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萊狄這樣歲數的少年人眼中,一年船期聽上去漫長得簡直無邊無際。與刀明克的決鬥、遇上「混沌之淚」好像還是昨天的事,然而只是一扭頭的工夫,她卻恍然發現,自己在海上已經航行了六七個月,不知不覺大半年都過去了。

這大半年裡,米萊狄覺得自己好像把別人一輩子的險都歷完了。

他們不止與海浪搏鬥,從蠻人的毒矛下逃出生天;眾人還在假港口中上過當,差點把貨交給了一群形跡可疑的大鬍子。有一次夜半時分,夜城堡號上爬進了蛇一般滑溜溜的許多長海怪,卷著好幾個睡夢中的人就往船底拖;還有一次在暴風雨中,他們救下了一艘差點遇難的海船,結果發現對方是好久沒開張的海盜。至於淡水機壞了、食物被沖走了、全體船員不慎吃了會產生幻覺的海菇……簡直都算不上是大事了。

如今的米萊狄,長高了好幾公分,比尋常男人還高半個頭;她渾身肌肉緊實堅硬、蓬勃有力,早褪去了在海都時的那一層柔軟。她的皮膚被曬過後,就像浸飽了蜂蜜,在太陽下閃爍起了甜褐色的光澤;有時從鏡前走過,她都會因為倒影吃一驚:原來鏡中那一個流暢有力的影子,竟然是自己。

如果伊丹看見了此刻的米萊狄,大概會微笑起來吧?

不過,或許不能說是「此刻」。

因為此時此刻的米萊狄,正處於一個媽媽若是看見了不可能笑出來的處境中。

「路冉舟,」她正小聲抱怨道:「要不是你跟我們一起航行了大半年,我簡直要以為你跟他們是一夥來的了。你說,我們怎麼辦?」

過去大半年裡,早已與她成為親近好友的船長,此刻掛在一邊,不尷不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似乎反手想摸身後的繩網,動作卻振動了身上的繩索,又恰好被夜風一推,他頓時在空中搖搖晃晃起來,附近同樣被掛在繩網上的米萊狄與其他船員,連帶著也一起前搖後擺,好幾個人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他們好像蛛網裡被捕的獵物,就等著蜘蛛過來了。

從海船上拆下來的幾根高大桅杆,形成了支撐杆。它們就像巨大的毛衣針,在「毛衣針」之間鋪開的繩網,也像是織得疏疏鬆松的一塊毛衣料。此刻的繩網上,在繩與繩相纏的地方,往往還綁著一個夜城堡號的船員,僅被幾根細繩子固定在十幾米高的空中。

他們已經被吊了好幾分鐘了。

每根繩索都僅有一指粗,脆弱纖巧得令人擔心,卻吊起了七八個人的重量,其中還有刀明克這樣的大塊頭;半空中沒有著力處,就算他們解開繩索,也無處落腳——繩網並不挨地,若要從十幾米的空中掉下去,還不得摔斷腿?

最叫米萊狄氣不打一處來的是,他們身上的繩索,是路冉舟讓他們在幾分鐘以前自己給自己捆上的。

「我看大家辛苦了大半年,都值得放個假……」路冉舟又咳了一聲,說:「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兩天以前,夜城堡號帶著即將休假的歡欣雀躍,停泊在一個名叫「十撲郡」的小城港口裡。城雖小,夜城堡號船員們還是在十撲郡度過了愉快的兩天假期,美食美酒、遊玩休息自然不在話下;第三天該啟航離開時,他們發現港口多了一艘遊蕩馬戲團的船。

米萊狄也沒想到,路冉舟比她大八歲,卻還像個孩子一樣,剛一瞧見遊蕩馬戲團,當場就給全員多放了一晚假;據說它們之所以被稱為遊蕩馬戲團,是因為這種結合了馬戲和嘉年華的船,一年四季都在海上到處航行。

夏天時它們走得遠,能觸及長安與海都;冬天時就在暖洋帶上的各個島嶼城鎮之間徘徊,帶著號稱剛剛捉捕到的奇珍異獸,和聳人聽聞、新奇可疑的各式節目遊戲,走到哪兒,就在哪兒進行為期幾天的娛樂和表演。

為了特別招待夜城堡號上的船員,這隻遊蕩馬戲團十分熱情地表示,他們會儘快搭起場地,專門為夜城堡號加開一次專場。

暮色四合的時候,大部分船員們就興致勃勃地來到了十撲郡外的一大片野草地上——往常漆黑荒蕪的野草地,今晚星燈交映、鼓樂搖盪,立起了大小不一的帳篷,青草味混著一陣陣烤棉花糖的香氣飄散在火光里。

「來自海上的冒險家們,請盡情遊樂吧!」馬戲團的主持人,站在高台上宣布道:「三十分鐘之後,本馬戲團將會為各位獻上一個本團獨有的技藝表演,保證各位終生難忘!」

雖然響起了一片鼓掌聲,但誰也沒太往心裡去,畢竟遊蕩馬戲團嘛,口氣總是要多聳動就有多聳動的。

宋飛鴉與另外幾個姐姐一塊兒,進了「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幽絕大迷宮」,果然好半天也沒出來;一隻帳篷上掛著「世界上最美的海怪」牌子,進去就要收五個銅幣;米萊狄順著「包你沒見過的新奇動物園」指示牌一路走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圍欄前,圍欄裡頭儘是各種各樣的小型機關,蹦來跳去、一派活潑。

「姑娘,」一個裹著一身破舊袍的男人,招呼米萊狄說:「來看看吧!它們可好玩兒了,不僅能聽懂人話,還會做數學題,聽你命令跳舞……」

大型機關採用高等機關構造術,倒是能聽從命令;可是連它們也不能像人一樣思考做題,更何況遊蕩馬戲團里這些小機關?

「我看看,」她來了興趣,交了門票錢。

一進園子,各式各樣的小機關頓時紛紛沖她扭過了形狀不一的腦袋。有的踩著細長的兩支金屬棍,嗒嗒地繞著她轉圈;有的將腦袋拿下來,舉高了讓米萊狄撫摸;還有的忽然從身體里掉下好幾個圓球,它自己一肚皮趴在圓球上,米萊狄看了它幾秒,發現從圓球里又鑽出了數個一模一樣的更小機關,不由被逗笑了。

「四加一等於幾?」那男人問道。

一個身體圓滾滾的小機關,頓時開屏似的展開了身後一排薄金屬片,數一數,正好有五片。

「姑娘,你也試試,五以內的加減法都能做。」他笑著說,「你看,畢竟它只有五片尾巴,沒法做大數字和非整數。」

米萊狄依言問了幾次,發現那小機關確實能一一回答上來。

好奇之下,她趁著那男人招呼別人時,留神觀察了一會兒小機關們的構造、材質和機關術種類。

一旦她用了心,最初看上去十分新奇的小機關們,在她眼裡也迅速變成由熟悉術法所搭建出的不同模塊,沒一會兒,米萊狄就大概把它們都摸清楚了,甚至連如何「強行劫持」都大概明白了——所謂「強行劫持」,是指找出機關內部構建的空隙與原理後,將其的操控權從機關主人手中奪走。越低等級的機關術,自然也就越好劫持。

會做數學題的機關,其實只是用了很簡單的聲觸術。

五以內的加減法數量有限,只需要事先將構成問題的元素「印」入機關里,再設置好相應的回應——比如,聽到「四」、「加」、「一」三個字時,不論順序,就展開五片尾巴——當別人發問時,看上去就好像它會做數學題一樣了。

儘管技術簡單,但米萊狄逐一破解他們搭建機關時花費了哪些心思,倒也有趣。

比方說,為了形成「動物」的印象,針對這些小機關的控制術都很隱蔽,有的會聽音樂跳舞,有的可以解讀人的手勢,還有的後背藏有啟動裝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米萊狄的探索讓那穿舊袍的男人不高興了,她總覺得小機關們似乎越來越暴躁;當她起身走的時候,還被一個裝了兩排牙的幼河馬型機關給咬了一口。

「再待一會兒吧,」那男人對她的傷口視而不見,卻努力挽留她:「它們還可以打架呢!」

話一入耳,米萊狄腦海里已經浮起了至少四五種機關術,可以讓它們表演一場打架。

或許是因為受了點傷,心中隱隱有些異樣,她還是轉身出了動物園。

米萊狄身上錢不多,看著船員們一一消失在各個帳篷里,她捏著幾個剩下的銅幣,半晌也沒下定決心應該照顧誰的生意,因此倒是被路冉舟給逮著了。他從一個大帳篷里探出頭,正好看見米萊狄,頓時眼睛一亮,招呼她道:「快進來,我們還差人!」

「差人幹什麼?」米萊狄在走進那個黑帳篷之前,抬頭看了看牌子,發現牌子上寫著「你能站穩不動嗎」,依然沒有一點頭緒。

「據說他們有一種大型機關,不管來多少個人拔河,它也能把人拽倒。」路冉舟一把將她拉進了門,高高興興地說:「如果我們站穩一分鐘,就能贏五十捅栗酒。雖然你比不上刀明克,不過聊勝於無。」

「你叫人幫忙就這麼講話嗎?」米萊狄哭笑不得地在昏暗的帳篷中看了一圈,發現他叫來了不少人,還看見刀明克在不遠處沖她擺了擺手。

「機關呢?」她問道:「它要從哪兒把我們拽倒?為什麼還有個帳篷?」

「那是為了保持神秘感,」路冉舟一副十分懂行的樣子,說:「一會兒開始時,帳篷滑落下去,機關就會出現在我們背後了。看見這繩子了嗎?抓穩繩子,別一上來就被拽倒了。」

「沒錯,這位先生解釋得真清楚!」一個馬戲團的人走上來,殷勤地對米萊狄說:「姑娘往這兒走兩步,踩在這一個繩圈裡……對對,來,這幾根繩子麻煩你在身上系好,繫緊一點,我來幫你……這是為了保證各位安全的。我們的機關力量實在太大,這麼一拽啊,你們都衝撞在一塊兒,容易出事。這繩子另一端分繞在機關上,把你們分開了,就算拽倒了也沒事。」

刀明克哼了一聲。「我倒是要看看,什麼機關能把我拽倒了。」

那馬戲團的人「哈哈」笑了一聲。這時忽然帳篷外響起了一聲鼓,緊接著,米萊狄就聽見了一個響亮的倒數聲。

「距離本馬戲團的特殊表演,還有十——九——」

那馬戲團的人一句話也沒再多說,匆匆忙忙地從門口閃了出去,仿佛生怕走慢了會挨打似的。

「我們不會正好錯過表演了吧?」一個船員頗為遺憾地說。

……事實證明,他們沒有錯過。

不僅沒有錯過,而且這表演果然叫人終生難忘。

倒數結束的同一時刻,他們頭上的帳篷也被掀下去抽走了,霎時露出了頭上一片夜空。路冉舟還來不及叫大家站穩腳跟,眾人只覺四周接二連三豎立起了數根高大的影子;與此同時,他們腳邊、身上的繩子驀然收緊縮短了,腳下一空,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已經紛紛被提進了夜空中,有的頭下腳上、有的歪歪斜斜。

一開始,眾人間連連響起了驚呼和大笑聲,都還以為是馬戲團的機關出了錯,沒把他們拽倒,反而把他們提拎起來了;然而他們在手忙腳亂之間四下一看,卻只看見了星空和帳空空的一片野草地。

數根桅杆沉默地立在眾人兩側;捆住他們身體的繩子,一根根都系在桅杆上,編織成了一張網。

「誒?」米萊狄聽見不遠處,刀明克遲疑地問道:「沒有機關啊。嗯?這些杆子是哪來的?」

「別拽繩子!」路冉舟斷然喝道:「誰都別動了!」

夜色下,音樂、吆喝和談笑聲,不知何時稀稀零零地落了下去,此時最後一道弦樂也終於咽了氣。剛才的熱乎氣還沒全散,野草地上卻靜了下來;月光籠著燈光,風聲送來了隱隱人聲,似乎是驚叫,似乎是怒喝,聽不清楚。

眾人背後的熱汗,都黏上了一層寒涼氣。疑惑、茫然和不安,順著繩網慢慢爬上了每一個人的心頭。

「怎、怎麼回事,」有人喃喃說,「突然沒聲了?」

在布滿了各式帳篷和設施的野草地上,此刻幾乎看不見一點動靜。夜城堡號其餘船員們,好像都消失在了帳篷深處,唯有馬戲團的人偶爾從帳篷間一閃而過,對於半空繩網上人們的喊聲充耳不聞。

過了一會兒,馬戲團主持人的聲音響了起來,穿盪在夜色中:「報一下數字!你們手上有幾頭豬仔?」

話音一落,剛才殷勤地請米萊狄繫繩子的那個人,從繩網下高聲答道:「八頭!」

直到這時,現實才漸漸滲透了眾豬仔的腦海。

「豬仔?完了完了,」有船員喃喃地說,「原來我們遇上人販子了。」

「原來如此……他們沒機會的時候就是馬戲團,有機會的時候就是販人團。」路冉舟嘀咕著說。「我以前聽說看錶演時偶爾會有人走失,難道其實都是被抓走的?可是這個馬戲團,居然打算把我們所有人都吞掉,膽子還真大。」

在海都的法條與規則中長大的米萊狄,此刻沒忍住吃驚。「販給誰?我們可都是活生生、有感覺的人,他們還能真把人給……」

話沒說完,她也感到了自己的天真。

接下來幾分鐘,八頭豬仔掛在繩網上,聽著野草地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報數的聲音。算命帳篷里逮住了一人,「最美海怪」里先後逮住了兩人,幽絕大迷宮裡抓住了四個……全部加一起,正好是夜城堡號今晚出來玩的船員人數,居然連一個也沒跑掉,看來這馬戲團早有完善準備,也是個中老手了。

從新奇動物園裡,傳來了那個穿舊袍的男人聲音,似乎很不高興:「我一個也沒有!」

……怪不得他那樣熱情地要自己留下來。

馬戲團主持人大聲回道:「手裡沒有豬仔的都過來幫忙!」

見路冉舟一時沒說話,好像在思考該怎麼辦,米萊狄扭頭四下看了一圈,很快生出了疑惑。

「我們固然是下不去,」她想了一會兒,連逐漸疼痛腫脹起來的四肢都暫時忘了,低聲問道:「可是他們怎麼夠得著我們呢?把我們放下去再抓嗎?」

「那可好了。我只要雙腳一挨地,誰敢湊上來,我都能把他們打成肥水澆草地。」刀明克立刻說。

他們的雙手仍然勉強算是自由的,尤其是豬仔中還有刀明克這樣的武鬥派,馬戲團怎麼抓人?米萊狄在野草地上來回看了兩圈,眉頭忽然一跳,說:「你們看那邊!」

從一輛大木板車裡,有兩個人扛下來了一隻大桶;他們搬著大桶,走到一頂帳篷前,把桶放下來,各自戴上了一隻面罩。

米萊狄盯著他們,越看越覺不妙,直到那二人從桶上解下一根管子,將它伸入了帳篷門帘內時,她終於明白了。

「他們連麻醉氣都準備好了啊?」路冉舟也看出來了,說:「還真方便,往帳篷內一噴就行……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噴我們這群倒霉蛋。米萊狄,你主意多,你想想辦法。」

哪怕都被人當豬仔吊在半空里了,他聽著還是慢悠悠的不著急。在過去半年裡,路冉舟形成了一個習慣:不管是遇見什麼問題,先叫米萊狄想辦法——這似乎是對她的考驗,也是對她的訓練。

米萊狄抿著嘴唇,目光在野草地、帳篷與繩網上掃來掃去,終於抬起聲音問道:「你們誰身上有武器、機關,或者其他用得上的東西?」

「我身上倒是有一把小刀,」一個船員哭喪著臉說,「問題是,切斷繩子也不是辦法啊,不摔死都算幸運了。」

「沒事,你先把小刀準備好。」米萊狄又問道,「機關呢?誰帶了機關嗎?」

大家今晚只是出來玩的,哪想到會落入如此境況里,身上都沒帶多少東西。只有被吊在刀明克身旁不遠的一個女船員說:「我今天剛買了一個小機關,不過恐怕沒什麼用……它只能演奏音樂而已。」

「演奏音樂?」米萊狄想了想,皺著的眉頭忽然一松。「是哪種音樂機關?我發現十撲郡里特別流行『交流音樂家』,你買的是那一種嗎?」

「是,因為它最實惠嘛。但是……」

太好了,米萊狄心中一喜,低聲叫道:「把它傳給我!」

在能夠演奏音樂的機關中,「交流音樂家」是最近幾年尤其受歡迎的產品,都快要將其他音樂機關擠出市場了。

原因無它,因為「交流音樂家」所採用的核心物料,可以在同類材料之間產生一種糾纏共振;配上相應機關術,當兩隻「交流音樂家」湊在一起的時候,就能交換複製彼此肚子裡的音樂了——買一隻裝了十首音樂的「交流音樂家」出海,等回來的時候,可能已收集了數百支異地民謠、水手歌、吟唱遊人的長詩……說不定還能順便交上幾個朋友。

「你要它幹什麼用?」路冉舟饒有興致地問。

「我之前在一個新奇動物園裡待了半天,裡面儘是一些小機關。」米萊狄答道,「我們沒有外援,又沒有武器,想脫身,我看只有靠馬戲團本身的機關了。」

那女船員此時已經將「交流音樂家」遞給了刀明克,刀明克又扭著身體、努力伸長手臂,想要將它遞給下一個人。他塊頭大分量沉,這麼一動,頓時牽扯得繩網都歪斜了;剛才一直坐在繩網下的人,此刻也發覺不對,抬頭一看,立刻喊道:「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想先試試我們的麻醉氣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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