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之地盤踞的神明餘孽,畢竟只是餘孽。

只要巫師們想,就絕沒有消滅不了的可能。

只是……免不了會有傷亡。

博斯特與加爾德一言不發地飛在前方,他們的身後跟著諾瀾大陸的巫師。

從數量上看,比起之前已經足足少了四分之一。

巫師此次的總攻,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戰略,只是將防線同時往裡不斷收縮。

如此仿佛一張無形的大手,不斷合攏,徹底清掃極北之地。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張無形的大手總有一處會最優先遭遇聚集的神明信徒。

博斯特與加爾德兩人所負責的方向,便是這樣危險的方向。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已經告訴了所有的同胞嗎?」博斯特悄然向加爾德傳音道。

後者面色不變,同樣傳音回道:「是的,命令已經傳達給了所有人。」

「那就好,待會若是有什麼無法抵抗的危險,我們兩人便上前羊攻,等待側翼的巫師支援。」

博斯特在傳音中沉聲道:「記住,我們也得優先保命。」

「我明白。」加爾德眼神平靜,面色格外堅毅。

也就是諾瀾那些熟悉的親人朋友都已經死去,否則他們見到加爾德如今的樣子,定然會大吃一驚。

……

倫特里亞位於整個巫師部隊後方,他看著緩緩推進的部隊,面色嚴肅。

此時防線已經推到極北之地深處,在他東南側是格雷厄姆城,在遭遇神明信徒之前已經搜查完畢。

和之前探測的情報一樣,那些神明信徒竟然並沒有占據那座巫師之城。

他們輕鬆地收復了格雷厄姆。

不過之後隨著不斷推進,他們也成功發現了神明信徒……倫特里亞想到這裡,眉頭逐漸蹙起。

那些神明信徒,與其說是被他們發現,更像是主動過來……阻攔?

倫特里亞的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那些神明信徒臨死前的話語。

凜冬之主……到底還在醞釀著什麼陰謀?

他望著前方,在漆黑的天空下,潔白的冰原也是一片漆黑。

……

轟!

凜冬之主分身狼狽的撞擊到堅實的冰壁上,他古拙的面龐也遍布著傷痕。

「這種能力,絕不是巫師可以掌握的力量。」望著科林,凜冬之主低聲喃喃。

唰!

背後的冰壁刺出尖銳的冰槍,她並未躲閃,任由那根冰槍刺進自己已經變得虛幻的身體。

在科林與雪來的不斷攻擊下,只是一個分身的他,早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再繼續戰鬥下去,也只不過是白白挨揍罷了。

「這個世界,竟然還能誕生像你這樣的異類……」她抬頭深深望著科林,「金色堅壁無法永遠庇護你們……我會再次回來的。」

說著,這尊龐大的藍色巨人從雙腳開始,逐漸崩塌,消失在了空氣當中。

唯一剩下的一點湛藍的神性,也在科林還沒來得及上前查看時,仿佛枯萎飛快變得灰黑乾裂,最後彌散成一團黑氣,隱沒進空氣中。

「這是……污濁囈語?」科林有些不確定的說道,沉吟片刻後,謹慎的開啟了超感。

而超感視野下所看到的場景也證明了他的猜測。

在凜冬之主死亡的地方,污濁囈語的密度明顯比其它地方濃上不止一籌!

如果說其餘的地方看起來是一層澹澹的灰色薄霧,那這裡就是濃密的黑煙!

不過這些「黑煙」,也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四周濃度更低的區域擴散,漸漸消失。

收回目光,科林望著在凜冬之主分身死亡之後,就閉目盤坐在一旁的雪來,忽然想到了一事。

「還不知道席爾維斯特閣下在哪?」

心中微沉,科林轉頭觀察著四周,試圖找到一絲席爾維斯特來過這裡的痕跡。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仔細觀察,便聽見旁邊的雪來站起身,低聲道:

「我知道導師在哪……」

科林回過頭。

視野中,雪來虛望著眼前冰窟,微紅的眼眶在其雪白的皮膚襯托下是那樣的顯眼。

「席爾維斯特閣下他……」科林微微一怔。

卡卡卡。

左前方的冰壁忽然開始移動,深藍的冰塊不斷向著左右移動,很快便造就出一個深邃的通道。

雪來不言,只是緩緩朝前飛去。

這位白色冰雪精靈,此刻纖細的背影格外憔悴。

科林心中逐漸籠上了一層陰霾。

在這座冰川之中,或許他的力量比雪來更甚一籌,但感知卻遠遠比不上雪來。

可現在雪來卻是這樣的表現……科林的心逐漸沉了下去。

片刻後。

兩人通過冰晶隧道來到了冰川上方。

雪來繼續往前走了兩步,俯下身,伸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枚破碎的徽章。

暴風雪之眼中無比安靜,只有微風吹拂的輕微聲響。

科林沉默的上前,與雪來並肩而立,注視著眼前這枚破碎的徽章。

超腦的天賦讓他瞬間便判斷出了這枚徽章的來歷——

這分明就是席爾維斯特一直帶在胸前的真知會的會長徽章!

「導師…恐怕已經遇害了。」雪來摩挲著金屬徽章,低聲道,又往前走了兩步。

幾塊殘破的灰布正散落在潔白的冰面上。

從它的樣式和材質不難看出,這是出自某件巫袍之上。

這樣的發現讓科林心中也再沒有了僥倖,深深的嘆了口氣。

雖然還未找到屍體,但四階巫師由於已經沒有了肉體,在死後本就不會留下明顯的殘骸。

眼前的巫袍和徽章,已經基本可以宣告席爾維斯特已經遇難的事實。

「只是一些巫袍和徽章的殘骸,也許真正的情況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壞。」

雖然心中這樣想,但科林嘴上還是安慰雪來道。

「嗯。」雪來點了點頭,將巫袍和徽章收起,仰頭望著科林。

她淺藍的眼睛中似乎沒有情緒,又似乎情緒萬千。

一直到科林有些不自在時,她才輕聲說道:「謝謝你,科林。」

「不用謝,我們是朋友嘛。」科林笑道。

「我們只是朋友嗎?」

雪來清冽的聲音如同一柄小小的銅錘,敲到了科林心上,讓他忍不住震顫。

暴風雪之眼中,天氣晴朗。頭頂的夜空,遍布著閃耀的繁星。

在這片巨大的圓形冰原上,只有他們兩人站在冰川之巔。

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其他人,其他事,其他聲音……

微風似乎都因為緊張而停頓了下來。

科林只覺得四周安靜極了,雪來的呼吸聲清晰可聞,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聲更是吵鬧極了。

他頓了頓,乾澀著嗓子笑道:「我們是摯友,非常好的朋友!」

雪來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淺藍的眼睛仿佛一汪倒映著星空的美麗湖水,讓科林有些說不出話。

「生命是世間最瑰麗的奇蹟,也是最脆弱的奇蹟。

——席爾維斯特導師曾經在我很小的時候說過這句話。」

雪來沒有繼續先前的話題,而是忽然說道:

「作為世界誕生的精靈,我從誕生起,便擁有漫長的壽命,漫長到甚至要用萬年計數。」

雪來一邊說著,她一邊邁步朝著不遠處的一處山峰走去,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會徹底消亡……就像我也從未想過壽命長達千年的導師會這麼快離我而去一樣。」

「可是事實上,這一切都發生了。」

科林默然:「生活總是無法預料。」

「是的。」雪來點了點頭,「在我小的時候,雖然陰差陽錯成為了一名人類小孩,失去了大部分力量,但比起真正的人類,我還是要強大的多。」

「我不會懼怕寒冷,也不會飢餓,很難受傷。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不懂什麼是痛,什麼是畏懼,什麼是……愛。」

科林默默聽著。

他其實也很好奇,一位本該沒有善惡觀念,甚至沒有情感的精靈,是如何成為這樣一個比許多普通人更像人的存在。

雪來繼續講著,一步一步向著面前的山峰攀登,科林緊跟其後。

「我的養母,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她懂得不多,甚至可以說愚昧,但卻十分愛我。

只可惜……我太過獨特,她又太愚笨,在帶回我之後,她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沒有人願意再娶她,於是在極北之地,她連吃飯都變得困難,飢餓始終困擾著她。

但不管怎樣,她始終都會給我帶來足夠的食物……儘管我不需要這些」

「我不會飢餓,她也解釋不清飢餓是什麼,但我要是不吃東西,她會生氣。

於是我雖然不主動提出吃東西,但只要她給我,我便會吃,而且我越是不主動提,她便越主動給我食物。」

「但我一直不懂飢餓是什麼,一直在很久之後,在她餓死之後。

我才知道,原來對於人類來說,飢餓是會痛苦的,甚至會死亡。」

科林默然,他望著雪來的背影,想張嘴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沉默。

倘若一個人不會飢餓,那又如何能明白飢餓。

就像是向一位盲人描述光明,再怎麼努力,恐怕也只是徒勞。

「在那之後,我知道了飢餓,卻也只能知道飢餓,並不能真正懂得飢餓。」雪來還在述說,

「在她死後,我失去了庇護。我雖然不懂飢餓,不懂痛苦,但卻能看懂那些異常的目光。

在危機感之下,本能驅使著我開始模彷周圍人的舉動……但我並非是一個好的模彷者。」

「無法聽到聲音的人,又如何能扮演好一個好的聽眾?」

「好在,在被所有村民交給巫師之前,我遇到了席爾維斯特導師。」

「也是在導師的幫助下,通過巫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飢餓。

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痛苦……」

雪來不斷述說著,腦中回憶起了當初的畫面。

……

龐大的巫師塔,三層實驗室中。

一位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正茫然的捂著肚子,臉上逐漸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這就是飢餓嗎?」她向著面前慈祥的老者問道。

「沒錯,小雪來。」席爾維斯特溫和笑著,他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但卻覺得眼前這位小女孩,像極了他那並不存在的孫女。

「怎麼了?」但下一刻,席爾維斯特卻忽然緊張道,連忙撤去了巫術。

啪嗒。

啪嗒啪嗒。

透明的淚水從雪來眼角湧出,順著她的面龐一滴滴滑落,掉在地上,砸出朵朵微不可查的水花。

……

「在那時候,我想到了養母。

我終於懂得了飢餓,懂得了她在臨死前遭受的痛苦。」

冰川之上,雪來繼續說著,他們已經快要登上山峰。

「但與此同時,我也更加的困惑了。

我困惑,我的養母為什麼在臨死前寧願遭受那樣的痛苦,卻還是不願意吃下她面前那最後的麥湖。」

「我問了導師。」雪來終於爬上這處山峰,她轉頭望著科林,「導師回答我說,是『愛』。」

雪來伸手將科林也拉上了山頂,動作看起來有些吃力。

在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那個天生強大的冰川精靈,而只是一名普通女孩。

「愛讓我的養母甘願忍受飢餓,甘願遭受痛苦,甚至甘願死亡,也要把最後的食物留給我。」

「……愛比痛苦,更難懂。」

「導師通過巫術讓我體會了飢餓,體會了疼痛,體驗了疲乏……

可是,卻並不能讓我體會愛。」

「導師說愛很簡單,能夠讓人忍受痛苦的,便是愛。

可我卻覺得愛遠比痛苦,遠比死亡……遠比一切複雜。」

雪來說完,忽然轉過頭,注視著科林問道:「你愛我,對嗎?」

「你願意為我來到極北之地,願意為我忍受遠行的疲乏,戰鬥的痛苦,甚至死亡的風險……你愛我,對嗎?」

仿佛被雪來直白的話語震住,科林愣在了原地。

雪來的話語看似是普信發言。

但他拷問著自己的本心,卻發現自己怎麼樣也說不出簡單的『不愛』兩字。

雪來沒有咄咄相逼,她望著眼前冰川此起彼伏的峰頭,又繼續道:

「我小時候生活的帕尼村的人們始終認為,每一個死去的人們,最終都會變成冰原上一個隆起的冰峰。」

在許多地方,包括地球,都有著同樣的傳說。

「我並不信這個傳說,可當導師帶我第一次回到這裡時,卻發現這座孕育出我的冰川。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座山峰。」

「就是前面不遠處的那座。」雪來伸手指了指。

科林順著望去,看見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山峰。

雪來雖沒明說,但通過時間可以判斷,那座山峰,指代的應該是她的養母。

「而在今天,我又發現了一座新的山峰。」雪來放下手臂,忽然又道。

科林心中自然而然想到了大機率已經死去的席爾維斯特。

「也許帕尼村的傳說是真的,也許是我把它當成了真的……但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腳下這座山峰,它是新出現的山峰。」

「還記得我當初送給你的禮物嗎,那個冰凋?」

「記得,卡薩拉特,傳說中只會開在冰山之巔,孤零零的向外界揮灑出光芒的五瓣花。」

科林點了點頭,那件禮物,一直被他隨身攜帶,此刻正躺在儲物指環中。

「沒錯,卡薩拉特。」雪來點了點頭,忽然望著科林身後道:

「你看,花開了。」

科林微微一怔,轉過身。

在他身後的山頂上,一株微藍的花朵不知何時從冰面上鑽出,正舒展著身子,緩緩盛開,灑出點點美麗的藍光。

「關於卡薩拉特,在帕尼村,還有一個傳說——

這種美麗的五瓣花,是死去的親人最真摯的祝願的化身。」

雪來俯下身,將晶瑩的五瓣花摘下,遞給了科林。

「在之前導師來到金麥穗,想要帶我來極北之地的時候,我拒絕了他。

表面上是說放心不下金麥穗的那些工廠。」

「但實際上,我是不想讓你的辛苦得來的東西被別人破壞……我是在擔憂。

金色堅壁成型之後,我每天都在擔憂你。」

「遠離極北之地讓我痛苦,可擔憂你也讓我痛苦。

但後者的痛苦,卻和其餘的痛苦不同,這種痛苦,卻讓我能夠面對更多的痛苦……」

「這是愛,對嗎?」

雪來低聲述說,

「愛有時候也是痛苦,對嗎?」

「恐怕是的。」

「那我想,我是愛你的。」

「你愛我嗎?」

璀璨的星光灑落在山頂。

望著面前的女巫師,科林心裡如同微風拂過的平靜湖面,蕩漾起一圈圈漣漪。

「我也愛你,雪來。」

他終於說道,聲音如同夜風般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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