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蓮花照水,令人忘餐

正值天光熾盛,蟬鳴嗚呼,白朮皺著眉走入那一片濃之中,朝著哭聲響起的地界,步步走近。

竹影梭梭搖曳,繁且密的竹葉擠壓在一處,相互摩挲作響,偶有夏風吹過,便激起一片沙沙聲。

這裡是摩丘山,也因地氣有益修行,被方丈親手于山腹中開闢出一座洞府,用於白朮容,因摩丘山在這百里內風光獨好,又得有小霞山的名號。

沿途所經,只見青岩映趣,泉透古松,端得是靄靄深竹林,林深修澗。清川流其間,懸崖俯可辨。

「你怎會在我的洞府前?」

白朮伸手拂開一顆倒竹,嘆了口氣:

「玉夫人?」

幾步遠外的大青石畔,蹲著一個抱住雙膝,嗚嗚啼哭的高胖女子,原本碩大,足以容納一人隨意躺臥的大青石,與她比起來,竟是成了小石粒。

女子兩眼腫脹如桃,嗓子裡正悲聲不絕,見突有一道溫潤男聲響起,玉夫人驚得高高蹦起,把地面震得一陣泥浪翻湧。

「我……我……」

白朮看著玉夫人忽得瑟縮了起來,面紅耳赤,活像個不慎打碎了碗碟,不知所措的孩提。

他怔了怔,心下也是默然。

「林風不好多吹的,雖說修道人不避寒暑,但總是不美。」

白朮嘆了口氣,伸手往後一指:「玉夫人若不嫌棄貧僧洞府簡陋,還請略移幾步,去里內飲盞粗茶罷。」

幾點光斑艱難擠破竹林的重阻,穿過葉片的罅隙,輕柔落在白朮的臉上、袖上、衣角上。

在嘹亮的蟬鳴中。

眼神清亮的美少年眉眼低垂,如玉雕琢的精緻面容神色莫名,他眼神平靜如水,穿過了林間清脆的松風,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玉夫人窘迫轉過,她忽得有些自慚形穢,這個無端升起的念頭,令白朮明明就與她隔著幾步,玉夫人卻覺得,自己與那少年離得很遠,像是永不能靠近一般。

「請。」

白朮淡淡笑道:「我雖是個粗人,不懂茶道,但金剛寺卻是家大業大,還請夫人略移尊步,好讓我也盡些地主之誼吧。」

「……不,不了。」

白朮看著這個高胖的女人忙不迭擺手,匆亂後退幾步,險些把大青石一腳踩碎。

她寬厚的臉上滿是狼狽不堪的尷尬,窘態百出,玉夫人低著頭,連連拒絕。

「小……佛子,我若進去了,會鬧出笑話的。」

玉夫人用力吸了吸鼻子:「廣霞宮主、元君,還有裴菏、宮照、白露她們。」

高胖女子侷促笑了笑:「她們都沒有去過你的洞府,如果我去了,會鬧出笑話的。」

白朮沉默了良久,才緩緩抬起頭。

「笑話?」他開口:「什麼笑話?」

兩人對視一眼,不過幾息功夫,玉夫人便率先移開了目光,不敢正視。

氣氛尷尬了許久,沒有人說話,自然也沒有人聲。

松風洶湧擠進林間,把青綠的竹葉打得沙沙作響,在周圍聒噪的蟬鳴聲中,白朮始終面色平靜,玉夫人腦袋一點點低下,拳頭也越捏越緊。

「小白,我是不是很醜?」

終於,不知過了多久,玉夫人苦笑抬起腦袋,那張寬厚的臉上,所有的都抖動了起來。

「神屋山在北衛,在北衛的安南郡,我從小,就是在神屋山長大的。神屋山有三經二十六典,為了成就了人仙,在記事的時候,阿娘就開始教我修行《蚩牛飛熊真經》。」

玉夫人苦笑一聲,蹲坐在地,震得地面簌簌作響:

「修行了它之後,我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更丑,神屋山的大家都騙我,說到了金剛境後,就能重塑了,一個師姐還信誓旦旦,說這是真的,讓我相信大家。」

「然後……」玉夫人沉默攤開雙手:「我現在,已經是命藏了。」

高胖女人蹲坐在地上,像一頭魁梧的熊羆,她自嘲笑了笑,在竹蔭下搖著頭:

「我這輩子,可能就都這樣了,阿娘說我成了人仙,就能重塑,姑且不說是真是假,可這天下又有幾個人,是能登上第六境,成就人仙的?我也想變漂亮啊,我也不想是這種模樣,我,也想大大方方做一個人。

有誰……願意生來就被當做異類呢?」

白朮眼角微微抽動了剎那,沒有說話。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啊,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

玉夫人把臉偏向白朮,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意:

「你沒有嫌棄我丑,你看我的眼神,和看其他人一樣,都沒什麼不同……小白,我很喜歡你,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並不把我當成是怪物。在你眼裡,我應該和大家,是一樣的吧。」

高胖的醜女子連忙閉上眼睛,她眼圈很快地紅了起來,她不自覺攤開掌心,又很快一把捏上。

第四境,便可重塑,俊秀的會更加俊秀,而醜陋的,也會變得美好。

《蚩牛飛熊真經》。

這門在北地神屋山被列為三經二十六典之首的典籍,是模擬蚩牛和飛熊這兩種上古異獸的氣血變化,從而改造,變化骨骼。

只是這門心法,卻是模仿的太神似了,即便是第四境的金剛品相,也無法動搖它的成果,撼動根基。

「你為什麼哭?」

白朮沉默了半響,他嘴唇動了動,突然開口。

玉夫人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你看到沈蓁了吧,你是看見我和她在一起了吧,當時你離我們,隔得並不遠,其實我也看見你了。」

白朮無奈笑了笑:「竟會在摩丘山遇見你,我還覺得奇怪,按理來說,你現在應當以神屋山的名義,在大摩和方丈他們一同議事的。」

「我讓小師姐替我去的。」

被白朮一語道破心事,玉夫人有些羞臊,她伸出肥厚的大手,不好意思摸了摸頭,瓮聲瓮氣開口:

「你呢,小白,你怎麼不去大摩?」

「寺里長輩不讓我去,說是怕我到了那裡,會鬧出亂子來。」

白衣如雪的美少年笑了笑,在玉夫人震愕又欣喜的目光中,他上前幾步,竟也一股坐下。

「當然,這話很鬼扯。」白朮對玉夫人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能鬧出什麼亂子來呢?」

只隔著短短几步。

少年輕柔的呼吸聲和笑聲,都近在咫尺。

白朮靠著一顆矮竹,跪坐在地,他目光帶笑,唇角也微微勾起,天光照在他素白的發冠上,也將其渲上了一層柔軟的淡暈。

「小白……」

玉夫人揉了揉發紅的眼角,試探著開口:「我能像以前一樣,叫你小白嗎?」

「好啊,你也可以叫我阿術,我以前的朋友叫我阿術。」

白朮看著高胖女人小心翼翼的樣子,頓了頓,輕聲開口:「如果你想的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的。」

玉夫人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下一跳,她感覺膛跳得很厲害,像有千百個小人在跑跑鬧鬧,用力擂鼓。

「其實,我對你們,無論是你,還是洛嬋和沈蓁,我對你們,其實都沒什麼兩樣。」

平淡的男聲從邊傳來,玉夫人側臉看過去,只見白朮微微皺著眉,繼續開口:

「我並不傾慕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也絕不厭憎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換而言之,我對於你們並不抱有什麼特殊的感,無論是洛嬋、沈蓁,你,還是宮照、白露、溫蘅這些人……」

白朮攤開手,無聲笑了笑:

「我不記得了啊,你們說的那些東西,我一個都不記得,你們想要的答覆,現在的我,要怎麼給你們呢?」

蟬鳴聲依舊聒噪,在帶著絲絲暖意的林風中,玉夫人再次猶豫攤開掌心,卻又很快握住,像里內藏著某種極重要的東西。

「但我好像,的確沒幹什麼好事,我靠近你們,都是別有用心的。」

白朮苦澀笑了笑:「對不起,我早就應當致歉的……」

「你有心上人了嗎?」

「有。」白朮輕聲開口:「看見她第一眼起,我就很喜歡她。」

「明面上,你是為了一個女人自絕的。」沉默良久,玉夫人頓了頓:「聽說你和那個女人一起轉世了,你喜歡上的,是她的轉世嗎?」

「我怎麼知道……」

白朮呼出口長氣,他靠在後矮竹上,淡淡開口:「這一切,當真就只有天曉得了。」

無論是如何轉世,還是轉世之前的一切,現在的他,都是如霧裡看花,只見一片影影綽綽。

腦海深處斷斷續續的囈語仍在繼續,只是如今,已經連不成詞句了。

「你真名叫什麼?」

半響,白朮突然開口。

「馮玉。」玉夫人楞了楞,老老實實答道:「我叫馮玉。」

「馮玉,我並不討厭你,在我看來,你和其他人一樣,都沒什麼不同的。」

白朮笑著攤開手,眸光清亮:

「那句話怎麼來說,哦,我這個人臉盲,根本分不清楚誰漂亮不漂亮。」

竹林中的俊美少年眉目清朗,他大袖被風吹得高高鼓起,像水澤蓮花叢中,展起雪白羽翼的鶴。

玉夫人眼神閃了閃,臉上飛起一陣陣紅霞。

她顫抖鬆開一直捏住,未曾動搖的掌心,似乎是下定了一個決心。

「我果然……」

玉夫人在心底喃喃自語:「還是喜歡你。」

……

……

「金剛寺可不好惹啊,不提自觀和尚了,單單一個神足僧廣慧,就能令你我兩家滅門了。」

此刻,一座宏偉水鎮宮闕中,儒雅瀟洒的中年文士嘆息一聲,他對側的媚美婦無奈笑了笑,道:

「姮兒,真要搶佛子,你可想好後果了?」

「女兒好不容易有一個真心喜歡的,你當爹的就袖手看著?」媚美婦哼哼兩聲:

「再說了,把那叫白朮的搶過來,是要他跟玉兒生米煮成熟飯,又不是殺了他,哪來什麼報復!」

「你在神屋山呆了這麼多年,卻是愈發不可理喻了!你可知佛子是何等地位?」中年文士皺眉:「再說了,玉兒如今相貌——」

「老周,你哪來那麼話!」

見中年文士仍是絮絮叨叨,美婦一腳踹飛他,叉腰怒道:「當年我修行《蚩牛飛熊真經》時,比玉兒還要更丑幾分呢!男人嘛,睡上一頓就服帖了,如果不服帖,那就再睡個幾頓!」

說到此處,美婦戲謔瞥了眼中年文士,笑道:

「你當年被我搶過來,不就是這樣的嗎?」

中年文士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遙想當初,他堂堂敇神宗聖子,第一次下山,就被人摸黑打了個悶棍。

當到醒轉過來時,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飯,天下皆知,敇神宗那方也不得不捏著鼻子,令他成了親。

「《蚩牛飛熊真經》,煉到人仙境界,就能掙脫桎梏了。」見中年文士臉上仍是有些猶疑,美婦趕忙趁打鐵:

「老娘現在的模樣,不比那些胭脂評上的小人好看?等玉兒到了人仙,她只會更美!再說了,你我聯起手來,敇神宗和神屋山合力,便是金剛寺,也不好輕易得罪的!」

「所以——」美婦的聲音斬釘截鐵:「你到底要不要幫玉兒?!」

敇神宗宗主,神屋山山尊。

中年文士與美婦,赫然分別是兩家聖地之主,而玉夫人,則是這兩尊人仙唯一的子嗣!

「我只管把他帶出南土,剩下的,就看玉兒自己造化了!」

中年文士皺眉思索了半響,終還是長嘆一聲:「你也一樣,我絕不容許你插手太深!若真惹得神足震怒,你我兩家,明就得滅門了!」

「唔……」美婦撇了撇嘴,終還是應了下來。

「現在就動手,以免夜長夢多,玉兒已經催我好幾次了。」中年文士雙目陡然亮起,他眉心緩緩裂開,一隻暗紅色的天眼,陡然跳出!

……

另一面。

摩丘山的竹林中。

「小白。」玉夫人笑了笑:「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你是我的——

怎麼可能把你讓出去——

只有你,只有你是不一樣的——

玉夫人緩緩攤開手心,在她掌心處裂開了條細縫,一隻暗紅色的天眼靜靜躺在其中。

「小白,對不起。」玉夫人對錯愕的白朮柔聲笑了笑:「我果然還是離不開你的啊。」

……

……

……

同一時刻。

在千萬里之外,另一處地界。

一條清江如白煉,在群山間隙曲折盤繞,它繞過二十四峰的山頭,捲走無數碎石殘礫,一路奔流,奔流,直至最遠處。

二十四峰中,最高的一座山頭長滿了白色的茅草,也因此,得名為白茅山。

白茅山——

它曾是天下正統儒學一脈的源地,夫子在此開講經義,教化眾生,而現在,在儒脈三分的如今,這裡也變成了杜紹之,這位大鄭樑柱的居所。

此刻。

在白茅山山腰處,一個女孩正抱著大包,她鬼鬼祟祟朝峰頭望了一眼,見無人注意,又心虛低下頭,繼續吭吭哧哧往下跑。

看這模樣,似乎是要偷偷溜走。

「胖胖,胖胖。」

女孩子悶頭跑了半響,直到快到了山腳,她才敢悄悄回過頭,對著空無一人的山徑野道,小小聲喊了一句:

「胖胖,你跟上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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