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六年五月六,南海有大地陷,天崩地陷,灰黑如夜。」

「太和十七年九月十三,棲霞山裂,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壞官民廬舍十萬,壓死者不可計數。」

「鳳儀元年三月二十四,天降流火,城八百里盡為齏粉,煙塵蔽空,白晝晦冥,有巨石人僵嚎垂淚,哭聲如吼。」

「鳳儀元年七月七,鄴都雲氣大變,有如亂絲者,有五色者,有如靈芝黑色者,沖天而起,三十晝夜方散。」

……

大明殿中,紫衣的僧人持著卷宗,對落座的諸僧沉重開口,坐在左側樑柱下的無明微微皺眉,但沒有作聲。

「列位都是禪宗的大德,是佛弟子,是我金剛寺的柱石。今日召你們來,只因眼前這事態,令老朽也開始看不懂了。」

嘆息聲低沉響起,方丈起身接過紫衣僧人手上的卷宗,定了半響,才緩聲開口:

「自太和十六年來,三國天災異象便接連不斷,有人見古廟生靈,有人在洑水遇龍。去年鄴都的雲氣更是連綿了三十個晝夜,惹得舉國不安,人心惶惶。」

「可是有人作法生亂?」然慶突然開口:「這種種天變,難不成還是自然變化?」

「鄴都那次天變,我和幾位老友也在場……」方丈搖頭:「若真是有人作法,那他的修為,便遠遠超越人仙了,連神鬼也莫測。」

「那……可是自然天變?」

「六氣平緩,也並無異動。」那方才持卷宗的紫衣僧人否認,他是天機道大家,更以象相、推命見長。

一時間,在座的僧人都沉默下去,有的皺眉露出思索之色,也有的面上泛起憂色,神色凝重。

「今日召你們來,是為了昨日一樁出奇故事。」

方丈將諸僧表情收在眼底,繼而攤開卷宗,從紙面跳出了幾個金光大字:「請看。」

「鳳儀二年四月七……」

無明在心底輕聲念出來。

鳳儀二年四月七,這是昨日……

「癸卯夜,夜清,有五色光起自江南,氣貫紫微,太州至松陽,三郡照耀有若白地,桐江水亮如濯銀,魚蝦驚躍出水而懼死,五色光至晝日方散,其勢若江奔浪涌,莫敢仰視。」

五色光,江南,桐江……

在無明思忖的同時,已有一人率先叫出聲。

「輝耀江南三郡有如白地,如此偉力,便是人仙也無過於此吧?」然周搖頭:「方丈意欲如何?」

「昨日我以凈眼遍觀諸法界,在五色光中見一活物,雖面容不清,但體態卻與常人無異。」

方丈淡淡開口:

「那光自雲天垂下,落於汾陰郊野,而後耀了偌大江南。然周,昨日不僅是我,江南江北,乃至三國的所有人仙都在觀望,只是那光中活物逃得太快,連凈眼都尋不到蹤跡,更無從捕捉了。」

「方丈要捕那五彩光中的活物?」

「它從天外落入,又氣息迥異於常人,或許……」方丈低聲開口:「是來自上界!」

在座的所有諸僧都面面相覷,似被這個猜想狠狠震住,他們眼中彼此都不可控制地流露出一抹火熱。上界,自絕地天通後,凡聖同居的場面便再也不復,人神之間的通道斷絕,唯有舊日的榮光在微弱亮著,卻也如風中殘燭。

對他們來說,上界不僅意味著長生、神聖,更意味著那隻存於典籍,可望而不可即的上三境!

「要如何去做?」又一個僧人起身,壓低了聲音。

「那上界活物還在大鄭,無論是江北江南。」方丈環視諸僧:「我等是南土宗門,先天便占了地利。

搶在其他宗門之前,找到它!」

諸僧俯身應諾,在離開大明殿前,無明捧著一張薄薄的畫卷,楞了片刻。

這是方丈用凈眼看到的,那個上界活物的模樣。

畫卷里,面容模糊的人身上纏繞著五彩的光,被雲氣托著上浮,它全身都被綺麗如羽衣的光華包裹,只露出了一雙烏漆的眼睛。

但看身形……

「是個女人嗎?」

他在心底輕聲開口,然後小心把畫卷收起,在廣慧的催促下,快步走出了大明殿。

……

……

「你過幾日便要下山了,入世之後不僅要隱了容貌,在言談間,也應警惕行藏,如貧僧主、弟子這等名號,切勿再說起。」

大明殿外,廣慧淡淡開口道:「至於鬥法間,就先以洛江陳氏的《高要靈寶心經》做遮掩吧,可明白了?」

「弟……明白了!」無明訕訕一笑,又趕忙改過口:「我明白了!」

「這一趟頗多兇險,你凡事多用些心,總是無錯的。」廣慧罕見沉默了一會兒:

「為了我的事,竟連累你如此……若真的事有不諧,你便逃吧,不要再管了。」

「我父母早亡,是老師教導我長大的。」無明搖頭,低頭看著地面:「老師何必與我分個彼此。

在弟子心中,老師便就是我的生父。」

廣慧心頭一震,那寬大僧袍下的雙手劇烈顫抖了起來,森嚴如岩刻的臉上短暫失神了剎那,像是被某種重物狠狠擊中。

這個木然的男人低下頭,在半響後,也似是自嘲一般低聲笑了起來。

「那個……」

無明揣摩著廣慧的臉色,忐忑開口:「老師……」

「說來。」

「在下山之前,我能和小秋姑娘告辭嗎?」

無明縮了縮脖子,但還是硬著頭皮,勉強開口:「在漆金閣里,小秋姑娘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

他吞了口唾沫,突然就乾笑著沒有再說話。

在漫長的沉默,沉默到無明幾乎準備好被責罵時。

對面。

木然的中年僧人終於緩慢地點了點頭。

「去吧,只是記住了。」

廣慧閉上眼睛,平靜開口:「不可結緣。」

無明懵懂地點了點頭,他並不是很明白這句話其中的深意,只是如往常一般,點頭答應了下來。而同一時刻,在千萬里外的小城裡。

赤腳的女孩茫然隨著人流走近城門,高大的屋翎如同飛鳥揚起的翼,層層屋舍鱗次櫛比,在暖光中閃著暈黃的光。這是一座繁華的城郭,隔街的木槿花得正盛,無數紫紅兩色的小花被薰風吹得微微飄落,就浮在小街淺淺的一層水中。

「好漂亮啊。」

她呆呆昂著腦袋,吐字不清地笑了起來。

……

……

……

入夜。

藏經閣中的廣慧突然被一陣腳步聲驚動,他還未起身,便有一道蒼老的笑聲傳來。

「止住,止住。」

方丈顫巍巍持著油燭,一步步拾階而上:「廣慧,我今日特來看你,看毀掉金剛寺後八百年基業的,究竟是個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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