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急轉直下,令人目瞪口呆。

赫德人兵敗如山倒,攻城失利的潰兵倒卷本陣,竟將特爾敦部中軍衝垮。

溫特斯眺望上萬騎兵自相踐踏、如鳥獸散,怎麼也沒想到勝利會來的如此突然。

安德烈目前不在堡內,傑士卡中校便讓皮埃爾率領杜薩克輕騎尾隨敵人偵察。

很快,已升任臨時軍士的小米切爾先生帶回情報:蠻子旗靡轍亂,已是潰不成軍,正在亂鬨哄地向西遁逃。

戰況已明,如釋重負的帕拉圖人歡呼雀躍,有糙漢子甚至抹起眼淚。被赫德蠻子包圍時眾人有多壓抑,此刻便有多興奮。

溫特斯沒閒心慶祝,他正忙著召集十夫長問話。

有傳令兵找到他——傑士卡中校要所有軍官過去開會。

趕到充當大隊指揮部的小板房裡,他發現參會的除傑士卡、巴德和梅森之外,還有原本駐防此地的兩名百夫長:奧蒂巴中尉[帕拉圖籍]、薩努少尉[維內塔籍]。

溫特斯朝薩努眨了眨眼睛,拖過一把椅子落座。

氣氛十分輕鬆,誰能想到?來勢洶洶的特爾敦部竟然這般中看不中用。

「不要歸於我們!不要歸於我們!主啊!榮耀歸於你的名!」

陣陣歌聲傳進屋內,帕拉圖人正在齊唱讚美詩。

如此小的代價,擊敗如此多的敵人,對信眾而言只能用神跡來解釋。

「赫德人想跑,就讓他跑。」見人到齊,傑士卡開門見山:「不要追,繼續加固工事。」

溫特斯起初不解:赫德大軍潰敗,正應窮追猛打,不給他們重新集結的機會。

可是傑士卡中校也不會無的放矢……

稍加思索,溫特斯便理清頭緒,他啞然失笑:「您的意思是……赫德人在詐敗?」

其他尉官臉上的笑意迅速消失,眾人神情變得嚴肅,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

「假裝潰敗,引誘守軍離開堅城追擊,再伺機聚而圍殲。這是赫德人的慣用伎倆。」傑士卡指著奧蒂巴中尉,問:「你是帕拉圖人?」

奧蒂巴有些發懵:「呃?是的,我家在諸王堡。」

「那你應該知道末代大公的死法。」

「聽教員講過……不過是在陸幼的時候。」

傑士卡指向身旁的幾名維內塔人:「給他們講講。」

奧蒂巴中尉撓著腦袋站起來,粗略講了下這個帕拉圖軍人耳熟能詳的典故。

故事很簡單:又是個大災年,赫德人大舉東侵,一路燒殺搶掠,最後打到諸王堡城下。

諸王堡歷經十幾代帕拉圖大公營建,城防固若金湯。蠻人久攻不下,又為爭奪戰利品內訌,最後乾脆潰逃而走。

帕拉圖大公貝洛四世見此情形,當即引兵出擊,雙方你追我逃整整三天三夜。

最後在喀爾迦河口,輕敵冒進、銳氣盡失的帕拉圖軍,迎面撞上赫德人的回馬槍。

當屠殺結束時,喀爾迦河漂滿帕拉圖人的屍體。

從此帕拉圖人不吃喀爾迦河的魚,因為那些魚都吃過帕拉圖人的肉。

……

多說一嘴,此役影響極為深遠:大公外加七個伯爵被殺,導致Hetumoger家族父系徹底絕嗣。

帕拉圖的王冠兜兜轉轉,最後落到貝洛四世的表弟——理查四世手裡,那時候他還不叫瘋王。

周期性財政破產的理查四世得到奔馬之國如獲至寶,他把帕拉圖當成錢袋子,每年都無情抽走超過二十五萬杜卡特的資金。

財富源源不斷流出,帕拉圖開始持續衰敗。

邊境防線再無力維持,赫德諸部年年殺進帕拉圖劫掠,號曰「打秋谷」。

而皇帝對此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公國從貴族到平民,對理查四世的不滿和怨恨與日俱增。忠誠的表象之下,實則暗潮洶湧。

以至於山前地的市民揭竿而起時,本應是絕對保皇派的帕拉圖不僅沒出力鎮壓,反倒成了「叛黨」的兵源地。

大批帕拉圖底層貴族改名換姓,呼朋引伴投奔聯盟軍,自費造反。

在主權戰爭的前期、中期和後期,聯盟軍都是靠帕拉圖人扛起騎兵部隊。

內德·史密斯就發現,軍中有許多頂著蹩腳姓名、自稱是山前地人、卻操著高原口音的奇怪武士。

這些人自帶戰馬、武器和盔甲投軍,不喜歡服從命令,尤其不尊重平民背景的指揮官。

但是個個武藝高強,沒軍餉也不逃跑,打起仗來捨生忘死,仿佛同帝國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正因為在主權戰爭時期立下汗馬功勞,帕拉圖共和國才能在聯盟中享有比肩聯省、維內塔的政治地位。

假如貝洛四世活到主權戰爭爆發,哪怕為防引火燒身,他也必然會派兵幫表弟鎮壓叛黨。

兩面夾擊之下,呱呱落地的聯省共和政權註定被迅速絞殺。

如果聯省人連前期局勢都撐不住,那也就等不到維內塔人參戰。

可歷史沒有假如,誰能想到一個年輕人拍腦門的魯莽決策,竟會最終導致五個共和國和一個「偉大」聯盟的誕生?

……

回到這次碰頭會上。

奧蒂巴一攤手,示意他講完了。

梅森猶豫地問:「如果赫德人只是詐降的話,是不是也太下本錢了點?他們可是死了不少人吶!」

「不管是真敗,還是詐敗,總之一句話。」傑士卡停頓片刻,環顧五名尉官,一字一句地說:「猛虎不下山!」

他緊接著解釋道:「守住這座橋,主動權就在我們手裡。他來攻,我們就殺傷他;他跑,我們不追。以靜制動,不給赫德人可乘之機。」

中校講的有道理,五個尉官自然沒有反對意見。

要溫特斯離開堡壘追擊,他也有些不安。

不過「猛虎不下山」的策略,讓溫特斯有一點小遺憾,他原本還想趁赫德人潰敗去把祭天金人起出來。

現在看來,還是讓金人繼續埋在土裡安全一些。

既然內部意見已經統一,傑士卡大隊立刻行動起來。

巴德帶人繼續拓寬、加深塹壕,補插拒馬樁;

奧蒂巴、薩努帶人加固、加高堡牆;

梅森比較倒霉,中校想起他帶錯路就來氣,罰他打掃戰場,回收炮彈、拖走屍體。

武器、盔甲、皮袍、布衣、靴子、飾品……值錢和有用的統統回收。

死掉的赫德人被扒光,然後直接往河裡一扔,倒是落了個赤條條、空蕩蕩、乾乾淨淨;

除派出少量杜薩克輕騎偵察敵情外,不准任何部隊離營。

傑士卡中校大大方方把意圖展示給赫德人:隨你有任何陰謀詭計,我連看都不看一眼。反正時間每流逝一秒,你要填進這座橋頭堡的人命就越多。

其他尉官都在忙著搞建設,溫特斯在忙著搞心理建設。

他把負責輪轉射擊的火槍手集中到一起,照著紙條開始點名:

「狼屯鎮的約翰!」

「光明谷的瑞恩!」

「……」

整個牆頭堡里,連識字的人都沒幾個。

這令溫特斯深刻體會到普及教育的重要性,如果十夫長認字,他們就可以自行記錄,溫特斯只需匯總。

可是他的十夫長全是文盲,連名單都得溫特斯自己動手抄。

這也是為什麼他把火槍手分成十隊的原因,因為人有十根手指。監督火槍手的十夫長不認字,只能靠手指頭記人。

被點到名的火槍手一個接一個出列,參與輪轉射擊的火槍手和弩手接近三百四十人,溫特斯只點出三十三個名字。

不知道百夫長想幹什麼,三十三個火槍手忐忑不安地站成一排。

「這些人!」溫特斯故意停頓,加重語氣宣布:「是六輪半交替射擊中,每一輪都能把槍打響的人!做的好!」

「獎!」溫特斯大手一揮。

夏爾和海因里希抬來一袋嘩嘩作響的小銀幣,從橫排一端發到另一端,每人發三枚。

溫特斯又帶動眾人鼓掌,六響火槍手裡不少人羞到面紅耳赤,兩眼只敢盯著鞋尖。

然後是五十名五響火槍手,每人一枚小銀幣,沒有喝彩。

第三批是七十八名四響火槍手,沒有獎金,也沒有鼓掌喝彩。

「剩下的人!」溫特斯拍打紙條,盯著空地上只剩下的一小半火槍手:「六輪射擊,你們最多也只放出三槍。有人甚至連一聲響都沒有!」

空地中央,一片死寂。許多火槍手低著頭,因為羞愧。

「看著我!不許低頭!」溫特斯硬起心腸喝斥,他冰冷的聲音經由魔法增幅響徹堡壘:「不教而誅!謂之虐!所以我現在同你們講道理。你們每少放一輪槍,就可能少殺一個敵人。少殺一個敵人,就可能多死一個戰友。大家都是爹生娘養,你害死人,就要償命!」

整座堡壘現在都鴉雀無聲,哪怕是事不關己的長矛手們也在屏息聆聽。

「你們中有人會覺得不公平。我少放一槍?怎麼可能多死一個人?」溫特斯舉起三根手指:「三次!所以我給你們三次機會。三次戰鬥,如果連一次合格輪射都做不到,那你就活該償命!等著你的只有絞架!」

眾人忍不住看向空地邊緣的臨時絞架,絞索在風中晃晃蕩盪,等待著殺戮。

溫特斯一聲大喝:「拿槍來!」

夏爾把一桿火繩槍交到溫特斯手中。

「我來放六槍,如果三槍不響,我自己把絞索套在自己脖子上!」

夏爾在離溫特斯二十步遠的地方支起六頂赫德頭盔。

在全體帕拉圖人的注視下,溫特斯嫻熟地裝填、瞄準、開火、再裝填。

六輪連射,六槍皆響,六頂赫德鐵盔應聲被打落。

初時帕拉圖人盡皆沉默,當溫特斯打落第二頂鐵盔時,有人開始喝彩。

之後,溫特斯每打落一頂鐵盔,帕拉圖人便齊齊喝彩一聲,每一聲都比前一聲響。

當第六頂鐵盔被應聲擊飛時,喝彩聲達到頂點,就連遠處旁觀的獨眼中校都在鼓掌。

六射完畢,溫特斯隨手把槍一扔。夏爾穩穩接住,他的掌心都拍的通紅。

六聲槍響,六射皆中,無人不服。

「我絕不勉強你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你們也能做到。」魔法之威,竟令溫特斯的聲音壓制住眾人的喝彩。

他的視線掃過空地上的每一個火槍手:「記住,只有三次機會。而你們——已經浪費掉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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