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

不過剎那。

在蒼老的笑聲響起後,頃刻之間,天地皆通明,精神如海。

在正前方,木質的普通輪椅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掩唇咳嗽了兩聲,他面如金紙,一身氣機似有似無,眸中神彩黯淡到幾可忽略不計。

斑駁的殿堂里,垂死的老者就如同一尊剛剛掀開棺槨的腐朽古屍,陰暗、潮濕、深邃、幽深、扭曲……

在老者身後,兩道素白的剪影推動著輪椅,它們面部扁平,沒有五官,也並不存在絲毫的,屬於人的性徵。

無明強忍住心頭的驚懼,雙手合十,默默行了一禮。

「阿彌陀佛……」

「無明,金剛寺的僧人,你來我太州城中開壇講法,是有什麼所圖嗎?」老人嘿嘿低笑了兩聲,在身後那兩道素白剪影的攙扶下緩緩起身,抬起了頭。

他全身骨節都發出噼里啪啦,仿佛炒豆子般的激烈爆響,一股股腐臭氣味撲鼻傳來,就連閉塞了鼻竅,居然也能清晰聞到。

那是發自元神深處的腐臭氣味,無色、無味、無形、無相,卻又無孔不入……

「你我兩家之間,可向來沒什麼交情啊。」老人眼眶中的神彩一點點澎湃涌動起來,聲音也漸次如洪鐘大呂,震得無明耳鳴目眩:

「早在前朝,在斗僧空法被王秋意耗盡血氣,回寺里枯坐死去後,你們當時的金剛寺方丈責怪我燕家救援不及,兩家自此就音訊稀疏了……這樁老故事,你可聽你寺里長輩說過?」

「從未聽說。」無明搖頭。

「從未聽說嗎?」老人笑笑:「那你特意從江北遠來太州,可是有什麼見教?」

「長者當前,小僧怎敢如此託大……」無明苦笑一聲,他本能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到底是什麼不對,卻又怎麼也說不清楚:

「貧僧前來太州,只是為了廣博遊歷,增長見聞罷了。若是此行有不慎得罪之處,還特望海涵則個,長者若是不喜的話,小僧明日便可遠離太州,不敢妨礙視聽。」

「哪有這般攆人走的道理,小和尚機心也太重了。」老者嘿嘿吐出一口濁氣:

「你我兩家交情稀疏多年了,你肯來太州開壇講法,這不正是重新聯誼修好的意思嗎?我留你還不及,怎肯趕你走呢?」

「小僧不過一個『無』字輩的僧人,長者也太高看我了。」無明臉上有些不自然之色。

「你來太州想必也不止是增長見聞的。」在老者起身到現今不過幾次交口的功夫,但他的皮肉卻充盈了起來,每一寸肌膚都在沉眠中甦醒,好似蘊藏著萬萬口熾盛的神爐,光亮神聖:

「你寺里命你們尋的上界活物蹤跡,可有什麼條理了?」

「並無行蹤,尋了這些年下來,小僧心底甚至疑心那活物是否真切存在。」

聽他問起這遭,無明心底也絲毫不意外。這些年下來,關於上界活物的事跡,在天下早已不是秘密了,但在多年的苦尋而不得後,曾經對於上界活物的狂熱,也漸漸有了沉寂的跡象:

「長者喚我來,是因為鶴公的卦算嗎?」無明抬起頭,不動聲色:「我也聽聞了,鶴公在卜算上界活物的卦象中,曾出現過小僧的影像。」

「老呆鳥的卦象也就那樣了,那次卜卦中出現了數千人,再下一次,竟是有了足萬人。」

老者不以為意揮手:「喚你來與此事無關,不單是你,連荻兒和燕令那混小子都出現在了卦象里了。」

難不成他們都與那上界活物有關?這便可謂是貽笑大方了。」

無明心底悄悄鬆了口氣。

鶴公卦象中出現了自己,雖然不大,但亦算是不小的麻煩。

他知曉界京山已派人盯住了自己,太州燕家與金剛寺交情平淡,眼前老人若是以這個緣由發難,他也無可奈何。

「我喚你來,不是為了上界活物,是因為另一件事……」

在無明出神之際,老人的聲音突然淡淡傳來,他抬起頭,只見到一張嘲諷的老臉:

「和尚,何其的膽大包天啊,你是怎敢來我太州盜經呢?」

……

……

……

心臟驟然一沉。

無明僧袍下的雙手忍不住一顫,血液也一寸寸涼下去,他方寸大亂,在慌張中想張口辯駁,卻被老人抬手打斷。

「你們兩師徒真真狂悖,把天下人視作無物嗎!你本是意欲盜經,卻在發現事有不諧後,乾脆順水推舟講了一次法,以為搪塞。

小和尚,你當你做的這些事,真能瞞過我的法眼嗎?」

老人似笑非笑,然後說出一句令無明絕沒有想到的話:

「但經文,我不是不能給你。」

「給我……嗎……」無明腦海一片空白,他茫然抬起頭,十指指尖仍是忍不住微微顫抖。

「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功成了,五小經之中,無論是《聖人藏相》還是《龍虎經微論》,你都可任選一門。」

「……不知是何事?」

「替我揪出石頭僧,找出他的老鼠洞所在。」老人笑意醇厚:

「石頭僧是你們金剛寺的叛僧,若真殺了他,你們方丈也定會有賞賜下來的。想一想,這可是件難得的合則兩利的事。」

「……」

場中頓時靜了下來。

漫長的沉默中,老人臉上始終掛著一抹詭笑,他看著沉默的無明也不催促,似是在心頭,早已是篤定他不會拒絕。

而終於。

在良久的寂靜中,無明艱澀點了點頭。

「好。」他無奈應了下來。

「石頭僧與我有大怨,你就不問問,為什麼我非得要你去做魚餌嗎?」老人有些好奇。

「畢竟他在叛宗前,曾是寺里長輩,有些事跡,我也曾聽說過的。」

無明默然了半響,然後苦笑搖搖頭:

「因為石頭僧此人,尤愛謗佛!」

……

……

……

在所有華燈都熄滅後,偌大一片清涼宮,也悄悄寂了下來。

樹影和人影都是依稀,雨水打在深夜寂靜的街頭,濺起點點的水花,謝梵鏡站在高大的樹蔭下,身子輕輕貼著老石牆。

她默默看著遠處街角,在那層浮在小街的,淺淺的一層水上,有聲音如風鈴一般傳來。

「你去哪裡了,我剛剛找了你好久,都沒有找到你!」小秋踏在馬車的轅架上,探出半個小腦袋,那雙漂亮的眼睛氣洶洶的。

剛剛與老人結束對話,才走出清涼宮的無明楞住了,突然被截住的他一時有些無措,待看清馬車上的女孩後,他又輕輕笑了起來。

「像個大傻子一樣,只會笑啊笑的。」小秋撇了撇嘴,腦袋飛快縮進馬車裡,只有聲音飛快傳來:

「明天,你一定記得在那裡等我,千萬別忘啦!」

馬車也飛快地消失在街角,車輪碾過淺水上飄著的,那一層淺淺的紫紅色小花。無明深深吸了口氣,望向馬車消失的方向,沉默著沒有開口。

他沿著牆角緩緩行走,風雨突兀如狂,豆大的雨點打在他的白衣上,也打在那張沉默的,早已落滿了雨水的臉上。

而另一個方向,謝梵鏡也低下頭,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也沉默著沒有說話。

一南,一北……

即便有隱隱几點燈光的模樣,也很快在滂沱的雨夜裡變得依稀了。在狂亂的風雨里,兩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沒有說話,彼此也沒有再回過頭。

一切都沉睡在雨下。

天地間寂寞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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