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盤山古道在落葉下斑駁,清晰可見被無數人踏得光亮的青石,僅僅是一個峰迴路轉,就能看見順山勢而建的宏偉大殿,依稀埋沒在夾道的樹影婆娑中。

鐘磬之聲分外幽抑,就在古剎這幽深曲折的迴廊之中,響起了突如其來的腳步之聲,窸窸窣窣地往禪房精舍的深處蔓延。

細碎腳步的擾亂,讓寺廟空廊里的微風驟然喧鬧,仿佛一滴泉水落入了波瀾不驚的深潭,也讓一位入定老僧睜開眼——他望見裊裊線香上的殘燼驟然墜落,不由發出一聲深長嘆息。

「阿彌陀佛。如此匆匆忙忙,你的修行都到哪裡去了?」

老僧起身推屋而出,餘光照見行跡匆忙的小和尚,低聲唱了一句佛號叫對方,隨即苦口婆心地說道。

「品照,主持讓你甫一入寺便兼任照客僧,就是為了打磨打磨你這毛躁的脾氣。火氣下去了,菩提就照顯出來了,你明白嗎?」

「是,是的……大凈師叔。」

滿頭大汗的小和尚膚色偏黑,他從身後被猛然叫住愣了一會兒神,抹了把帶著青茬的頭皮,神態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老和尚往他身後一指,小和尚扭頭才發現因為自己抄近道踩花園,在僧舍門口留下了一串黑鞋印。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隨後才想起來應該合掌恭敬,連忙又走到迴廊邊上把羅漢鞋底的灰塵擦凈,才掩飾著心虛急忙說道,口音卻有些生澀。

「是這樣的師叔,我本來幫門頭師兄在山門洒掃,猛然看見寺外頭來了兩個人,一時急於稟報弘辯方丈,這才……」

老和尚不等他把話說完,便低垂眼皮說道:「無妨,你新入本寺不曉得事情。有雲水僧來掛單罷了,帶去雲水堂支會寮元就行。如今方丈正苦修持戒,何必非要打擾方丈梵行?」

大凈老和尚安忍不動,表示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揮退品照就要轉身,可小和尚猶豫了片刻,竟然站在原地不動,吞吞吐吐地辯解道。

「可是……門口來了兩個貴客……」

大凈和尚聞聲不為所動,連轉頭的姿態都欠奉:「不必多言,佛祖面前何談貴賤之別,就算是別寺住持來訪也不必如此。名相未滅,你終究還是修行不夠啊。」

見對方張口閉口就是修行,小和尚不禁腹誹,自己才入寺一個月哪來的修行。他情急之下乃至於拉住了對方的僧袍,滿頭大汗地說出了讓老僧身形一震的話。

「可是來的兩個……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呀……」

老僧聞言猛然回頭。

…………

寺門口的兩棵蒼勁挺拔的松柏,兀自蔥鬱出深蔭,正午的驕陽高照在題著寺名為「祝國悉檀禪寺」的巨大牌匾上。

氣溫正隨著午日而回升,廣逾常制的大門卻緊閉不開,只能看見寺門左側低矮的牆根有白色的線條蔓延,還有些藤蔓正用它們不屈的生命力,千迴百轉纏繞著與堅硬石塊抗爭,向歲月誇耀著它們的勝利。

「我們在寺門口等了這麼久了,他們連門都還沒開,還要繼續等下去嗎?」

駱霜兒仍舊一身白衣,未施粉黛就顯出姿容妍麗,年紀雖然稍顯幼嫩,眼神中卻滿是嫻靜淑好的光澤,正與江聞一同站在寺門外的梅樹底下。

「霜妹你別急,你看這座寺廟如此宏偉,卻在別家都大門敞開時,出其不意地緊閉山門,安靜得猶如廢墟,必然是有與眾不同的底氣,想必這裡才是真具佛蘊禪思的修行之處……」

吊著一隻手臂的江聞顯得神色極為篤定,對於與駱霜兒兄妹相稱這件事也毫無壓力,以他的說法就是做戲要做全,平時若不稱呼自然,關鍵時候肯定會被看出破綻。

「況且我已經打聽清楚雞足山上幾十座寺廟的底細,思來想去,也只有面前這座悉檀寺最為合適。剛才小和尚跑去通稟了,咱們就不妨再等他一等。」

話音之後又是等待,任誰也想不到如此宏偉的寺廟,竟會隱匿在這茂密山林里,恍若一方沉入深潭的金錠,熠熠生光地昭顯著存在,引來旁人駐足驚嘆。游者若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撞見,一定會以為置身於仙境的瓊樓雲閣,或者踏入了某個狐妖精怪不懷好意的幻境之中。

他們倆會來到這裡,自然是有特殊的用意。

要知道雞足山上寺廟眾多,諸如九蓮寺、放光寺、金襴寺、石鐘寺皆為香火鼎盛、香客如雲的叢林,規模本就不見得遜色於眼前的悉檀寺,其中歷史悠久者甚至猶有過之,可江聞多方思索之下,偏就認定了要來這裡。

首先,他與駱霜兒的根本目標是接近各路達官顯貴,再借著他們的光轉回廣州,尋常香火鼎盛的大廟往往都是受商賈青睞,這些人縱使表面富貴,卻不一定真能幫助到自己。

而這座悉檀禪寺,乃是明萬曆丁巳年間麗江土知府木增為母求壽,向朝廷奏准而在雞足山建,由木家捐銀萬餘兩請高僧本無住持創修,高懸門口的牌匾甚至是由天啟皇帝御筆親書,也是如今山上唯一一座皇家御賜寺院。

即便如今已經改朝換代,可賓川當地還是由木家掌管,只要麗江木家一日不倒,悉檀禪寺就是這座雞足山唯一的官方正朔,其中往來的信眾,也必然要比尋常寺廟更貴上那麼一籌。

其次,江聞與駱霜兒兩人如今身無分文,本就打著蹭吃蹭喝打秋風的算盤,自然也要找一家更顧體面、更不差錢的寺院借宿,如此的十天半個月里,至少也能吃喝更好一些,還能避免寺廟找自己收費露餡。

從這點來分析,這座悉檀禪寺光建寺就花了萬餘兩白銀,既是大理土司木家的家廟,也是他們的臉面所在,據說還有山下三千畝良田作為寺產,平日裡肯定過著大富大貴的日子。自己不過兩人而已,若能混進這座禪寺的香客隊伍里,無非是多添一雙碗筷的功夫,自然更不容易被人察覺。

最後,江聞選擇悉檀寺,還看中了他背後站著的是麗江土知府木家。這家族的父輩木增當年自詡明廷忠臣,如今已由他的兒子木懿掌管。他雖然已經於昨歲的順治十六年降清,卻和意圖掌控雲南的吳三桂多有齟齬,只能維持著表面的上下尊卑,明爭暗鬥已是不可避免。

木家與吳三桂關係不融洽,就代表著悉檀寺和平西王一脈不會有什麼往來,自己和駱霜兒躲在這裡,自然能免除許多清廷帶來的麻煩,身份暴露的可能也大幅降低,這個操作堪稱是一箭三雕,每每想及此處,江聞也不禁為自己的智計而自豪。

不多時,沉重的寺門就被推開一條縫,陽光在品照小和尚的頭臉上,耀動出一顆顆汗珠,他就連說話都因跑動而上氣不接下氣。

「二位施主,快隨我、隨我進來吧……」

江聞看了駱霜兒一眼,顯露出了一切盡在掌握的表情,當先就踏入了這座依山而建的禪寺之中。

悉檀寺規模宏大,道路也堪稱百轉千回,三人從山門後的萬壽殿旁穿過,望著石鼓峰一路北行,又行經許多朱漆殿堂和高矮牆垣,離主殿建築群也越來越遠——江聞曉得這是為了分隔僧俗,畢竟有些達官貴人會帶著家中女眷前來上香,平日總和一群和尚俯仰相見確實不太方便。

三人就這樣兜兜轉轉,來到了一處坐落於竹林之際,格外清幽雅致的院落之中。江聞跟在小和尚背後四處打量,他的眼力過人,自然能看出這處幽靜院落南北東西各有三間客房,全都嚴扃其戶,也不像是人影晃動的樣子。

「二位施主,這幾日你們就先住在這裡,每日飯食自會有人供具,需要湯沐也可以和小僧說,若要焚香叩拜,則交由小僧的燒香師兄指引。」

品照掏出腰間鑰匙,打開了並排的兩扇房門,只見平平整整的客房裡桌椅被褥一應俱全,擺設雖然不見富麗,卻自有一股盎然的古意,一段吩咐下來,著實顯出了大寺獨有的規矩氣度。

江聞此時明白了,這個小沙彌大概就是悉檀寺的照客僧,平日會為客堂和知客辦事,負責照料僧俗客人、打掃客房等等,只是這處客堂未免也豪華得過了頭,他和駱霜兒僅僅兩個人,居然就能獨占這麼大一個院子。

江聞與駱霜兒對視一眼,合掌對小和尚說道:「多謝小師傅了,只是不知道這處客堂為何如空曠?若是還有餘裕,我們不介意和其他香客擠一擠的。」

擠,當然得擠了。

這處客堂雖然清幽,可未免也太過偏僻,天一黑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按說悉檀寺這個規模,平日怎麼也得有一二十個人借宿,他們倆來這裡是為了認識人的,如果被單獨呆安排在這裡十天半個月,這不是白白耽誤功夫嗎。

由此可見,有時候厚待也就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江聞萬萬沒想到,面前的小和尚在謹慎聆聽到了最後,竟然會露出一副慌張的表情,剛剛平穩下來的說話聲,也再次支支吾吾起來。

「施、施主,這件事小僧也無權做主。不如、您晚些時候、自行去問問弘辯方丈吧……」

江聞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這點小事也敢甩鍋方丈,這小和尚到底是什麼身份?

「小師傅,這話是什麼意思?」

品照小和尚也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半晌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用略顯古怪的口音說道:「哦哦,都怪我忘記說了。弘辯方丈有言、要與二位一晤,若是收拾停當了,便隨小僧走一趟吧……」

江駱二人此次出門本來也沒帶行李,因此收拾停當的話自然是一種客套,其中最重要的,還是住持要見他們的這件事,江聞愣了一下,沒想到悉檀寺的住持會突然要和自己見面。

駱霜兒微微看了江聞一眼,似乎在詢問他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他又在暗地裡做了什麼安排。

「有勞小師傅了,擇日不如撞日,既然方丈相邀,那我們現在就過去吧。」

江聞面色如常地答應了下來。

他自然也不知道對方為何如此隆重對待,但與其在這裡沒頭沒尾地猜測,還不如過去當面問個明白——說到底不過是個和尚頭子,總不至於伏甲設饌地擺下了十八銅人陣,再置五百刀斧僧於壁內以摔杯為號,頃刻間就要把他們剁成肉泥吧。

品照似乎鬆了一口氣,黝黑的臉上又露出笑容:「太好了兩位施主,那就隨小僧一起過去吧!」

就這樣,椅子都還沒坐熱的兩個人再次起身,跟著小和尚在悉檀寺的建築群中又繞起了圈,此時正值晌午天氣炎熱,炎炎烈日不依不饒地照烤著山林,薰風也帶著草木汁水的氣味,不知不覺間讓人更加悶熱了起來。

依山而建的寺廟布滿了各種階梯落差,皮膚黝黑的品照似乎不是漢人,腳力已經堪稱雄健,可惜還是累的渾身是汗。

可要說品照身上流的是熱汗,那麼江聞流的就是冷汗——在悉檀寺里的一路走來,他是越看越後怕,越想越緊張,總覺得哪裡有問題,許多影影綽綽的風聞記載也在腦海里浮現。

偌大的悉檀寺里,一字貫穿的幾座主殿是門窗緊閉、不聞經誦,佛堂之中也人影杳然、聲響俱寂,宛如空城。按道理如今正是休息的時候,寺廟裡愣是連一個旁的僧人都沒有碰到,三人穿行其間,就像是置身於一座富麗堂皇的巨大廢墟,又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躺在一副精巧絕倫的黃腸題湊里!

「小師傅、小師傅,能否借一步說話……」

太不對勁了,一座這麼大的寺廟裡既沒有香客也沒有僧人,大白天還緊閉著大門,裡面該不會有什麼貓膩吧?!

江聞越走越不對勁,連忙叫住了前頭領路的小和尚,停步於一處迴廊的盡頭不肯往前,「寺里怎麼一個人都看不見?是不是出了什麼變故?」

品照四下打量了一番,終於又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腦袋。

「施主你是問這個呀,都怪小僧沒有把話說清楚……」

隨即品照操著略顯生硬的口音,緩緩挪著步伐,執拗無比地還要帶他們往前走,一邊解釋起了其中的原委。

悉檀寺作為大理木家的家廟,除了尋常的十齋日之外,還要為木家守齋祈福,對內自然也是一門修行。

齋者齊也,所謂齋正身心,不令散亂,故而持齋期間,佛門弟子都要外束身、口、意「三業」,內製貪、嗔、痴「三毒」,通過內外兼持做到真正的「持齋」。

而戒律顯現於外面的形式,有一條就是不食非時食,比如過中午便不食名齋。

這次住持弘辯大師的要求十分嚴格,每日寺中諸人用膳之後,一律在僧寮內打坐參禪,由於僧值管束極為嚴格,故而只要過了吃飯時間,寺廟內就沒有一個人會出門擅自行動。

江聞將信將疑地聽著,偷偷往一處禪房的窗紙里看去,果然在朦朦朧朧中看見一名老僧正雙足跏趺,眼帘微垂地處於入定之中,雙耳不聞外界之事。

他又往旁邊看去,果然也看見了許多普通僧侶在房內打坐參禪,身處屋裡也絕少走動,倒是自律得出奇。

「小師傅,那你怎麼不去打坐?」

江聞好奇地問道。

對此品照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說來慚愧,小僧出家不足半月,坐久了腿麻又天性好動,這才被支會出來做事……」

經過這麼一番解釋,在和眼前所見兩相驗證,江聞才漸漸相信了小和尚的說法,順道把盤踞在腦海里,那些逼人剃頭坐缸的寺廟傳說暫且趕了出去。

「二位施主,弘辯方丈的房間就在前面,小僧就送到這裡了。」

一間與常人無二的禪房顯現在眼前,品照推開房門之後便合掌告退,只留下江聞與駱霜兒踟躕在禪房門口,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二位施主,不知從何而來?」

蒼老的聲音悠悠響起,音量不大,但隔著門戶隱約傳到了兩人的耳朵里,明明沒有頌揚聖號,卻似乎能讓人從語調中聽見梵唱。僅憑這個聲音,江聞都能勾勒出一位法相莊嚴的高僧大德正在屋裡盤坐,微笑著與兩人寒暄。

江聞還未邁步進門,便略運功力朗聲說道。

「弘辯方丈,在下……」

江聞剛要報出自己預先辨好的姓名出身,打算把對方搶先唬住,屋裡卻猛然傳來了一聲緩慢悠揚的回答。

「不必說。」

弘辯法師打斷了江聞的說辭,用一種曲折委婉的語態對江聞說道,「世間因緣果報殊異,大至宇宙,小至微塵,老衲又怎麼能聽聞得過來。今日只是想知道施主你們從哪裡來……」

這番回答讓江聞措手不及,只感覺這番話頗有玄機,於是朗聲回答道:「原來如此,弘辯方丈,我們兄妹兩人自福建崇安縣來雞足山禮佛,路上遭遇盜匪與僕人失散,故此前來借宿幾日……」

禪房內沉吟了片刻就沒有了聲響,江聞察覺對方似乎真的沒有別的問題了,可來到這裡總不能轉身就走,於是打算進去當面道個別,就趕緊回去研究研究怎麼回事。

江聞踏進了布置樸素的禪房,果然看見一名相貌奇古的老僧正在打坐,已然是鬚眉花白,眼裡卻清亮異常地看著自己,仿佛一泓山泉氤氳其中,充滿了智慧與了悟。

這麼一看,弘辯方丈的樣貌果然與他腦海里所想的參差,縱使沒有起身招呼,也不會讓人覺得失禮,果然是有修行道行在身的高僧。

只不過這個氣色和江聞想像的出入較大……怎麼老和尚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二位施主,恕老衲還在持齋修行,今日無法遠迎,改日必定邀貴客周敘。」

弘辯方丈似乎惜字如金,他這麼說了,江聞也就又釋然了一些,持齋修行起來確實是有些勉強了,苦行導致臉色這麼差,似乎也就能理解。

「那我們就不打擾方丈修行,就此告辭了。」

江聞感覺招呼打完了,也就帶著疑惑,順勢退出了弘辯法師的禪房。

兩人虎頭蛇尾地結束會晤,回到了竹林邊的客舍里,寺廟中的一切似乎都波瀾不驚地緩慢了下來,直到刻漏不知不覺來到了申時,悉檀寺的伙房和尚敲門要將兩人的晡食送到房屋裡。

秉著對於名剎伙食的期待,江聞很有禮貌地迎他進來,又看著伙房和尚從食盒裡拿出食物。

此時的木托盤上,正碼放著屬於他的那份晚餐,江聞看著上面兩握小得可憐的野菜團、一碗稀得可以照鏡的米湯,又看了看前來送飯的餓得面有菜色的伙房和尚,氣氛瞬間沉默了下來。

等到伙房和尚離開了許久,江聞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忽然猜到了方丈那個老和尚,先前莫非只是餓到說不出話、站不起來吧?

起身面對著竹葉紛飛的空曠客舍,江聞此時心裡只剩下一個想法——

這座廟裡的和尚,該不會餓到半夜吃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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