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偉大聯盟向前進(十三)

輕炮的嗥叫可能會被鼓點淹沒,臼炮的轟響或許會與槍聲混淆。

然而沒有任何東西能蓋住重型火炮的咆哮,戰鼓聲、軍號聲、吶喊聲、馬蹄聲……都做不到。

因此,甫一聽到對岸傳來的雷鳴,斯庫爾上校便立即醒悟過來:薩內爾和克洛伊把楓葉堡的城防炮也拖上了戰場,先前無論是製造煙幕還是攻打河谷村,都旨在掩護重炮的架設。

震耳欲聾的雷霆接連響起八次,如同是天神朝大地一連擲出八柄巨錘。

「八門。」斯庫爾上校一邊安撫躁動不安的戰馬,一邊暗忖:「薩內爾把楓葉堡的重炮全都帶出來了嗎?還是諸王堡從水上運給他的?」

斯庫爾上校的腦海里還有很多疑問,但是眼下顯然不是思考它們的好時機。

因為僅僅是重炮開火的巨大噪音,就已經在雷群郡、邊江郡的士兵心裡播撒了恐慌和不安。

更因為噪音的源頭簡直近在咫尺——八聲轟鳴衝下東岸的丘陵,滾過血色的無名小河,一下接一下地敲打斯庫爾麾下士兵的胸膛。

部署在東岸丘陵上的三十二磅青銅加農炮都是些又笨又重的老傢伙,歲數與大部分士兵的父輩差不多,其中幾門甚至在內德元帥麾下服過役。

主權戰爭結束之後,它們在楓葉堡安享了二十九年和平時光。除了每年勝利日去廣場放幾輪禮炮,它們幾乎從不離開楓葉堡地下幽暗陰冷的軍械庫。

人們視這些老古董為上個時代的遺物,但當它們再次發出怒吼,戰場上的所有生靈依然會不由自主地戰慄。

八次射擊結束,大炮暫時安靜下來。河谷村方向的零星槍聲也消失不見,戰場陷入詭異的沉默。

邊江郡和雷群郡的新兵還在驚悸地東張西望,老兵已經在拚命祈禱炮彈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大炮的出現讓戰鬥變成一場輪盤賭,勇氣、技藝、盔甲在炮彈面前都沒有任何意義。某種程度上說,這種不確定的死亡風險比真刀真槍的戰陣搏殺更加讓人感到折磨。

斯庫爾沿著聯軍左翼的戰線疾馳巡視,他確認左翼各方陣沒有在剛剛的炮擊中遭受傷亡,但他也觀察到了炮擊給士氣造成的惡劣影響。

斯庫爾上校很清楚,就算雷群郡和邊江郡的新兵受過再多的訓練,他們也沒有勇氣直面炮彈、沒有足夠堅韌的意志無視血肉橫飛的戰友。

煙幕執著地不肯散去,仍舊遮蔽著戰場,上校只能聽見對岸山丘上隱約傳來的叱令和呼喊——敵軍炮手正在熱火朝天地準備下一輪射擊。

判明最新敵情之後,斯庫爾上校作出了決斷。

他迅速召集各大隊指揮官,下達命令:「我們不能就這樣暴露在敵軍炮火下。全軍即刻轉向——各方陣逐次向西後撤。楓葉堡的城防炮都是舊式加農炮,我們至少還有五分鐘時間。」

「是……等等,您說什麼?」驚愕的副官甚至忘記了上下級關係,他不敢置信地問:「後撤?偽政府軍炮擊的是河谷村!」

迎著麾下六個大隊長的目光,斯爾庫上校揚鞭指向煙霧瀰漫的東岸:「那是因為他們暫時找不到其他目標。種種跡象表明,敵軍重炮就在對岸丘陵上——我們的正前方。煙幕一旦散去,那些重炮就會調轉炮口轟擊我們。」

因為聯軍左翼既有雷群郡的部隊、又有邊江郡的部隊,所以斯庫爾上校的副官由邊江郡的薩卡希奇上尉擔任。

薩卡希奇上尉性情火爆,從不像雷群郡軍官那樣對於斯庫爾惟命是從,他針鋒相對地反駁:「可是博德上校給我們的命令是堅守河岸!不能讓任何敵軍成建制地渡河!」

「敵情有了變化,部署也要有變化。」斯庫爾上校皺起眉頭,掃視其他大隊長:「你們可以有疑問,但是先要執行我的命令。」

各大隊長不敢再耽擱,紛紛抬手敬禮,策馬離去。

薩卡希奇上尉一直拖到最後,等其他尉官都走了,他才憂憤地警告:「上校,如果我們讓出河岸,就等於把河谷村的側翼完全暴露給偽政府軍!」

「兩害相權取其輕。」斯庫爾冷冷回答。

薩卡希奇無法反駁這個理由,他橫下心,主動請戰:「請讓我帶本部人馬渡河一戰!」

斯庫爾瞥了上尉一眼:「不准。」

「為什麼?」薩卡希奇悲憤至極:「敵軍重炮就架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我們完全有機會摧毀它們!甚至奪取它們!」

「別小瞧了薩內爾!」斯庫爾徹底失去耐心,他厲聲呵斥:「就因為把他當成幸進的無能之輩,我們已經付出了慘痛代價!他既然敢把大炮擺在那裡,他就不怕你去攻!」

斯庫爾上校指著東岸剛剛收穫過的麥田:「看到那片一點遮蔽物都沒有的空地了嗎?敵人從那裡走過,他們就是我們的靶子。但是我們踏上去,那裡也會變成我們的屠宰場!想去送死?那你就自己去!這場會戰,一個士兵也不能浪費!」

薩卡希奇被教訓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抬手敬禮,一言不發地離開。

不知使用了什麼特殊原料,大議會軍釋放的煙幕比單純燃燒濕柴產生的濃煙逸散得更加緩慢;也不會隨著熱氣流衝上天空,而是久久漂浮在地表,隨風流動。

因此,直到東岸丘陵上的八門重炮完成裝填,又朝著河谷村射出一輪圓彈,籠罩戰場的煙霧才稀薄到可以模糊看清河對岸景象的程度。

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見狀,立刻下令改為裝填霰彈,並調轉炮口對準正西方向,只等叛軍左翼部隊在視野內出現。

然而,當東風終於褪去覆蓋在大地上的薄紗,讓兩軍的部署毫無遮掩地暴露出來的時候。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驚訝發現,叛軍左翼各方陣已經後撤了至少半公里。

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不甘心地命令開火,核桃大小的鉛球掠過山坡、河道和田野,散布在幾十米寬的範圍內,最終只打倒三兩個倒霉蛋,完全沒有取得預想中的殺傷效果。

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下令重新裝填圓炮彈——敵軍雖然後撤了半公里,但仍舊未脫離重炮的有效射程。

然而後撤的叛軍左翼各部隊開始變換陣形,方陣逐漸攤薄為矩形,士兵之間的距離也拉大。顯然,叛軍指揮官不準備再後退,他將麾下各部隊回撤到重炮有效射程邊緣的位置,打定主意要用鬆散陣形硬吃炮擊。

正如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一眼就能看出叛軍指揮官的策略,叛軍的指揮官看樣子對於大議會軍的想法也了如指掌。

雙方都很清楚彼此的戰術與思維方式,同時都在竭盡所能利用對敵方的了解獲取優勢。

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走到大炮旁邊,試著觸碰炮身。

僅僅三次射擊,八門重型加農炮的外壁就已經燙到可以煎雞蛋。即使隔著一層手套,也能感受到厚重的青銅裡面積蓄的巨大熱量。

原隸屬於新墾地軍團的炮手正在給大炮降溫,整桶的菜籽油倒進炮口,片刻後再傾出來,重新灌入涼油。整個過程需要反覆抬高炮身,以至於炮手們也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楓葉堡的八門重炮全是極難伺候的老式加農炮,雖然威力巨大,但也伴隨著很多問題——散熱只是其中之一。

因此,每一次射擊機會都十分寶貴。

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眺望遠處變為鬆散陣形的叛軍左翼各部,在簡單評估可能取得的殺傷效果以後,他決定不把寶貴的射擊次數浪費在給敵人瘙癢上。

戰旗揮舞,山洪般的軍鼓聲在東岸各處同時響起,藉助煙幕掩護抵達出擊陣地的大議會軍發起正面攻勢。

左翼、右翼的各個方陣開始朝著對岸推進,從山坡頂上向下看去,就像是一個個淺棕色的小方塊在大地上徐徐移動。

就連在此前的強攻中受挫的中央方陣——新墾地派遣軍各部,也在重新整隊,準備下一輪攻勢。

「調整方位。」大議會軍的炮兵指揮官瞄著對岸高地上的小村莊:「繼續轟擊叛軍的中軍。」

雖然八門重炮沒能給叛軍左翼造成大量殺傷,但成功迫使叛軍撤出沿河鎮定已經達到預期目標。相比於位於有效射程邊緣的叛軍左翼各部,還是近在咫尺的靶子——河谷村守軍更好打。

大議會軍炮兵指揮官親自檢查每一門火炮的射角,同時不忘三令五申:「都給我注意!誰也不准射擊教堂,這是薩內爾上校的命令!給我瞄準河岸,摧毀他們防線!」

片刻之後,裝填完畢的重型加農炮再次開火。曾經在內德元帥麾下效命的老兵們怒吼著射出三十二磅鐵球,如果他們不是武器,或許他們會感到痛心。

與此同時,在河谷村北面的河岸,薩卡希奇上尉注視著對岸丘陵上噴出的一股股棉花似的硝煙,不由地攥緊了拳頭。

河對岸每響起一聲悶雷,上尉右手側的河谷村都會飛起一片碎石和泥沙。農民的房舍在呻吟中倒下,濃煙在廢墟中升起。

還有幾個粗樹枝樣的東西也被甩到天上,旋轉著落地。上尉來不及辨認,但他感覺那是人類的斷肢。

在薩卡希奇上尉身旁,來自各個大隊的五百餘名火槍手匍匐在沿岸的田堤後面,各自相隔一米左右。

他們所在的田堤只有一米多高,由碎石和泥土築成,上面栽種著一些低矮的灌木以固定土壤。

這道田堤既是用於畫界的田埂,也是防止雨季河水泛濫的矮堤。不過,此時此刻,它主要是雷群郡和邊江郡火槍手的胸牆。

薩卡希奇上尉扒開灌木,看著身著淺棕色上衣的士兵伴隨著鼓點,成排走下山坡。

密集的槍桿好似榕樹的氣根,長槍的劍刃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繪著駿馬的軍旗從頭盔和槍桿裡面被伸出來,掌旗手被保護在陣列中央。

從軍旗來看,進攻聯軍左翼的部隊來自「整編新墾地軍團」,也就是原本直屬於亞當斯將軍的人馬。

因為薩卡希奇上尉使用著和他們圖案相似的旗幟,僅在細節上有些許不同。

雖然不願意服輸,但是上尉不得不承認,斯庫爾上校的判斷準確無誤。

敵軍在火炮陣地前方擺出六個步兵大隊,兩翼還布置了騎兵。

如果薩卡希奇真的孤注一擲,渡河強攻火炮陣地,那麼東岸那片剛剛收穫過的麥田就會是他的屠宰場。

但是此時此刻,踏入這片殺戮地帶的不是薩卡希奇的部下,而是淺棕色上衣的大議會軍士兵。

利用火炮的射程優勢,大議會軍成功迫使「叛軍」左翼各部撤出河岸防線。抓住「叛軍」左翼各部後退的戰機,大議會軍的右翼各方陣開始向前推進。

不過,大議會軍右翼的指揮官如果認為他的敵人會拱手讓出防線,那他一定和斯庫爾上校不太熟。

彈藥已經裝填,火繩已經掛好,雷群郡和邊江郡的火槍手埋伏在田堤和灌木叢後面,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沒有命令,誰也不准打開火藥池!哪個亂開火我弄死他!」薩卡希奇壓低嗓門,凶光畢露地警告。他推了一下兩側的火槍手:「給我往下傳!」

與此同時,大議會軍的六個方陣正在徑直逼近河岸。

淺棕色上衣士兵們排列整齊、步伐平穩,軍容堪稱雄壯:

手持長戟的纓盔軍士走在方陣最前邊,肩扛火槍的士兵分布在方陣四角,第一排的長矛手裝備著帶鐵裙的胸甲,後排的士兵也大多戴著鐵盔。

但是在距離河岸大約五十米的位置,他們遭遇迎頭痛擊。

薩卡希奇穩穩瞄準了方陣前方的一個白纓軍士,利落扳開火藥池,毫無憐憫地按下發射杆:「開火!給我打他們的持戟佬!給我打他們的雙餉兵!」

田堤溢出一縷縷白煙,就像被水汽頂起的鍋蓋。河岸槍聲大作,許多最前排的棕衣士兵應聲栽倒。

薩卡希奇剛剛打完一槍,來不及確認戰果,立即又從身後的士兵手裡接過另一支裝好彈藥的火繩槍。

當他再次貼住槍托的時候,他發現剛才瞄準的白纓軍士已經捂著胸膛跌坐在地。於是他調轉槍口,又瞄準另一名第一排的「雙餉兵」,沉穩地打開藥池、按下發射杆。

其他火槍手也是如此,打一槍換一槍。因為他們匍匐的姿勢使得他們難以把火藥倒進槍管,只能依靠身後的戰友幫助他們裝填。

兩輪射擊以後,西岸的槍聲稀疏下來——火槍手都在手忙腳亂地裝彈。

而大議會軍已然從遇襲的短暫驚慌中恢復,戰線末端的方陣繼續推進,試圖包抄河岸守軍。同時正面各方陣的火槍手迅速上前展開。

這一次,輪到東岸響起密集的槍聲。

薩卡希奇上尉一時間被壓得抬不起頭,鉛子擊中田堤、灌木叢,揚起陣陣灰塵、打得枝葉橫飛。

上尉哈哈大笑,衝著田堤後面的部下們大喊:「那群蠢貨在瞄準哪裡?樹枝?泥巴?小伙子們,咱們可以在這裡跟他們玩一整天!」

話雖如此,但是東岸響起的槍聲確實比西岸更密集、更有節奏。

然而,就在大議會軍右翼指揮官認為自己成功壓制面前敵軍、只待側翼友軍包抄到位的時候,循著槍聲趕到炮兵陣地的薩內爾上校卻險些被氣炸肺。

或許因為地勢緣故,農田裡的前線指揮官無法確認敵軍的兵力,但居高臨下的薩內爾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叛軍」左翼各部還龜縮在重炮有效射程邊緣,河岸上哪有什麼敵軍?不過是一些火槍手在負隅頑抗。

而且「叛軍」躲藏在田堤和灌木叢後面,議會軍的火槍手難以有效殺傷他們。反觀議會軍的士兵傻站在剛收穫過的農田裡面,活脫脫就是靶子。

緊急將圓彈換成霰彈的炮兵指揮官也感到有些棘手——拿重型火炮轟擊那些分散在田堤後面的火槍手,無異於浪費彈藥;不動用大炮,那就只能束手看著友軍挨打。

不等炮兵指揮官請示,怒不可遏的薩內爾已經縱馬衝下丘陵,他大罵無能的方陣長,喝令後者衝鋒,同時調動兩翼的騎兵分隊渡河包抄敵軍。

薩卡希奇上尉看到河對岸一名校官從土坡馳下,緊接著笨拙、遲鈍的敵軍方陣「甦醒」過來,敵軍戰線兩翼的騎兵也有了動作。

薩卡希奇上尉知道該撤退了,但他忍不住還想賭一把。

「快!給我槍!快呀!」薩卡希奇緊盯著河對岸身穿校官制服的身影,急躁地催促部下:「給我裝好彈藥的槍!」

身後的火槍手飛快地從槍管里拔出通條,將火繩槍遞給上尉。

薩卡希奇親自掛上火繩,架穩槍身,瞄準遠處正在揮動胳膊下達命令的校官,祈禱著扣下扳機:「讓我結束這場殺戮!慈悲的主!」

火光一閃,鉛子離膛,等硝煙散去,薩卡希奇失望地看到,那個校官還好好地坐在馬鞍上。

與此同時,薩內爾上校摸了一下臉頰,猛刺馬肋、轉身便走。

看到對方跑了,薩卡希奇砸了一拳田堤,下令:「吹號!撤退!」

尖利的號聲刺透戰場的種種雜音,田堤後面的火槍手紛紛爬起身,奔向遠處的方陣。薩卡希奇也提起佩劍,大步流星朝著自己指揮的方陣跑去。

然而,就在此時,大議會軍炮兵指揮官抓住了「叛軍」火槍手脫離掩體的時機,厲聲下令大炮開火。

三十二磅加農炮噴出濃烈的硝煙,向著正在逃命的背影灑下無情的鉛雨。

西岸的麥田仿佛被梳子颳了一遍,霎時間多出許多道「劃痕」。許多火槍手跑著跑著突然毫無徵兆地撲倒,再也沒有爬起來。

當聽見背後傳來的雷鳴聲時,薩卡希奇上尉立刻向著身旁的部下們大吼:「散開!」

但是他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最後的命令消散在他的胸膛。薩卡希奇被核桃大小的鉛彈扯得血肉橫飛,他重重倒在麥田裡面,告別了此後的一切殺戮。

大議會軍的六個方陣吶喊著衝過了無名小河,輕騎兵也從兩翼包抄上來,意欲將「叛軍」的火槍手盡數砍殺。

然而西岸的各方陣也敲響戰鼓,軍旗招展,雷群郡和白山郡的六個方陣迎擊大議會軍的六個方陣。

與此同時,隱蔽在河谷村高地後方的雷群郡騎兵斜地里殺出,將「偽軍」騎兵的一翼攔腰截斷。

在河谷村北面的田野,兩支大軍轟然相撞。

7017k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