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宮。

入眼處,一座座高峰巍峨聳立,直插青冥,種種天池大湖,亭台水榭,牌樓玉坊,殿宇重重,皆是堂皇華美,無邊煊赫。

在浮雲之上,又有一座座神偉大山漂浮,氣勢磅礴,隱隱結成陣勢,勾連黃天地肺,鎮守一方。

那些大山有的環繞彩環,絢爛無比,有的通體發出燦光,像是天日被人捉拿而下,鑄造成了山體,有的虛實變幻不定,像是不存在真切實體,更有陰雲滿卷,濁氣肆虐者,如同一尊存在於太古前的魔岳,重現了人間世界。

無一例外,這些神偉大岳,都是南華宮長老的居所。

也唯有五境的雄主,才夠資格享有這般的規格、建制,高居於眾人之上。

此刻。

陳幽之雙手籠進袖袍里,如同一個畏寒的老農,在躲避嚴冬的霜風。

他面上帶著似是戲謔的笑意,冷冷打量南華宮的一切,神態莫名。

罡風滾滾激盪,在青冥之上肆虐無窮,陳幽之身側,不時有一艘艘龍牙飛舟或遁光飛掠而過,從一處到另一處,絡繹不絕,像投林的飛鳥。

「站得高,還真是不錯,連看到的東西,也很不錯。」

陳幽之低低笑了聲,慘白的臉上陰氣森森:

「小黑,你說呢?」

在陳幽之坐下,是一條數百米長的可怖巨蟒,正吞雲吐霧,載著他掠破長空。

巴者。

食象之蛇,其字象蜿蜒之形,其長千尋,青黃赤黑。

黑蛇,青首。

陳幽之坐下的可怖巨蟒,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妖類異種,名為巴蛇!

成年的巴蛇體態龐大無比,它若舒直身軀,便有足足數千丈的長短,有如一堵漆黑的接天魔牆,滿滿占據了長空!

陳幽之的巴蛇,是他拜師苦蚩真人後。

這位大真人在心喜之下,特地親身遠涉萬里,向四大妖仙之一的修溟君討要而來。

這種異蛇,也是絕地天通後,尚且存世且為數不多的異種之一。

聽到陳幽之的問話,龐大的巴蛇也用力點點頭,嘴裡發出歡喜的嘶嘶聲,似在附和。

「南華宮風景不錯。」

陳幽之緩慢撫摸巴蛇粗厚的鱗甲,像撫摸美人白皙嬌嫩的肌膚,動作溫柔,情意款款:

「但我……更想去洛江陳氏看看。」

慘白少年忽得洒然一笑,神色狠戾:

「那裡風景,想必會更好!」

……

……

……

半刻鐘後。

在一座漆黑暗沉,毫無半絲光華,形似凶獸死去頭顱的大岳前。

陳幽之飛身落入山嶽,身後,猙獰龐大的巴蛇在雲里打了個滾,軀體飛速縮小,化成一條手指長短的小黑蛇,也纏進陳幽之大袖中。

匱吾峰。

這是苦蚩真人在南華宮的道場,也是陳幽之早年常來的地界。

與別處山峰不同,匱吾峰並無半絲華麗陳設,不見瓊樓玉宇,也沒有珠宮貝闕,更沒甚麼輕歌曼舞,管弦竹絲。

匱吾峰里,是一片死寂……

輕車熟路的陳幽之踩著漆黑山石,如猿猱一般,在這些巨大石塊中上蹦下竄,動作靈活。

時不時,從那些巨大的岩縫裡,會有嘶嘶的輕響傳出,有如活物,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蛇……

匱吾峰,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蛇山。

玄蛇、青蛇、飛蛇、游蛇、紋蛇、矛蛇、咒蛇、丹蛇……乃至於鳴蛇、小騰蛇、化蛇、鉤蛇此類上古異種,盡皆生活其中。

年少的陳幽之初入匱吾山時,曾被萬蛇隱現的景象,嚇得嚎啕大哭。

但現在,隨著時日的推移,他已是見怪不怪。

逐步深入。

在轉進一處岩穴,向下行了數里後,狹小的漆黑窄道,便豁然開朗了起來。

前方有光。

大光澄澄明明,似要驅逐所有的幽黑,照亮一切,窸窣的聲響遠遠傳來,那是零散的腳步聲。

陳幽之停下腳步,他漠然凝望著前方,卻並不上前。

良久後。

他嘴角緩緩裂開,弧度愈來愈大,像是被人生生撕開了一般。

那是無聲卻暢快的大笑,袖袍里的巴蛇抬起腦袋,好奇看了癲狂的陳幽之一眼,又飛快縮回袖袍里,不肯出來。

「幽之。」

前方的大光里,一個容貌奇偉,顴骨極高的男子突然出現,他上前幾步,微笑開口道:

「真人已等你許久了。」

「老師身體還好嗎?」

「好,怎麼不好?」

兩人不動聲色對視一眼,其中意思,都不言而喻。

走出岩穴的邃暗,自有幾個穿著黑衣的僕役,將陳幽之領進一座寬大的宮室里。

這宮室在山腹中央,若無人指導引路,只怕沒人會想到,堂堂五境修士的居所,竟是如此的不見天日。

僕役退去後,陳幽之邁步走近宮室的正殿,遙遙定住腳,鄭重下拜叩首,施了一禮。

「老師。」

陳幽之低聲開口。

正殿里。

香霧繚繞。

殿里沒有其他的陳設,只在角落處,擺著幾個丈許高的三足丹鼎,此刻正氤氳沸騰,從鼎口噴出陣陣香霧來。

殿堂正中的蒲團上,坐著一個五短身材,頭戴純陽巾,頷下赤須飄飄及胸的老道人。

老道人雙目似閉非閉,手掌烏青,其頭頂升出一股駁雜清氣來,久久不散。

丹鼎的香霧猶如潮水,不斷衝擊老道人頭頂的駁雜清氣,欲要一點點,使清氣的色彩純正起來。

陳幽之看見這一幕,眼神微微動了動,只是默不作聲。

「你來了。」

老道人睜開眼,面上泛起笑意,他對陳幽之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來:

「我近來身體不太好,也無暇多管束你,功課上,可有什麼困惑?」

「沒有。」

陳幽之笑道:「多賴老師相助,有了那雲母,我已純化氣血,晉升到了陽符第二重!」

「慢了些。」老道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但對你來說,也算不錯了。」

丹鼎精氣澎湃,香霧如同輪轉不休的大磨,在緩慢碾碎老道人頭頂駁雜的清氣,一轉又一轉,永無休止。

低沉的咳嗽聲從老道人口中傳來,他那烏青的手掌,更加黑沉了。

「弟子無能,老師為取雲母,中了異毒,弟子卻仍是止步於陽符。」

陳幽之面上顯露出愧色:

「老師,我……」

「小毒罷了,過幾日就好了,沒大礙的。」

老道人大笑,他把陳幽之喚近,和藹摸了摸他的頭,道:

「幽之,我今日讓你來,是有件事情要相告。」

「老師要說什麼?」

「白晞……」

老道人默然了半響,澀聲開口:

「你與她的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轟!!!

陳幽之身軀陡然震了震,他訝異睜大眼,連一直謙卑恭敬的神情,都不再掩飾。

「白晞的母親,那位小玄峰主,突然就改了意向,我數次去小玄山求見,她卻始終含糊其詞,避而不答。」

老道人看著愣住的陳幽之,掩面長嘆道:

「幽之,是我對不住你。」

本以為與白晞結親,是給自家徒兒再上一道保障,那樣的話,縱使洛江那邊再不懷好意,看在南華宮的面子上,他們或多或少,也要收斂一些。

只是老道人沒料到,本都已經議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到頭來,竟會生出如此波折。

「你小的時候,就為陳氏不容,我還記得你父親抱著你,把你帶來匱吾峰上,那時候,你還被山上的大蛇狠狠嚇了跳,哭得臉都發青了。」

老道人絮絮叨叨,聲音從煙霧裡低沉飄出來:

「幽之,我已經老了,不能再庇護你了,本以為你與白晞結親,這樁婚事,就算我哪天壽盡死了,它也能保你一世安平,只是——」

「洛江!」

陳幽之忽得冷笑連連,他打斷老道人未完的話語,聲色俱厲:

「洛江陳氏那邊插手了,對嗎?!若非如此,怎會有如此變故?!」

洛江!

洛江!!

洛江!!!

陳幽之死死捏拳,他神情可怖如惡鬼,卻又忍不住放聲大笑。

老道人默然看著陳幽之雙目發赤,那夜梟般的笑聲尖利響起,把丹鼎里噴出的煙霧都打散。

「我那好哥哥,陳季子……」

陳幽之笑出了眼淚:

「他又做出什麼事業了?又是怎樣的東西,才能令洛江那些好叔伯們,冒著得罪我父親的風險,否決了我的婚事?」

「一品。」

老道人看著陳幽之的雙眼,一字一句開口:

「半個月前,陳季子度過三才殺劫,證就了一品金剛相!」

「一品?」陳幽之面無表情。

「古來證就一品的,少之又少,譬如鳳毛麟角,放在今世,也唯有金剛寺那個僧人,證得了如此品相……

我知曉你心中,一直不服氣,一直不滿洛江陳氏的那些族老,你想給你娘正名,可如今的形勢,已再無你容身之處了!」

老道人頓了頓,苦笑一聲:

「幽之,停手罷,莫要再爭了!」

鼎爐里的香霧彌散了整座大殿,讓兩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先是我的婚事,接下來,我要把太冥珠和白虎戰衣交出去麼?」

在氤氳的香霧裡,陳幽之低聲笑了笑:

「他們,真是一點希望,都不會留給我啊……」

「幽之!」老道人皺眉,猛得低喝一聲:「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陳幽之淡淡笑了笑。

「與白晞的婚事,被洛江那群族老從中作梗,已經是不可能成了。」

蒲團上的老道人猶豫了剎那,還是開口道:

「但你若願意,老朽可以做主,把趙嫣許配給你。」

「趙嫣?」

「嫣兒是囚玉樓的真傳弟子,已經有風聲傳出,她將被囚玉門的小樓主收徒。」

老道人摸了摸花白的鬍鬚,笑道:

「嫣兒是老朽的侄孫女,你若不嫌棄,老朽可為你許下這樁婚事,囚玉樓雖比不上南華宮,卻也是一方聖地,不容小覷。」

「弟子……」

迎著老道人的目光,陳幽之俯下身去,聲音低低傳來:

「弟子多謝老師。」

老道人面上露出欣慰的喜色,可還未等他多言,便見陳幽之再次叩首,便直直退出殿外,離開了宮宇。

「只盼你……」

老道人低沉咳嗽兩聲,苦笑搖了搖頭:

「莫要做出傻事才好。」

香霧依舊氤氳,在老道人手印的牽引下,化成一方方大磨,繼續碾壓頭頂那股駁雜的清氣,周而復始,往返不休。

老道人緩緩攤開雙手,烏青的痕跡從手腕一路蔓延,甚至有向臂膀擴散的趨勢。

他沉默了片刻,眉頭緊鎖。

「是誰偷襲的我?」

老道人喃喃自語:「這種異毒,竟連宮主也解不了麼?」

他身為第五境的修士,哪怕只是初步打通了玄命之藏,但天下九成九的毒,已污不了他的無垢寶體。

更遑論,老道人修行,本就是一等一的用毒好手,毒道宗師!

可這種異毒……

老道人思緒一時凝固,恍惚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剛才玄鏡湖這處凶地歸來,千辛萬苦,才尋來了輔助陳幽之修行的雲母。

自家弟子資質平平常常,甚至可以算差了,這一點,老道人是一清二楚。

若無丹鼎、聖藥的助力,恐怕也要如尋常武夫一般,止步於陽符,窺探不得金剛妙境。

雲母。

這味生長在玄鏡湖底的聖藥,能彌補虧損,強化根基,對陳幽之這等天資尋常的,最是有用不過。

可當老道人尋到雲母后,在回南華宮的半道,就被一個黑袍人伏擊,身中異毒。

若非南華宮宮主心有所感,神意降臨萬里之外,出面驚走了黑袍人,只怕老道人的性命,就要當場交代了。

但這種異毒……

老道人身中的腐毒,來路詭異,就連南華宮宮主,這尊成名已久的六境人仙,都看不出絲毫端倪來,更無解救之法。

現在的老道人,只是一日捱一日,苟延殘喘罷了。

「希望我還能再撐幾年。」

老道人閉目長嘆一聲,臉上流露出日暮西山的悲哀:

「至少,等到幽之證就金剛吧……」

……

……

……

罡風凜冽,氣象萬千。

浮雲之中,一條龐大的巴蛇軀體捲動著雷雲,身若流光閃電。

在巴蛇頭頂,站著剛剛從匱吾峰出來,面色冰冷的陳幽之。

「真要殺他?」

在陳幽之出神之際,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在他泥丸宮低低響起:

「那老道人可是視你為親子,真捨得殺他?」

「阻我道者,無物不可殺。」

陳幽之淡淡回應道:

「苦蚩老師已經無能了,他既助不了我什麼,那至少用他的死,來成全弟子最後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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