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的,當家的。」

女人小聲喊了一句。

風從破窗嗚嗚湧進來,破舊窗紙被高高颳起,發出令女人心煩意躁的刺耳聲響。

「當家的,當家的!」

她又小聲喊了兩句,這次,聲音卻不自覺提高了幾度。

坐在門檻上的男人一動不動,沉默如石雕。

他低低咳嗽幾聲,摘下老煙槍,用發黃的手指在門檻上敲了敲。

身後,女人一聲比一聲高,聲聲都像是催命。

他又忍不住咳嗽起來,坐在門檻上面,晚間的風,真得很大。

男人想起小時候,他要是晚上敢坐在門檻上玩,娘一定會狠狠地揍自己。

娘不是什麼上人,爹也是。

他們都沒讀過什麼書,自己這一家,都是趙家的家生子。

家裡只有自己一個孩子,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隔壁錢大娘一家,猴子他足足有五個兄弟姐妹,就連打架,也比別家有聲勢些。

娘不止一次抱怨爹的沒用,在抱怨完後,又接著抱怨自己的肚子。

在娘眼裡,好像只要多生孩子,他們這一家的光景,就能紅火起來。

從小到大,男人就在抱怨里慢慢長大了。

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刺耳。

為什麼?做錯事的不是她麼?

為什麼她還能這麼大聲?

男人雙手微微顫抖,他突然有些害怕。

他害怕被旁邊人家聽見。

不,他們一定聽見了,或許他們還正躲在牆角笑。

他害怕明天早上,自己該怎麼做人。

男人捂住嘴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咳大聲點,再大聲點……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這樣,他們就聽不清了。

枕頭從後面狠狠砸在頭上,鞋子、鑰匙,箱櫃,衣服——

芝麻一樣的小圓子,和紙包一起落了他滿身。

男人往地上抓了一把,那是他的藥……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死死抱住膝蓋,把臉埋下去,像小時候被娘揍了一樣,放聲大哭。

在哭聲里,他忽然想起了娘。

娘每次揍完自己,都會給自己煮一碗紅糖雞蛋。

男人至今還記得那個味道。

兩大勺黑糯米酒,一顆雞蛋,一整塊紅糖。

雞蛋黃浮在糖水裡,冒著甜甜的熱氣,一口下去,讓人滿足的甜香和熱氣從舌尖直竄進胃裡。

那是屬於童年獨有的味道。

娘早就死了,他也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起,再也沒有嘗過紅糖雞蛋。

男人整張臉猛烈地白了起來,哭聲被打斷,他死死捂住嘴巴,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

娘,娘……

他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坐在床上的女人會扶起自己,會驚慌失措。

但什麼都沒發生。

男人不知道自己咳了多久,等眼前亂竄的金星消失後,他勉強看清。

自己又咳血了。

他扶著牆慢慢撐起身子,轉過頭,坐在床上的女人一臉坦然,翹著腳,鄙夷地望著自己。

「嘿嘿~」

笑聲從旁邊的門裡傳來,待男人去看時,窗戶被人急急一把關上。

嘿嘿——

嘿嘿——

他努力張大嘴呼吸,心口一陣堵得慌,眼淚也流了出來。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那陣笑聲一直在腦中迴響,男人不輕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慢慢搖頭。

「你一個病秧子,能娶我是祖墳里冒了青煙。」

原本惶恐的女人此刻趾高氣昂,她冷冷地看著男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舟少爺可是二房老爺的兒子,那可是趙家的少爺!你個病秧子哭給誰看,我被舟少爺看上,可是你家八輩子的福分!」

她沒注意男人越來越蒼白的臉,那張蠟黃的臉上已沒有絲毫血色。

「當初要不是你那死鬼老娘三番五次來求,你以為我稀罕你家?要啥啥沒有,逢年過節連兩斤肉都吃不上。」

女人說到這裡,底氣又足了一份,她騰得從床上跳下,用手指著男人鼻子,半步不退。

「你這一年工錢,買得起這鐲子嗎?」

她把腕上的玉鐲子摘下,在男人眼前用力晃了晃,口水也噴到男人臉上。

「你買得起嗎?」

女人聲色俱厲,又重複了一遍。

「嘿嘿,嘿嘿……」

這一次,他聽到一家人的笑聲從牆的另一邊傳來。

嘿嘿,嘿嘿……

一張張人面圍著自己轉,他們眉眼深深彎起,嘴角上翹,笑得萬分開心。

眼前越來越模糊,陣陣發黑,他掙扎扭過頭,最後看了妻子一眼,一頭栽倒。

「娘……」

生命中最後一刻,男人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你並不都是對的啊,就像現在。」

他如木頭直直撲倒在地,再無生息。

女人的聲音隔著很遠很遠,他知道,這一次,自己終於不用再聽她的責罵了。

——

——

——

七天後的晚上,穿著孝服的女人推開門。

她摸著腕上又一個玉鐲子,愛不釋手。

自從男人死後,她和趙舟本就不存在的顧忌更是一絲不剩,女人隨手關上門,躺在床上,臉上泛起一絲媚笑。

少年人,哪有什麼沉穩心思。

再等自己和他廝混幾日,就好生撒個嬌,求他把自己收進房裡。

說不定,自己以後也是奶奶了呢。

她捂住臉嬌笑幾聲,在被子裡打了幾個滾。

「嘿嘿~」

她突然聽見一陣低低的笑聲響起。

木門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一個人影蹲在門檻上,低低咳嗽兩聲。

刺骨的寒意從心底生起,她想大叫,她想哭嚎,她想喊人過來……

可女人什麼也做不到,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像提線木偶般,一點點朝門檻挪過去。

今夜的月光格外亮,大玉盤下,東西都亮得發光。

沒有聲音,連蟋蟀的聲音都聽不見,連往常格外心燥的隔壁行房事的聲音,在這一刻,也消失了。

月光下,一切的聲音都在死去。

「唔……唔……」

淚水奪眶而出,女人嗓子裡發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她看見了,另一個人影,坐在死去男人身邊的另一個人影。

年邁的老婦人伸出手,幽幽梳理兒子的頭髮,語氣愛憐。

「是娘對不住你,娘當初就不該讓你娶她,娘看走眼了,娘以為她是顧家過日子的女人。」

男人像生前一樣,沉默不語,只是把腦袋輕輕靠了過去。

死去已久的婆婆轉過腦袋,空洞的眼眶裡有蛆蟲不斷爬進爬出,她看向女人,沒有牙齒的牙床慢慢張大。

「娘給你煮紅糖雞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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