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遙遠的北方。

翻越遮蔭山脈,穿過神聖帝國,朝著地平線的盡頭前進,直至波濤洶湧的狹海,就能抵達真正的北方。

維內塔人抱怨陰冷潮濕的冬天,從箱底找出長袖衣物;

帕拉圖人咒罵寒風刺骨的冬天,躲進門窗緊閉的房屋。

殊不知命運對於塞納斯人已經足夠溫柔——巍峨的遮蔭山脈阻擋了南下的冷空氣,龐大的內海是天然儲熱池,所以兩山夾地幾乎全年不會結冰。

而在真正的北方,寒冬之神將展示出殘酷無情的另一面。

漫天的暴風雪席捲一切,世間萬物全部變成蒼茫的白色,動物呼出的水汽在毛髮上凍結,保存體溫變成關乎生死的大事。

就在這等滴水成冰的天地中,有一群人正在舉行儀式。

冰湖被鑿出一條水路,一名赤身裸體的男孩顫抖著走進冰水。

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失,男孩奮力游向水路的盡頭。

圍觀的人很多,但是無人伸出援手。

水面不斷析出薄冰,若不是手持長棍的侍衛們及時敲碎冰面、撈出浮冰,鋒利的冰碴就能要人命。

母親們閉上了眼睛,而男人們在低聲議論:成人儀式通常在十五歲舉行,即便如此也常有不幸發生,讓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游過冰河實在太早了些!

但男孩終究還是游到對岸。當他走出冰水時,圍著冰河的人群爆發出陣陣喝彩。

祖父走到男孩面前,解下肩頭的披風為男孩系好。

隨後,祖父親手為男孩在腰畔掛上了一柄鑲有紅寶石的短劍。

短劍、披風和劍帶——在參與儀式的人們的認知中,當一個男孩得到這三樣東西,就意味著他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年輕人、一名戰士。

從這一刻開始,男孩獲得了作為「自由人」的完整權力。

接下來,賓客應該為男孩獻上賀禮。

但是男孩的祖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摘下頭頂的鐵王冠,隨手放在男孩頭上。

「卡爾,我做了一個夢。」祖父揉了揉男孩細軟的金髮,眼神中滿是慈愛:「我夢到——你終將得到這一切。」

一個夢並不能說明什麼,它僅是祖父給予孫兒的美好祝福。

但在這黑雲壓城的時刻,老國王預言式的話語讓人們的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

觀禮的貴族們依序將禮物堆放在男孩腳下。

他們還有一場關於生死存亡的仗要打。

……

絕大多數公教和新教信徒並不知道極北之地還生活著一群人,他們也不關心。

而在地理知識稍微好一些的人眼中——例如溫特斯·蒙塔涅——極北之地的居民毫無疑問是野蠻人。

這種認知的普及,很大程度是因為帝國「長期以來刻意使用[野人]和[蠻族]的形象扭曲北方的『鄰居』」。

貶低敵人是帝國一貫的敘事方式,將北境諸國描述為「蠻人」與強調塞納斯聯盟是「叛黨」如出一轍。

事實上,自從四百年前公教會向[狹海沿岸]大規模派遣傳教士,北境社會就迅速擺脫[部落-大區]的原始形式,諸部進入封建時代。

畢竟傳教士不僅帶著經書,還帶著先進的技術與文化——不拿出點好東西,如何說服蠻酋皈依?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很快脫離了公教會的預期。

經書、文化和神術,憑此三樣法寶,公教會開疆拓土無往而不利。

但是在北境……他們玩脫了。

與一觸即潰的舊異教不同,北境的泛神信仰展現了出超乎想像的頑強生命力。

因為公教會進軍北境時,狹海兩岸仍舊處於半神行走於人間的「神話時代」。

北境的祭司們吸納了公教信仰中的「正邪大決戰」、「天國與地獄」、「永生」等元素,理順了原本亂七八糟的北境神話,重新構建了一整套信仰體系。

通常來說,話語權越是弱勢的一方,越是趨向保守。

例如諸多王朝鼎盛時都可以海納百川,衰敗時卻往往落入「看誰都像叛徒」的惶恐;宗教崛起時強迫異教徒改信,衰落時就開始爭論誰更虔誠。

如果世上真有神跡的話,北境泛神信仰的涅槃重生算得上其中之一。

信仰之戰打了兩百年,公教的神官對決北境的半神,一神宗教討伐泛神信仰。

以北境諸國王陸續皈依為標誌,公教會贏了。

然而時任教宗庇護二世沒有時間慶祝,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更可怕的東西——異端。

問題就出在[第二代傳教士]身上。

第二代傳教士,泛指最早皈依公教的北境人。

他們大多是半路出家,沒有受過完整的神學教育,而且使用北境人的語言傳教。

須知「經文譯錯一句都可能導致羔羊走上歧路」,更不要說二代傳教士是用異種語言「轉述」自己理解的教義。

恰恰又是土生土長的二代傳教士為公教會的勝利立下汗馬功勞。

信仰之戰的兩百年間,屢次碰壁的二代傳教士群體痛定思痛,逐漸將公教教義與北境傳統相結合以輔助傳教。

聖徒崇拜逐漸取代一神崇拜、新的禮拜堂在舊的祭祀場址建起、泛神信仰的節日轉化為公教節日……

靠著各種各樣的「本地化」策略,二代傳教士們大獲成功。

然後……他們被教宗庇護二世統統打為異端。

如果說在前兩百年,泛神信仰和公教會的鬥爭模式還是字面意義上的「說服」。

那麼之後的兩百年間,就是「武器的批判」徹底取代「批判的武器」。

因為北境公教化的兩百年,也是[部族-大區]結構被粉碎、封建國家成型的飛速發展的兩百年。

與此同時,曾經飽受蹂躪、支離破碎的神聖帝國也再次統一在一面旗幟下,史稱「鷹堡王朝」。

[註:同今天的執政王朝不是一家,鷹堡王朝已經絕嗣,目前帝國的皇冠屬於烈陽王朝]

戰爭仍在繼續,只是領主取代了教士,刀劍取代了經文,越來越多的政治因素摻雜在教派鬥爭中。

到最後,「討伐異端」已經變成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剩下兩個強權打著聖戰的名號互相攻伐。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兩百年間,帝國諸侯與北境「野蠻人」完全和平的年份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但是這一切即將走入尾聲——或許如此?

……

男孩的成人儀式已經過去三天。不,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男人了。

小男人「卡爾」懷抱祖父的披風,呆呆地站在床邊。

而親手為他系上披風的祖父躺在床上,已經不再呼吸,鮮血將床單都浸紅了。

一門四十八磅重炮射出的霰彈將衝鋒的老國王打落馬下,老人還沒抬回來就已不在人世。

不過對老國王而言,在最後的衝鋒中死去或許是最好的死法,使他不必親眼目睹軍隊崩潰、國家滅亡的悲傷景象:

嶄新的鑄鐵炮摧毀了舊時代的城牆,長矛和火槍擊潰了盾牌與劍刃,紀律嚴明的軍隊戰勝了勇敢無畏的軍隊;

身披重甲、揮舞頁錘、如半神般殺戮的戰士主教被「無名小卒」陣斬;

營級方陣、輕型火炮、兼顧衝擊力和速度的中裝騎兵大放異彩。

走廊傳來靴刺撞擊地面的聲音。

臥室的門被推開,一個富有磁性的、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卡爾十一在哪?」

聲音的主人看到了床上的老國王遺體,驀地停下腳步。

他取下頭盔,露出淡金色的頭髮,還有一張俊朗的面龐。

如果是在某位伯爵夫人的宴會,這張臉龐的主人一定是已婚和未婚女士們的寵兒。

只是對於指揮一支軍隊的將軍而言,這張面龐有些過於年輕了。三十歲?或許還不到?

淡金色頭髮的年輕將軍向著老國王的遺體深深行了一禮。

「你是王孫?」淡金髮彎腰,溫和地問小卡爾:「其他人在哪裡?」

小卡爾搖了搖頭。

淡金髮嗤笑一聲,吩咐隨行武官:「抓回王宮總管,為卡爾十一準備國王的葬禮。」

隨行武官欲言又止,但還是轉身去執行命令。

另一名副將摘下頭盔,露出一頭栗色頭髮。

栗色頭髮頗為無奈道:「康格里夫公爵才是總司令,無論如何,你應該『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好呀,你去。」淡金髮漫不經心的回答:「我還有別的事。」

栗色頭髮嘆了口氣,轉身離開,去為好友善後了。

「有件事,原本想讓卡爾十一親自動手。」淡金髮看了看小卡爾:「現在只能你來。」

小卡爾被帶出城堡,他驚恐地看著,看著銀裝素裹的城市被血和火玷污。

攻入城內的帝國士兵肆無忌憚地搶劫、縱火、強暴,這支軍隊剛剛在酷寒的冬季打了一場艱苦的圍城戰,士兵們積鬱的負面情緒只需要一點火星就會被引爆。

城市中央的廣場,一座臨時處刑台已經搭起。

平日裡聖潔而不可侵犯的神職人員,如今像羊群一樣被驅趕著走向處刑台。

大斧毫不留情地落下,「異端神官」一個接一個身首異處。

淡金髮顯然不喜歡他看到的東西,但他顯然也並不打算阻止。

有昏了頭的帝國士兵沖入淡金髮的衛隊,卻在看到淡金髮的旗幟的瞬間清醒過來,跪地行禮。

淡金髮暢通無阻地帶著小卡爾離開城市。

出城後,他們轉向西北,沒走多遠就到了岸邊。

狹海就在眼前。

淡金髮招了招手,侍從取出一方樸素的木匣,小心翼翼地奉上。

淡金髮解開護頸,摘下掛在脖頸的鑰匙,鄭重地打開木匣。

蠶絲和棉花的中央,赫然躺著兩個瓶子。

兩個很普通的瓶子,材質無非是玻璃;

但又是兩個很精緻的瓶子,因為玻璃沒有一絲雜色,是純凈的透明的玻璃。

「去。」淡金髮看向小卡爾:「裝一瓶海水,再裝一瓶海沙。」

「你可以放心,陛下不會殺你的。只是你的餘生,都要住在永恆之城了。不過永恆之城可比北境好得多……」淡金髮的態度沒有一絲虛偽,他有些出神地說:「至少不像這裡那麼冷,真冷呀。」

卡爾抱著披風,望著洶湧的狹海,望著海的另一側時隱時現的陸地,低聲回應:「我喜歡冷。」

裝滿狹海之水和狹海之沙的玻璃瓶被嚴密漆封,重新放回木匣。

緊接著,一支精悍的騎兵護送著木匣向南飛馳。

跨越千山萬水,穿過重重阻隔,木匣被送進帝國的心臟——無慮宮。

而裝滿狹海之水和狹海之沙的透明玻璃瓶,最終被一雙手輕輕擺放在一張樸素的書桌上。

「陛下,恭喜。」納爾齊亞伯爵放下玻璃瓶,深深致禮:「綿延兩百年的大北境戰爭,已經由您畫上句號。而極北航線——也將徹底貫通。」

坐在書桌後的男人放下筆,做了一個平時從來不做的動作——他慢慢轉身,看向那副懸掛在背後的畫像。

一位威嚴的戎裝老人與他四目對視。

……

與此同時,在南邊很遠的地方。

堂·胡安正在氣急敗壞地「批判」溫特斯·蒙塔涅。

無論遙遠的北方正在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對於身處鐵峰郡的人們而言,都無異於來自未知土地的夢囈。

鐵峰郡人不知道世界的模樣,也沒人在乎。

如今鐵峰郡人最關心的問題是——生存。

吃的在哪?喝的在哪?住的地方在哪?什麼時候能回家?

「我大腿都磨爛了!兩邊!尿尿都疼!」堂·胡安氣憤不已地從屍體上拔箭簇:「哪有這麼使喚人的呀!」

安德烈假裝沒聽見,翻來覆去地檢視繡金外套的破洞。

安德烈的面前,是一處遍布屍體的營地,第一騎兵隊正在打掃戰場。

因為赫德諸部「天女散花」式的組織結構,泰赤並不能完全控制下鐵峰郡的特爾敦人。

實際上,在泰赤部人馬攻入中鐵峰郡時,還有一部人先期渡河的特爾敦人沒有與泰赤匯合。或是因為通訊不暢;或是乾脆已經搶夠本,不打算再冒險。

總而言之,這部分特爾敦人處於單獨行動的狀態,因為沒船過河同樣滯留在下鐵峰郡。

又因為沒跟著泰赤行動,這部分特爾敦人自然也沒有投降。

一日不把這部分特爾敦人清掃乾淨,溫特斯就一日沒法組織下鐵峰郡難民返鄉。

溫特斯讓泰赤派人去招降——只要交出掠獲就可以安全離開。如果談不攏,清剿的騎隊接著就來。

鐵峰郡的騎馬分隊目前全部投入到剿滅特爾敦殘部的「大會戰」中,安德烈和堂·胡安的騎兵隊當然也不例外。

安德烈看著天邊,摸了摸下頜的胡茬:「學長?」

「嗯?」堂·胡安正在挨個給屍體補刀,確保沒人裝死。

「我有點想家了。」

堂·胡安抬起頭,忽然綻放笑容:「我也想了。」

……

兩個海藍人想家了,第三個海藍人呢?

溫特斯想不想家,旁人還不得而知,畢竟他身邊沒人可以傾訴。

但是有一點很確定——家裡有人想他了。

溫特斯站在門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門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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