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發給軍官的小手冊的內容,一座完善的野戰營地必須包括壕溝、圍牆、排水渠、馬廄、廁所、兩個進出口,必須擁有易於取用的水源,必須位於利於防守的地形。

但實際情況是補給線沿途的營地有好有壞,普遍由一到兩帳士兵負責看守,最多不超過三帳。

其中一部分能容納兩支滿編軍團,擁有完備的圍牆和壕溝,那是幾個月前大軍經過此處時修築的臨時軍營;

剩下的則簡陋許多,在平整的空地上挖一圈土渠就算完工。

營地的選址大多靠近河流,修築在徒涉場和浮橋的西岸。一方面為了獲取水源,另一方面也為了保障浮橋、徒涉場的安全。

河流,行軍途中最讓輜重隊頭疼的就是河流。

由於依賴冰雪融水補充,大荒原上的河流受季節影響嚴重。

夏季雨量豐沛時,河水能暴漲到幾米深。冬季則會進入枯水期,大多可以徒涉——這也是選在冬季出兵的原因之一。

從大環境看,兩山夾地的水系發源自遮蔭山脈和金頂山脈的冰雪融水,是典型的樹枝狀水系。

地理學家白睿思將兩山夾地比作一片樹葉,自西向東的奔流河是主脈,各級支流則是側脈和細脈。

按照這個比喻,給輜重隊造成麻煩的河流大部分連細脈都算不上。

可即便只有腿肚深的小河,在這個季節淌一次也夠人受的。

雖然帕拉圖的冬天很少結冰,但不妨礙冷。

……

馬車一輛接一輛駛過十來米寬的淺灘,輜重隊抵達了今天的宿營地。

但這並不代表一日辛苦的結束,車夫們在忙著卸馬,民兵們需要整頓營地設施:清理壕溝、加固圍牆、重新挖掘廁所。

在其他人埋頭鋤地的時候,每帳中負責做飯的人則要去生火、打水、準備食物。

作為背著鐵鍋行軍的補償,他們不需要參加重體力勞動——不過炊事和挖廁所哪個更累還不好說。

整頓結束、安排好夜崗和巡邏人員後,溫特斯便下達了解散命令。

他現在又冷又餓,在馬鞍上坐了一整天令他的屁股痛得要死。他只想喝口熱湯,趕緊休息。

但傑士卡中校半路叫住了他,被中校找來的還有巴德和安德烈。

中校還是平時那種不冷不熱的語氣:「你們幾個和我一起用餐。」

三個少尉面面相覷。

傑士卡中校到任已有三周多,但他向來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至今同溫特斯三人尚無私交,看起來也沒有任何想增進私人情誼的念頭。

不過頂頭上司邀請共進晚餐,少尉們沒法拒絕。

可中校卻沒直接回營房,而是帶著少尉們朝馬廄走去,輜重隊的馬匹都安置在那裡。

溫特斯三人就這樣跟著中校在馬廄轉悠,看著中校摸馬背上的汗、不時檢查馬兒的蹄子和腿。

負責飼馬的十夫長是個三十幾歲的杜薩克,得知消息後緊忙跑來馬廄。面對四名軍官,他的神色十分緊張。

傑士卡中校瞥了一眼十夫長,冷冷地問:「馬剛牽進棚沒多久吧?」

「是,大人。」十夫長擦了擦頭上的汗。

中校伸手在馬槽里抓了一把:「這是什麼?」

「精料,大人。保證足量,沒有分毫剋扣。」

「這又是什麼?」中校踢了踢馬槽旁的木桶。

十夫長愈發誠惶誠恐:「水!剛從河裡打的,保證乾淨。」

傑士卡中校突然爆發,抄起水桶就砸向十夫長。

十夫長不敢躲,被水桶砸得倒退幾步才穩住重心。

「馬身上的汗都沒涼!你就敢給馬喂水喂料!」中校又是狠狠一耳光把十夫長打倒在地:「你想死嗎?」

十夫長慌了神,連聲求饒:「我……只是……」

「閉嘴!」

十夫長爬了起來,不敢再說話。

「明天自己去找你的百夫長領十鞭。」傑士卡中校厭惡地看了對方一眼:「滾!」

十夫長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離開了。

「下了他的十夫長。」中校對安德烈說。

「是。」

……

稍後,傑士卡中校的帳篷里。

中校和少尉們圍坐在一張小桌前,還在說剛才的事情。

「混帳東西!」傑士卡中校余怒未消:「不是自家牲口不心疼!看看他們的戰馬,都等著消了汗再來喂。」

輜重隊有百十輛大車,兩百餘匹挽馬。其中一部分車馬是軍隊財產,車夫只是單純的僱工;剩下的車馬都是車夫所有,這類車夫的報酬更高。

車夫的馬,車夫照看。軍隊的馬,中校安排了幾個杜薩克照看。

但看起來他們並不怎麼上心。

「那讓車夫照看如何?」溫特斯問。

「也一樣,不是自家東西不心疼。」中校搖了搖頭:「車夫還不如士兵方便約束。」

幾人一時無話,眼巴巴等著晚餐端上來。

中校琢磨了一會,說:「大車現在都是滿載,是最費馬力的時候,絕對不能出意外。我們只有四匹備用的挽馬,比士兵還金貴。這事得指派個軍官負責,有軍官監督底下的人才不會懈怠。」

中校首先看向溫特斯,搖了搖頭。然後看向巴德和安德烈,大概是要在兩名騎兵軍官里選一個。

安德烈立刻迴避視線,巴德見狀嘆了口氣,說:「我來吧。」

「好,那就你。」中校點了頭。

勤務兵拉開帳簾,把一個個盤子端到幾位軍官面前。

溫特斯原本已經餓到麻木,但食物的氣味讓他的胃又翻騰起來。

四個軍人也沒什麼餐前禱告流程,食物擺上桌就可以開動。

可溫特斯只是稍微嘗了一口盤子裡的糊狀物質,就差點把昨天喝的湯吐出來。

太噁心了,又酸又臭,仿佛洗過裹腳布。

如果有什麼東西看著像泔水、聞著像泔水、吃著更像泔水,那它就應該是泔水吧?

溫特斯震驚地看向安德烈,安德烈也震驚地看向他。

反觀傑士卡和巴德倒是面色如常,仿佛大家吃的不是一樣東西。

「長官,您平時就吃這東西?」安德烈小心翼翼地問。

中校正在用力掰因脫水而干硬的麵包,隨口回答:「我又不是請你們赴宴,我是在幫你們糾正錯誤。」

「什麼錯誤?」

「和士兵走得太近的錯誤!」中校冷淡地說:「我理解這種鄉土部隊的感情,但你們現在是在軍隊里。和士兵保持距離,否則會影響你們的判斷。」

雖然中校沒明說,但溫特斯知道中校指的是什麼,這讓他有點惱火。

安德烈打個哈哈,問巴德:「這你也吃得下去?」

巴德看了一眼安德烈,回答:「你如果生在佃戶家,你也吃得下去。」

「行了,別挑三揀四了。」傑士卡中校頗為不悅:「在軍營里有得吃就不錯了。士兵又不是廚師,能把東西弄熟就算合格,還在乎什麼口味?你們就是沒打過仗,否則端上盤豬食來,你們也能吃。」

共同經歷過許多的三人無言相互交換目光,倒也無意糾正中校。

「倒不是打沒打過仗的事情。」安德烈慢吞吞地說,用勺子攪動盤子裡的糊糊:「只不過對比之下,您這裡的東西確實難以下咽。」

「和誰對比?」傑士卡中校一挑眉

「和……蒙蒂[蒙塔涅的暱稱]的勤務兵比。」

傑士卡中校冷笑了一聲,顯然是不信。

第二天,中校信了。

第三天,中校乾了一件「不愧是他」的事情。

鐵匠貝里昂被調至大隊指揮部,任專職炊事兵。

……

雖然赫德諸部和帕拉圖的勢力範圍之間存在法理上的「緩衝區」,但緩衝區的地理定義卻在不斷變化。

當年內德·史密斯同赫德三大部約定的緩衝區,其中的燼流江以南的部分就是今天的新墾地行省。

[註:燼流江就是奔流河在帕拉圖境內的叫法

總體而言,帕拉圖人步步緊逼,赫德人步步後退,彼此間大致有百公里寬的無人地帶。

說是無人區,但實際上也並非完全沒有人煙。

最常見的是牧羊人。

當初雙方的約定是「帕拉圖人不開墾,赫德人不牧畜」,並沒有規定帕拉圖人不能在這片區域放羊。

這不是文字遊戲,因為在勢力夾縫間遊牧是帕拉圖人的傳統藝能。

早在帝國曆273年帕拉圖就已經出現全國性的羊毛同業公會——梅斯塔榮譽協會。

甚至帕拉圖的放牧用語大部分詞源都來自赫德語。

農業帶不來金銀,所以共和時代以前,梅斯塔的納稅一向是帕拉圖公爵的重要財政收入。

理查四世繼承帕拉圖公爵領後,每年也能從梅斯塔得到超過近3萬磅白銀的收入。[註:約合29.4萬杜卡特金幣

窮苦的帕拉圖牧人驅趕綿羊跨越國家和宗教的邊界,不僅要在勢力夾縫間隨季節遷徙,還要防備赫德人的掠奪。

但正是這些底層牧羊人為帕拉圖貴族積累起財富,讓他們能夠修築城堡、僱傭軍隊、頑強地同赫德諸部展開長期戰爭。

歷史上如果不是帕拉圖幾次頂住赫德諸部鼎盛時期的大規模東侵,弗斯蘭德和維內塔早就淪陷於鐵蹄之下。

帕拉圖牧羊人留下了舊邊境線上的孤獨城堡,也留下無數以他們為主角的故事和傳說。

正因如此,即使絕大部分帕拉圖人以農耕為生,安德烈卻喜歡使用「日羊佬」這個蔑稱,我們也有理由相信這個不雅的描述很可能真實發生過。

……

在無人區牧羊算是有官方背書的產業,甚至還是帕拉圖曾經的支柱產業。

不過也有不受帕拉圖官方支持的行當。

例如偷墾,有些買不起土地的農民會偷偷跑到無人區開荒。

帕拉圖政府不會特意抓他們回來,同樣也不會給予偷墾者提供任何保護,更不承認其產權。

還有許多土匪、強盜也會躲到界河另一邊避風頭。

不少偷墾者正是慘遭他們毒手,但官方很少派遣執法力量越過界河,這類人多靠賞金獵人緝拿。

除此之外還有商隊和走私者。

帕拉圖官方時而允許互市,時而禁止互市。風向總是在變化,但需求一直都存在。

俗話說的好,「東來煙酒油布糖,西來牛羊騾子馬」。

允許互市就是商隊,禁止互市時就是走私者,反正一年到頭總有人趕著車隊往來於赫德諸部與帕拉圖之間。

大部分時間內帕拉圖政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是對牛馬、煙酒、糖油這類牲畜雜貨而言。

任何膽敢走私鐵器、槍炮、火藥的商隊皆在不赦之列。哪怕已經越過無人區中線,帕拉圖驃騎也會追殺他們到死。

不過正因如此,鐵器、槍炮、火藥在赫德諸部的賣價奇高,致使鋌而走險者屢見不鮮。

除了帕拉圖人,這片「無人區」里還有赫德人。

同內德·史密斯簽訂協議的是[海東]、[蘇茲]、[特爾敦]三大部,但赫德人還有為數眾多的中小部落。

總有赫德部落在遭災或爭奪草場失敗後進入緩衝區,這些赫德人同樣不受諸部議會保護。

他們有時擄掠帕拉圖私墾者,有時又會被私墾者、盜匪甚至是帕拉圖驃騎屠殺。

總而言之,當一個人步入這片「無人區」時,他就等於離開世間的一切法律、規則和文明。

赫德人、牧羊人、偷墾者、強盜、走私犯……形形色色的人在這裡掙扎求生。

他們時而合作、時而廝殺。除了手中的刀槍,沒有任何東西能保障一個人的生命財產安全。

而帕拉圖共和國本次的戰役目標,是把這片區域再往西平推一百公里。

……

越過百公里寬的無人區,輜重隊用了整整十二天時間。

帕拉圖人大多聽著「界河那邊有土匪」之類的故事長大,最初難免有些提心弔膽。

結果到最後,別說是土匪,連兔子都沒碰到幾隻。

毫無波瀾地走了一路,大家都有點悵然若失。

這也沒辦法,三支百人隊負責押運,腦子有坑的盜匪才敢對輜重隊下手。

……

緩衝區在帕拉圖一側以河流作為邊界,在赫德諸部一側同樣如此。

而且赫德人的界河可比帕拉圖人的界河氣派多了。

攔在車隊之前的是一條近四百米寬的大河,水流湍急,深不見底,只有一道晃晃悠悠的浮橋連接兩岸。

經由浮橋過河,車隊進駐位於橋頭的營寨休息。

不過守軍拒絕閒雜人等入營,那些小商販只能在營外過夜。

橋頭營寨的守軍也遠比之前的營地多,足有一支百人隊,由一位上尉全權指揮。

安頓好車隊後,溫特斯等人爬上營地望樓觀景。

「看吶,這條河應該就是赫德人口中的[庫爾瓦萊亞],意為帶走靈魂之江,冥界之河。」瑞德修士指著河水紅光滿面地說:「早就聽聞此河氣勢磅礴,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

「庫爾瓦萊亞……庫爾瓦萊亞……」溫特斯咀嚼了一會這個詞,恍然大悟道:「庫爾瓦萊亞不是一種舞蹈嗎?好像是……奔赴冥河之舞?」

瑞德修士哂笑道:「說你不學無術你還不服,那是[庫爾瓦萊塔],詞源是一樣的,詞綴不一樣。」

只聽赫斯塔斯說過一次,溫特斯也記不清怎麼讀了。想起老薩滿,他有些傷感地嘆息了一聲。

「此等壯麗景色在前,你嘆什麼氣?煞風敗興!」老修士翻了個白眼。

「想起位故人。」溫特斯笑了一下:「老頭子,你可得活得久一點,別隨便死了呀!」

「放心吧!在死之前我肯定都活著!」老修士哈哈大笑,他倒是不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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