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驃騎將軍府。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事的地方就有麻煩。

為了解決這樣的麻煩,有的人試圖講理,有人使用暴力,甚至有人發動戰爭。

你問的這個問題斐潛笑著對斐蓁說道,泰西厲害還是我們厲害,就像是在問,刀厲害,還是槍厲害,亦或是弓箭才厲害一樣

斐蓁眨巴著眼,父親大人,這麼說來,所謂泰西之學就是刀槍弓箭而已?

深夜之中的大漢驃騎將軍府,在星光和燭火之間搖盪。

喏,你看;斐潛指了指被風吹起的布幔,有風自遠方來你說著這風,究竟是願意來此,還是不願意來此?

斐蓁眉頭越皺越緊,看著斐潛,忍著掀桌的衝動。

在廳堂之外,那些僕從和下人,早就喝令退下,周邊一片寧靜,只有偶爾的風聲從房頂屋檐之處呼嘯而過。

父親大人,我不太明白。斐蓁老實認慫。

面對斐蓁,斐潛並沒有選擇說什麼等你長大之類的話語,而是儘可能的調動起他的興趣,並且讓他自行思考,去尋找答案。

你覺得天子,真的是天之子麼?斐潛緩緩的說了一個顯得極為大逆不道的話題。

不是;斐蓁也回答得乾脆利落,若是真的天之子,現在天下就沒有那麼多事;

呵呵那麼第二個問題,斐潛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既然不是,為什麼那麼多人都相信呢?

自然是斐蓁說了一般,忽然瞪眼了眼,父親大人,你的意思是該不會是忽悠,呃,不是,是騙嗯,那個啥

不管是騙還是什麼那是另外的問題,你先要搞清楚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斐潛沒直接回答斐蓁的反問,而是繼續追問道,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那麼為什麼一代代的他們,都這麼做?

看著斐蓁越發皺起來的臉,斐潛豎立起了第三根手指頭,第三個問題,才是為什麼我要引進泰西之學

(σ`д′)σ

長安西城著名食樓醉仙樓。

後面,拐角旁邊上,有一家極不起眼的湯餅鋪子。

有錢人選擇醉仙樓,但是也有不少人選擇這裡。

大概就像是後世對於普通人來說,最為知名的不是什麼某而頓,也不是什麼某騎淋,而是某縣大酒店一樣。

湯餅鋪子的深處,坐席上坐著兩個人,其中那個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著額頭上的汗,看來不知道是因為鋪子裡面的不通風使得有些悶熱,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使得他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些外地的口音。

你是商賈麼,這天氣走商也不是只有你一個,該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嘛,順便幫著做做傳幾句話又有什麼問題呢?就只是傳話,有沒有什麼實物的東西,你怕什麼?坐在矮胖男子對面的文士不滿的說道,目光銳利的盯著中年男子。

這些時間,在外面抓了多少?你還找我?中年男子不停地擦著額頭上滾滾的汗珠,長安有聞司的名頭,據說都能治夜哭!你讓我傳話,到時候要是被發現了,可能不至於死,但是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我還怎麼回來?

事情很重要,早一天傳過去,總比晚一天好。文士說道,到了為國盡忠的時候了,你可別退縮你知道後果的

矮胖男子瞪圓了眼。

文士一點都不退讓的和他相互瞪著。

好吧矮胖男子又是擦了擦汗,究竟是什麼話?

青龍寺的事情

還沒等文士說完,矮胖中年男子不由得打斷了文士的話,青龍寺?青龍寺的事情為什麼不找個學子?不是更清楚,更方便麼?

不。找一個學子才更反常。文士搖頭說道,一個到了青龍寺,然後急急往東走,難不成又說是家裡出事了?而且聽聞年底要大考冬,春,夏,連考三季,誰捨得走?

不是難道我捨得啊?中年男子嘟囔著。

你是商人,商人不就應該是這樣麼?文士說道,你有真實可靠的身份現在也只有真實的身份,才不會引起懷疑放心,就只是傳話,只要你把話都記好了,傳回去,什麼危險都沒有

見中年男子有些意動,文士又補充說道,有聞司雖說兇殘,但又不是蠻橫無理的,他們不會平白無故的抓捕和通緝的只要你不犯蠢

中年男子扯了扯嘴角,心中想著,萬一呢?那又該怎麼辦?

沒問題吧?文士看著中年男子,說道,如果沒問題,就仔細聽好,做好若是長安城中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訴我,我來辦。

中年男子支支吾吾的說道,您知道我在茂陵有個鋪子

文士輕輕拍了一下桌案,表現的格外豪氣干雲,說道:放心,我給你看著!等你回來一片瓦都少不了;

呵呵中年男子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主要是新贖買了個相好我這一走,萬一不守婦道還請

看住她?

不,賣了她

()

在更為陰暗的角落裡面。

窸窸窣窣的聲音更加的微小且猥瑣。

泰西礙

這要是傳到了山東之處,怕是又會引起一番震盪

可不是麼?對了,驃騎這麼搞,是真想要廢了今文經礙

哎,那要怎麼辦啊?

我倒是有些主意就是不知道

別管那些了,現在火燒眉毛了,什麼都好,都好!快說說看

那我可就真說了礙這驃騎不是說泰西有士麼?我們乾脆就順水推舟說驃騎準備全盤否決華夏之士,要泰西之文,泰西之人來頂替華夏之學,之人

(o)驃騎什麼時候說過?

嘖,我這不是說麼你怎麼不懂啊?

哦你繼續,繼續

我們就說驃騎有私心了,不要忠義了,只求利益了,不再為華夏長遠規劃而謀了,就是為了鼓吹泰西之學而已

妙礙不過,若是這樣說,萬一被有聞司

嗨,怕什麼?我們又不直接說驃騎的不是,我們就跟著一起說泰西好啊,有聞司能把我們怎麼樣?不是說泰西也有名士麼?那麼我們就說泰西強啊,泰西從古至今都是極好啊,泰西什麼東西都很妙礙這樣一來,必然有人會反感了對不對,到時候他們去鬧,我們只需要輕輕一推

哦哈哈哈哈,妙啊,兄弟大才,大才;

(′?`)?

大漠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是一片荒涼。

在凜烈冬風未至之時,大部分地面上都覆蓋著如氈般的青草,只是當下白雪皚皚,便是多少顯出幾分肅殺的味道。

馬蹄聲聲,呼嘯而至,將白雪激揚得四散亂飛,伴隨著尖銳的叫聲和沉重的呼吸,越來越多的戰馬出現在山崗之上,然後呼嘯而下。

這是西遷的丁零人騎兵,正在護送著部落西遷。

千餘丁零人的騎兵揮舞著彎刀,呼喝著奇怪的聲音,瞬間將一處正在避風躲雪的小部落團團圍祝

帳篷被砍開,身上的皮袍被砍開,堆放的草料包被砍開,珍藏著的茶葉和鹽包被砍開

鮮血橫溢,血腥味四散。

小部落裡面的人紛紛倒下,死去。他們的身軀重重的摔落在地面上,倒在血泊之中。

小孩在嚎哭,婦女在尖叫。

丁零人則是在狂笑。

丁零人的騎兵興奮地呼喊著,把小部落之中的所有男人都殺死之後,開始將那些婦孺像是扔草料包一樣扔上了車,將他們能找到的所有糧食和貨物都或是搬到了馬屁股上,或是抗到了輜重車上,然後大呼小叫著向西而去。

只留下一片狼藉。

殺光,搶光,順帶放一把火燒光。

就像是餓狗跳上了宴席,不光是吃,還打包,順便拉了一坨屎留在席面上,後面來的誰也別想撈到半點好

這就是丁零,這就是荒漠之中胡人的生存法則。

冬天,就只有這麼多食物,你吃了,我就要餓肚皮,怎麼辦?

失去了王庭的丁零人,一路遷徙而來,根本帶不了充足的食物和糧草,所以他們只能是搶,遇到了什麼就搶什麼,帶給沿途部落的,就是滅頂之災。

至於這些沿途的小部落,是不是應該承受這些悲慘的遭遇,是不是應該供奉一切,然後無聲的死去,這些問題,都不是丁零人考慮的問題。

因為這些丁零人,只想著當下。

未來,距離他們很遙遠。

死亡,距離他們很近。

他們不是不怕死,而是將死亡的恐懼轉嫁到了其他人身上之後,就能減輕他們心中的擔憂和對於未來的惶恐

(*?Д?*)

大漢驃騎將軍府,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斐潛看著抱著腦袋苦思的斐蓁,然後將目光移動到了遠處。

按照道理來說,斐蓁要去考慮那麼多複雜的問題,確實是有些難。

但難,不代表著就可以不去做。

斐蓁必須學會獨立思考,即便是有旁人的建議和輔佐,通過獨立思考並且得出結論,依舊是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能力,越早掌握,越好。

至於結論的正確與否,在初期並不是重要的,而是要懂得如何去做。

斐潛看了斐蓁一眼,還是提點了一句,別想著太複雜越是複雜的問題,越是要簡化想到什麼,便是先說什麼,要不然怎麼知道你想的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複雜簡單斐蓁重複了幾聲,學識?不對是經文?

斐潛點了點頭,看,這不就是簡單了麼?天子,君臣,乃至於天下之士,天下之土等等,都是寫在哪裡?出自何處?經書啊!一代代都是學同樣的經書,一代代都奉其為經典,那麼自然就是一代代的相傳那麼,這經書,又是誰寫的?孔孟等人。那麼孔孟之人為什麼能寫,其他諸子之書為何鮮有留存?是其他諸子不識字,還是不著書?

這個應該不是斐蓁回答道。

那麼,又是什麼原因?斐潛追問道,你再想想之前我問的問題,聯繫起來想到一個答案之後別停,繼續往下推看問題永遠別只盯著表面,要儘可能的一直要探尋到其內核

斐蓁的小臉又是皺了起來。

又是過了片刻,斐蓁忽然一拍手,我想到了,經書是為了傳承!傳承!而在諸子百家之中,只有孔孟之道傳下來了;

傳承是對的,但是傳下來的,不僅僅只有孔孟斐潛呵呵笑道,你自己沒發現麼?在君子六藝裡面,究竟有哪些,才能算是原本孔仲尼擅長的?不是那幾本書,而是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斐蓁回答不上來。

是融合斐潛緩緩的說道,將自己不擅長的,融合了進來,就變成了自己擅長的了

斐蓁一拍手,就是青龍寺說的,去蕪存菁;

去蕪存菁本身是後世的語言,但是被斐潛講出來之後,龐山民加以引用在擴散而開,也不存在什麼特別的認知障礙。

蕪,雜草,菁,指韭菜,或是蔓菁。

斐潛緩緩的點頭,這才是最根本正經,是為了這個,正解,也是為了這個,引入泰西,同樣也是為了這個

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後世僅有華夏留存,這固然有地理上面的許多外在因素的影響,但是其中核心的問題,是文化的傳承。

儒家,這個在華夏文化傳承當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為什麼最開始的時候,儒家能夠打敗眾多的競爭對手,成為了華夏文化的傳承主流,並不是因為儒家本身就有多麼強大,而是儒家一開始很弱校

法家,依靠著君權,掌控著刑罰。

墨家雖然不依靠君權,但是一聲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至於名家縱橫家,雖然平日裡面只剩下一張破嘴,但是重要時刻一條舌頭能舔得六國服服帖帖

其他諸子在高光的時候,孔子在流浪。

其他諸子在當官的當官,掌權的掌權,孔子依舊在鄉野之間

孔子在20多歲的時候在魯國,僅僅是當過管理倉庫和牛羊之類的閒官,後來一直沒有得到重用,直到快到50歲的時候,才被魯定公任命為地方的行政長官,三年後方升為司空,相當於魯國的工程建設部長,到了第四年,51歲的孔子當上了魯國大司寇,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長,並且代行魯相職務。

這是就孔子一生中當過最大的官了,顯然和六國丞相什麼的,根本不能比。

當然,很多人不是和孔子同期的,或許也沒有什麼可比性,只不過孔孟都能連在一起,同是春秋戰國的人,相互對比也不算是什麼。

那麼為什麼其他諸子都是高光在前,越來越是暗淡,而只有孔子卻是越來越明亮,然後影響了華夏千年呢?

因為最開始的時候,孔子什麼都沒有,而後來孔子什麼都有了。

孔子不僅是成為了聖人,還有各種微言大義,以至於後續的王朝都盯著往裡面找,卻少了抬頭眺望的,慢慢的,就裹足不前了

天子,當有,但是這個天,不是天空的天,而是天下的天,若是本末倒置,自以為天子的,就往往難成真正的天子了斐潛摸著斐蓁的腦袋,緩緩的說道,若是真的以天下為天,那麼即便名頭上是不是天子,也更勝天子

兵器也好,經書也罷,乃至於整個的華夏,還有西域之西的泰西,都應該是手中的工具而不應該成為一種禁錮

或者,成為拖累自己前進的累贅

就像是這風,一旦停下腳步,就沒了,就無法繼續呼嘯

斐蓁睜大眼,略有所思的看了看斐潛,又看向了遠方。

北風呼嘯。

總是有一些人拒絕抬頭,總是有一些人拒絕變化,總是有一些人拒絕謙遜,總是有一些人拒絕包容,但是沒有關係,只要有一些人能感知到遠方的風,能探尋到世界的改變,願意去求知,求新,求變,那麼,華夏就有更好的明天,更為璀璨的光華!

長安城中,遠遠不僅僅是只有斐潛父子兩個人在面對黑暗期待黎明

有黃氏工房,面對著通紅的鐵塊,轟然巨響。

錘落砧塊,火星四濺。

只有經過千百錘鍊,方有堅韌。

有書樓小院,桌案上攤開的書卷,燭火輕閃。

筆落紙上,墨汁暈染。

只有經過千萬書寫,方得筋骨。

獨一無貳長安城。

不容有貳,方是日夜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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