒,江聞猛然回身,手指環扣成一個奇怪的形狀,從半道上彈指而出,一指點出帶著輕微的哧哧聲,正好擦著洪文定的衣領而過,而此時,文定的直拳也蓄勢待發,兩人的針尖麥芒毫不相讓。

但洪文定的拳勁還沒即身,江聞隨手一防一擋,猛然倒地不起。

「哎呀,你打傷我了,不給八萬八休想了事!」

原本洪文定也會和父親切磋,卻從沒見過這麼耍無賴的招數,絲毫沒有師長之風。但洪文定還是後退半步,收拳行禮,半分禮數都沒有落下。

「……師父,我輸了。」

「年紀輕輕連切磋出手都這麼狠,說明你的心還不定。」

江聞不要臉地拍拍灰塵站了起來:「我派有一門以刑法為心法的武學,我改天再教你——不好好學的話,為師怕你下半輩子都被妖女訛上。」

洪文定:「……」

「文定,告訴師父你學武功是為了什麼?」

洪文定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為了活命。我爹告訴我,這世上如果不想要被人欺負,就得有殺人的手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江聞本想用俠義精神感染一下對方,卻發現洪文定說得毫無破綻,搖頭感嘆道:「是這個世道不給好人出路,逼得好人要成為壞人。有趣的是,只有這些好人都成了壞人,世上的壞人們才會甘心當好人。」

「那世間的好人,就偏偏不能當好人嗎?」

洪文定想了想,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江聞想了一會兒,指著邊上的小屋子說道:「凝蝶的身份你知道嗎?」

「不知道。」

「她和你一樣,也是欽犯。而且是滿門抄斬的那種欽犯,只因為她父親奉命修前明典籍,被告發抄錄書目時將順治元年寫作崇禎十七年。」

江聞淡淡地說道,「她不是練武的材料。我把她救回來是因為想救人,我算是個好人。她想回去找爹娘,我不讓她去,我就是個壞人。她的全家秋後就要問斬,我卻袖手旁觀,那我就是大惡人。」

洪文定撓了撓頭,似乎想不通這裡面的邏輯:「不對,師父你是好人。」

「你能這麼想,不代表別人也能這麼想,這個好壞本就是相對而言。你爹贊成反清復明,卻不認為反清復明時一切手段都可以用。我會去做好事,也不代表一切好事我都要做嘛。你覺得呢?」

洪文定鄭重地點了點頭。

「懂了師父,善惡唯乎一心,想做好人不代表全都要做好事,做壞事也不代表就是惡人。要想做一個大好人,就必須比惡人更惡——我下次打架一定不留活口。」

「文定,你再好好想想!我剛才是這麼教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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