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避開死屍與白螺,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後,各自陷入沉默。

山路上的巨螺石化已久,年代早已不可考證,就如武夷山曾是海底一隅,滄海桑田間演化無數,似乎也理所當然。

不僅如此,在中國歷史上的各個朝代都對化石有或多或少的記載,著名的先秦古籍《山海經》中就有「石魚」,即魚化石的記述。宋朝沈括也對螺蚌化石和杜綰對魚化石的起源,有了正確認識。

特別要提到的是南朝齊梁時期,上清派陶弘景仙師也對琥珀中古昆蟲,進行過專門的研究記述。

想到這裡,手中的玉蟲卵石和面前粗礪的疑似化石同時出現,卻給這些尋常東西帶入一層迷幻的色彩。

「我懷疑這兩枚玉卵石,就是當初羅淳一得自陶弘景仙師墓中的東西。」

元化子慢慢說道,看向江聞的表情不太自然。

江聞點頭同意,這些東西單獨出現或許是巧合,但隨著人為因素影響加大,其中的問題就逐漸清晰了起來。

比如……到底是誰想上山?

觸到一絲明悟,江聞的表情有些異樣,似乎強忍著什麼裝作平靜說道。

「真人,這幾年我客居會仙觀中,托你的福在俯仰之間,也把觀內典藏通讀了一遍,魏晉以降的逸聞誌異爛熟於心,各家書籍卻齊齊或塗黑或撕去了涉及先秦篇章……真人可有教我?」

大霧中寒風刺骨而來,元化子似乎有些畏冷,額頭的汗卻密密滲出,面色酡紅。

「還有此事?老道一無所知。」

老道士表情更加隱秘,枯皺的嘴唇緊抿著,「你和我那徒兒讀遍了我派的典籍,卻都對醫術一道不感興趣,從不進丹房看書。我知道你身負奇門醫功,但是博學未必善、廣聞生大盜,不如休矣。」

江聞聽出不對,剛想說話時大霧瀰漫的視野卻顛倒花亂了起來,只覺得身上的異香變得熏人雙眼、濃烈無比,身體里的寒氣從骨間滲出,慢慢倒向了地面。

「漢元壽宮香雖然可以使人穿行仙霧,卻乃是天上仙界冷香,觸之凝氣冷髓,營衛皆僵。必須先服極燥極陽的五石散,方能對抗住香性。」

江聞頹然向地上坐去,青銅古劍胡亂撥划著,手臂卻無法自如控制,歪歪扭扭地指著老道士。

「你該看看醫書的。」

元化子冷眼看著。

身上酒氣、丟失桂花、五石散、漢元壽宮香……

在倒臥在地的前一刻,江聞終於串聯起這些線索、發現自己早就被算計了。

為了使用漢元壽宮香必須服用五石散,可五石散對於常人熱毒難當,散發不當則五毒攻心,所以他躲在丹房中以酒多次服用,避不見客。

這期間為了測試,老道士還點燃了少許的漢元壽宮香試驗劑量——這便是自己進丹房聞到的、袁紫衣身上偶沾染香氣的由來。…

元化子修行多年不沾葷酒,大量飲酒自然受不了,因此小道士所說丟失的桂花,正是被元化子偷偷拿去釀成了桂花酒,靠著最喜歡的桂花味喝下去!

如此說來,卻不是白蓮教挾持著老道士上山,而是老道士早就準備妥當,本就打算親赴「架壑升仙宴」!

…………

始皇帝三十五年,始皇第四次東巡,抵達雲陽。

一路上始皇自稱真人,不稱朕,行蹤絕密,無人知之。隨後群臣與皇帝議事,一律在咸陽宮內進行,下令大舉徵發徭役,命蒙恬主持拓築從九原至雲陽的直道。

同樣在那年,武夷山中兩千餘男女聽聞九死一生的徭役又來了,共同踏上縵亭峰的仙宴,自此消失不見,場面讓趕來征民夫的秦吏驚恐萬分。

自那以後,每逢府縣遭遇災異兵燹,就會有人走上不歸路,自行摒除了人間一切痛苦,掃除身後一切顧慮,施施然地走入縵亭峰的「成仙」之路。

一切的由來,就是武夷山民偶發崖棺時,從枯骨中找到先秦隱士留下的升仙密法。

元化子來到武夷山的那一年,「城齧於水、垣坏於兵,是年大飢疫,民多采樹葉食之。」

元化子來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沒那麼老,也不再年輕,他只是按照師門的順序,回來主持會仙觀。

元化子來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見證了清兵逢五抽一屠遍山腳,九曲溪血流漂杵。只是倖存山民表情卻格外平靜,對生死之事態度奇特,淚痕未乾的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幾天後,元化子聽到喧鬧聲打開觀門,發現門外流民四散,人人面黃肌瘦、病容交瘁,卻穿著最體面的衣服,黃昏中相互攙扶著往山道走去。

更不知是誰,將一個帶著重病發燒的孩子,悄悄放在了觀門外。

沒人肯承認自己是孩子的父母。

他們的沉默中帶著隱忍的喜悅,深一腳淺一腳地毅然上山。這群夜間行進者彎彎曲曲的隊伍表情很可怕,尋常人看著他們參差不齊地進入山中的行動,只會由衷地膽戰心驚。

元化子張了張嘴,想說些「天道遠,人道邇,自古艱辛難言之」的道理,卻悶悶地說不出話來。

那天晚上縵亭峰上的紅光漫天,架壑仙宴鼓舞不絕,仙人之聲笙簫繚繞,卻再也沒有人回來。

自漢代以來,皆以蟬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但人死如何才能復生?這般升仙何異於尋死?只不過跟人世間諸般痛苦來說,這條飄渺虛無的道路,要比冰冷地躺在土裡更容易接受點。

艱難活著和一了百了,哪個難?哪個又容易?

闔家消失的孩子後來成了自己徒弟,也知道了父母親人的歸宿,常常看著縵亭峰出神,表情既懼怕又好奇,宛如元化子那天在山民臉上看到的一樣。

或許某一天,徒弟也會像他的父母親人那樣,絕然走入這座縵亭峰?…

故而元化子遲遲不給徒弟傳法授籙,連道號都不願意起。

他傳承著白玉蟾仙師留下的道統,必須守在武夷山縵亭峰下,防止山巔「仙人」擴散出去釀成更大的慘禍,原本也不敢去招惹縵亭峰上的怪事,生怕適得其反。

就如江聞所說,魏晉南北朝士人探訪幽冥、鉤玄索隱,自稱揮犀清客,留下無數禍患。

漢楊孚《異物志》記載:「玄犀,表靈以角,含精吐烈,望若華燭,置之荒野,禽獸莫觸。」

自從玄犀角製成了漢元壽宮香,配合五石散的效力,揮犀清客便在這個世間山壑水淵裡,真的發現了許多不可名述的東西。隨後他們飲酒狂宴、醉生夢死,惶惶不安地想要忘掉這一切,卻不知道冥冥種子,已經隨著噩夢播散到無處不在了。

古來有識之士,都對揮犀清客深惡痛絕,因為從魏晉開始一直到唐朝,揮犀之道的影響都從未消失過。

溫嶠燃犀照渚看見了水底奇形異狀的水族,自此牛頭渚歷代靈異不斷,唐時青蓮居士甚至在渚上「水中捉月」投水而死,作為受籙之士,沒人知道李太白死前在水底看見了什麼。

道教真人孫思邈也心有餘悸,在臨死之前都殷殷囑咐自己的弟子,要毀掉漢元壽宮香方和五石散藥方:「遇此方,即須焚之,勿久留也!」

白玉蟾仙生於海南瓊州,結茅修道於武夷,窮盡道門力量,終於銷毀了世間留散的漢元壽宮香配方,就為了不再有人揮犀引禍。

可俗人求解脫、修士求不朽,世人皆有**,武夷山的玄秘如此之多,對於長生登仙的誘惑,又有幾人能抵擋得住呢?

元化子自認為紅陽聖童不行、江聞不行、自己也不行,卻沒想到自己的徒弟也受不住誘惑,趁著自己閉關闖入了洞天之路。

可自己總該做些什麼,譬如關上這扇本不該為凡人打開的大門,譬如勸迷途人回頭看看世間眷戀,譬如在垂垂老矣之時任性妄為一次。

元化子把江聞拖到路旁,站在迷霧裡不露愁容,施施然走向紅霞燦爛的宴仙壇濃霧所在。

「今日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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