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嚎和混沌血肉的蠕動聲夾雜在一起,細碎地,像是陰暗蛆蟲攪動泥潭的動靜,從萬蛇山龐大的軀體里,窸窸窣窣傳來。

「變陣,用火母元胎結界!」

青眼火鱗的炬龍仰天長吟,狠狠甩尾,將萬蛇山打得橫飛而起,掀起如瀑的雪浪。

金叔平嫌惡的聲音從炬龍體內傳起:

「這玩意兒太噁心,再這麼肉貼肉打下去,老子今晚絕對是吃不下飯。」

「府君你瘋了吧?」

炬龍體內,有人埋怨道:

「早打完,早收工啊,變什麼火母元胎結界?」

「賊潑才!」金叔平狠狠罵了句:「照做就是!」

在金叔平呵斥下屬時,三府結成的那條炬龍,已死死纏繞在了萬蛇山身上。

洶湧的火浪席捲,被炬龍牢牢按在了萬蛇山軀體。

神光澎湃,輝耀數里之地。

在猛烈的光中,由腐肉堆砌的混沌造物,狂烈嚎叫了起來。

黑魔,這些混沌的邪惡存在,生命力頑強到了一個可怖的程度。

若是尋常金剛,被兩尊炬龍如此圍攻,只怕早已身隕。

但它們,這些被妙嚴從紫霧裡召喚而來的無可名狀者,但凡有一絲血肉存世,只是能吞噬足夠的生機,它們便能再度壯大,逐漸長回原體的形態。

如此體魄生機,當今武道天下,也唯有南華宮裡修出長生金身的巨擘,才能與之媲美。

但長生金身畢竟有數,而黑魔。

又何止百千之眾?

在張燈與萬蛇山纏鬥廝打之際,金叔平也開始變陣。

填斥長空的龐大炬龍形體驟然潰散,數千炬龍衛符甲發光,手中結印,再度結成了一座陣勢。

百畝的火池乍現,顯化虛空之中。

一頭八面二十四臂,面目模糊的女性身影,身披流火的金袍,站立在火池中。

她將目光投向萬蛇山,八面齊齊發光,一個個小小的靈渦出現虛空之中,數十里的天地元炁,盡數被抽空,連她身下的火池也黯淡。

元炁炮!

這是絕殺之術!

在火母八面愈發燦爛時,殺機也愈熾盛。

正咬掉一塊腐肉的炬龍大吃一驚,它渾身鱗甲震動,粗大的龍爪舞動,帶起一陣狂風,將萬蛇山死死按進地里。

隨即炬龍不敢多留,身化火光,朝遠空狂掠而去。

「金叔平!」

張燈驚怒交加喊道:

「你想殺你爹?!」

「萬蛇山最是耐打不過,這元炁炮只怕都轟不死它!這般打法,要打到什麼時候?」

金叔平含糊不清開口:

「你要躲不過,那就是你龜孫該死,老天爺都要收你。」

話音剛落,火母便俯下身子,八面光華大綻。

粗大如柱的元炁炮,驟然從八面激射而出!

滾滾音波肆虐縱橫,猶如天地間最為剛猛的雷霆正音,鉛灰色的厚重冬雲被赫然打散,再也不復。

數十里的元炁被八道元炁炮抽空,絲毫不剩,天地都被慘白的光華照透,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轟!

轟!!

轟隆隆!!!

軀體殘缺,流下烏黑膿血的萬蛇山,似乎也預感到危險的將至,它翻轉身體,層層腐肉緊鎖、合攏,蜷縮成球體。

萬蛇激射而出,它們如狂亂的烏髮紛舞,悍不畏死地朝元炁炮衝擊過去。

轟……嘭嘭嘭……轟隆隆!!!

音波炸響,猶如大岳猛烈的崩塌聲音,一道道貫穿天地的芒光,掠起足足百丈之高。

氣流呼嘯,在漫天彌散的淡薄雲氣中,火母低垂下頭,氣息也驟然低沉下去。

她像是被當腰斬斷,形體足足縮到了原本一半大小,火池也萎靡,不再有光焰噴薄。

「死了?」

炬龍划過長空,傳出張燈困惑的聲音。

「大人要留一口氣。」火母發出金叔平的聲音:「還沒死。」

「大……大人?」

火母回過頭,卻見不遠處的廣月樓車上,突兀就不見了少年的蹤跡。

她困惑四望,又低下頭顱。

在彌散著濃濃火霧與硝煙的深坑之上,白朮站在深坑前,面無表情。

「這是……」

金叔平大驚失色:「大人在熒惑軍里還有熟人?老子該不會一炮轟死他了吧?!」

張燈沒有應話,龐大的炬龍搖搖尾巴,目光也有些困惑。

「等等!」

張燈忽得面色大變,炬龍也連忙噴出一片火海。

在下方濃煙彌散的凹坑裡,一條粗大的蛇首瞬息探出,它悍然打散火海,咬在炬龍的脖頸。

「賊潑才!」

炬龍勃然大怒,反手一爪,將蛇頭捏成了灘肉泥。

濃煙滾滾,一座腐爛肉山突兀從深坑跳出,朝遠空逃遁掠去。

它已少了足足大半截身軀,刺鼻的焦糊和烤灼氣息,從萬蛇山剩下的體表不斷散開。

「能贏嗎?」

白朮駢指斬出道劍氣,幻化出重重劍光,阻攔在萬蛇山面前。

只是一瞬,在狂飆的膿血下,劍氣被撞得一晃,重重劍光也隨即消弭。

「垂死掙扎罷了。」張燈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大人放心,小將要錘死它!」

「我就不過去了,別讓萬蛇山逃了便好。」

不待張燈回應,白朮便躍下深坑,聲音遙遙傳來:

「我稍後就來。」

火池裡,高大的火母正有些出神,忽得被炬龍一尾巴抽在臉上,惹得金叔平罵罵咧咧。

「怎麼樣,想想辦法干他娘的一炮!」

張燈怒道:

「這鬼東西,讓我在大人面前好丟臉!」

「它本來就要死了,連遁地的氣力都沒了。」

金叔平搖頭,高大的火母伸手往下一指,只見兩人先前布下的禁制,早被元炁炮統統炸毀。

「你再甩一尾巴,萬蛇山也差多了玩完了。」

「那你剛才在想什麼?」張燈疑惑開口。

「在想怎麼控制力道,才不至於把萬蛇山打死。」金叔平淡淡開口:

「我有點噁心,今晚恐怕吃不下飯了……」

……

……

……

到處都是煙塵,一瞬間,八束元炁炮就將地表打穿,造成數十丈深的大凹坑。

陳鰲在一團腐肉里扭動身軀,慘白的眸子圓瞪著,他狂吼亂叫,聲嘶力竭。

在這等時候,萬蛇山已被打成碎肉斷肢的時候,他悲哀的發現,自己卻還是無法掙脫萬蛇山的束縛。

那些腐爛的肉塊,和肉塊里黏稠的液體,正死死咬住自己的軀體,像無數條蛇,一旦被死死纏住,就再也不鬆開。

我……我不想……

陳鰲悲哀抬起頭,在他的身體里,無數細小的觸鬚鑽進鑽出,顯露出蛇頭的模樣。

我……不想死啊……

方正面孔的男人像死魚一樣昂起頭,條條青筋在額上凸出,兩眼也流下血淚。

封印萬蛇山失敗後,他與六處的熒惑軍一同,被強行融入那堆腐肉里。

他們,成為了滋養萬蛇山的苗床。

在遮蔽眼目的火煙里,無數的斷肢殘骸和萬蛇山一同燃燒、粉碎。

這個時候,陳鰲才驚覺。

在元炁炮的激射下,自己竟毫無無損,丁點都沒被傷到。

像是那些雷吼般的重炮,在激射過來時,似乎都有意避開了自己,統統繞轉過去。

「張……張泊玉!」

陳鰲突然狂喜大叫,在模糊的血肉里,一個人影正拖著身軀,艱難鑽了出來。

他大半截軀幹被元炁炮波及打穿,血淋淋的臟器拖在地上,發出滋滋的焦糊聲。

張泊玉,他竟僥倖掙脫了萬蛇山的束縛,脫身了出來。

「救,救我!」

陳鰲狂喜伸出手,掙扎扭動軀幹。

滾滾火煙中,張泊玉楞了楞,他像蛇一樣扭轉脖頸,危險的豎瞳對上陳鰲方向。

正狂喜的陳鰲面色一僵,一股莫名的寒意忽然罩上心頭。

而在他遲疑之際,半邊軀幹消散的張泊玉,已作蛇行,匍匐劃地而來。

「陳鰲?」

張泊玉啞著嗓子,以緩慢的語調開口。

「救我!」

腦中的猶豫轉瞬被拋在腦後,陳鰲從腐肉里奮力伸出手,掙扎叫道。

「我還有用!」

「你沒用了,你快死了,小蛇已經在你體內扎了根,神仙來了都沒救。」

張泊玉搖搖頭,那雙豎瞳流露出惋惜的神色。

「六處被打散,本以為重新封印了萬蛇山,憑此功勳,待回到熒惑軍後,我還能再掌兵事,沒想到……」

沒想到,萬蛇山的難纏,竟是出乎了意料。

六處剩下的熒惑軍,在張泊玉的帶領下,幾乎死在了萬蛇山體內。

只剩下幾個陽符境的,生機旺盛,一時還沒被萬蛇山吸干。

「張泊玉,你必然有法子的……」陳鰲聲音嘶啞:「救我一回!」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呢,怎麼救你。」

張泊玉詭秘一笑,他忽得探頭,頭顱飛伸而出,跨出數丈的距離,咬住包裹陳鰲的腐肉。

混沌的血肉撕扯聲,還夾雜著群蛇的嘶叫,在陳鰲愈發蒼白的面色里,張泊玉神色愈發舒爽。

「再見了。」

他抹了抹嘴,深深看了陳鰲一眼。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一直是把你當朋友的。」

在深坑外,萬蛇山和炬龍衛的交戰仍在繼續,混沌的肉山狂亂蠕動,黑蛇漫天撲殺,癲狂的聲音轟隆隆響徹,足以讓練竅境的修士都陷入癲狂。

在萬蛇山的臨死反撲下,一時之間,連火母和炬龍,都被短暫逼退。

它們的戰場蔓延數里,深坑這一處,被棄之腦後。

張泊玉望著遮天的亂影與火光,罕見陷入了沉默。

「義父的東西,真是好用啊。」

他嗓子裡咕嚕一聲,滿足舔了舔嘴角。

「可惜了,還是沒能封印萬蛇山。」

他瞥了眼怔怔的陳鰲,身軀像長蛇般一扭,忽得化作一灘黑泥,就遁入地底。

在張泊玉走後,陳鰲徹底面如死灰。

肅殺、恐慌、硝煙、火海……種種寒意突然襲上心頭,陳鰲雖避過了元炁炮的轟炸,但這一刻,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孤寂。

終於……要死了啊……

閉上眼睛,甚至能聽見小蛇在體內鑽進鑽出的聲音,臟器早已被改造成另一種,另一種不可言說的事物。

很奇怪,按理來說,被萬蛇山當做苗床的自己,理應感到撕心裂肺、慘絕人寰的劇痛。

可此刻,那些;連綿不絕的苦痛倏忽遠去,陳鰲仿佛置身舒適的溫湯里,渾身上下,都無一不鬆軟。

在朦朦朧朧里,有人越過火煙前來,陳鰲抬起頭,正好對上一雙暗金色的眸子。

兩人彼此都沉默了下去,良久都沒有言語。

震愕、困惑、遲疑……種種不可思議的神色在陳鰲眸中閃動,不知過了多久嗎,他垂頭嘆息一聲,澀聲開口道:

「是你救了我?」

「我救不了你。」白朮輕聲開口:「我用言咒偏離了元炁炮,你現在不覺得疼,也是言咒的功勞。」

「但我救不了你,從元神到肉身,你已經被改造成萬蛇山的苗床了。」

白朮搖頭:

「抱歉,我用言咒試了試,還是驅不散它們,你與那些東西,已經連為一體了。」

「抱歉?」陳鰲自嘲一笑:「你並不欠我什麼,相反,我還要謝你,痛起來的時候,那是真的很痛啊……」

陳鰲從腐肉里掙扎探出頭,勉強笑道:

「你這幅派頭,是加入軍伍了嗎?」

「炬龍衛三府,折衝都尉。」

「真好啊。」陳鰲眼神黯了黯:「我若是不急功好利,你有這般出息,我也少不了前程吧。」

「你就不好奇,我是怎麼加入熒惑軍的?」陳鰲睜大眼:「我是怎麼從汾陰,來到北衛的。」

「好奇。」白朮點點頭。

「沒什麼好奇的,無非是妙嚴布武天下後,我一時鬼迷心竅,就成了人魔。」

在陳鰲額頭,一根根觸鬚不斷鑽進鑽出,場景一時可怖陰森,詭異無加。

「然後……」陳鰲緩慢笑了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你妹妹呢?」

「逃了……或是被我吃了吧……」陳鰲沉默閉上眼睛:「我當時餓瘋了,我已經記不清了……」

「殺了我吧。」

像髮絲般細小的觸手在陳鰲臉上搖曳,他喉嚨里發出痰響的聲音,苦笑開口:

「那個什麼言咒,看來也不過如此啊,還是很疼……」

「抱歉。」

白朮緩緩單手捏印,雷光在他指尖跳動:

「我救不了你,很抱歉。」

「來吧……」陳鰲長長呼出口氣:「來吧!」

……

……

……

數十里外,小心翼翼將萬蛇山打癱的金叔平和張燈,忽然聽見了雷響。

隨即,兩道游龍般的劍氣縱橫極天,自上而下,瞬息斬落。

地上仍微微蠕動的萬蛇山,頓時,便徹底絕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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