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銜青的朋友叫祝嫣。

一個孤兒院的孩子。

其實也不能算朋友吧,祝嫣比她小兩歲,原本也說不上什麼話,只是在曲銜青貧瘠的社交圈子裡,這個雖然身處孤兒院但依然致力於把自己收拾的清爽漂亮的小姑娘,是為數不多會和她搭話的人。

所以,曲銜青用自己的方式來找人了。

這場綁架案牽扯到了很多孩子和很多家庭,祝嫣很不幸,她的死亡是一個警告,一次犯人的殺雞儆猴,而人選也只可能是她——因為其他孩子都有父母,可以交贖金,只有祝嫣,她是沒有人在乎的。

總之虞幸沒有聽勸,在意識到犯人已經對孩子下手之後,他就進去了。

費了一點勁和一點時間。

虞幸救出了所有的孩子,以及一具屍體。

他也說不上來曲銜青當時到底是個什麼表情,大概時間有些久,沒太記住,他只記得曲銜青語氣很平靜,好像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一路找過來,也只是一廂情願的努力一下罷了,成不成功,趕不趕得上,曲銜青都不會把壓力放在自己身上。

事情本該就這樣過去,哪怕虞幸覺得曲銜青這個小女孩很特別,那時的他也不會產生多餘的興趣。

轉機大概還是在祝嫣身上。

虞幸本也以為祝嫣死了,他給救出來的孩子指了一條通往警局的路,孩子們雖然是被他救出來的,但是他看起來也很可怕,所以當一個孩子最先朝那條路跑去之後,剩下的孩子也跟著瘋狂逃離。

只有祝嫣的屍體留在原地。

曲銜青跪坐在屍體旁,靜靜地看著,像是在無聲的悼念著唯一搭得上話的朋友,虞幸打算走了,卻被曲銜青叫住。

「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她說,「你很厲害,不像一個人類。」

若是再早個三四十年,這句話就相當於在虞幸雷區蹦躂,好在當時的虞幸已經不太在意這一點了,他走過去蹲下,面無表情地凝望著曲銜青的眼睛:「所以呢?」

「沒什麼,只是你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上隱藏的一面。」曲銜青一本正經地回應著,「謝謝你。」

她說完,彎腰去撿祝嫣的屍體,似乎打算把祝嫣背起來,虞幸皺了皺眉,再怎麼樣,他也不覺得讓一個小孩背著屍體走一路會是個好的選擇,於是他拎起祝嫣的屍體抱在自己懷裡:「要去哪兒?」

命運的交匯大概就在這一刻。

一直被以為是已經死透的祝嫣在虞幸懷中睜開眼睛,十分虛弱地望著他,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用盡全力抬起一隻手死死抓住虞幸的胸襟領口,雖然說不出話,但是那雙眼睛裡,強烈的求生慾望刺痛了虞幸的神經。

虞幸在這一刻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小姑娘想活著,特別特別想,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執拗,也是一種本能。

「她……」曲銜青的表情有了變化,啞然幾秒,她突然伸手拉住虞幸的衣角,「如果你真的不是人類,能不能救救她。」

「惡魔,怪物,鬼魂,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怎樣都好,能不能救救她,她可以付出一切。」曲銜青這麼說著,雖然很奇怪,但虞幸突然就能理解懷中小姑娘求生的慾望了。

後來虞幸想過,曲銜青一定很了解祝嫣,如果當時祝嫣可以開口,也一定會說,不論是什麼代價,都請讓她活下來,哪怕是把靈魂賣給魔鬼,或是從今以後再不能接受陽光。

但是祝嫣的清醒只有短短几秒鐘,她的生命力已經消耗殆盡,就這樣在虞幸懷裡渙散了瞳孔,手臂垂下,生機盡滅。

虞幸突然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他體內的詛咒恰好與死亡有關,雖然沒有過先例,但此時此刻他無師自通地感覺到,自己似乎還可以讓懷中的女孩睜開眼睛——只要將詛咒之力分過去一部分。

一旦有了這樣的衝動,虞幸便從不介意跟隨衝動做事,一縷縷黑色的氣息鑽入女孩的屍體中,濃烈的死氣從屍體里散發開來。

是的,她當然已經死了,無可辯駁的死了,虞幸也做不到讓死者復生這種事,但他可以用另一種方法維繫這個女孩的靈魂。

詛咒之力翻湧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孩動了動,雙目睜開,一雙死氣沉沉而又透著邪惡和恐怖的眼睛映照在虞幸的視網膜里,他知道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怪物。

厲鬼?行屍?

虞幸把這個女孩打造成了一個有溫熱身體的人中鬼物,和他一樣,是他的同類。

那段時間,這起綁架案引起了轟動,它有一個緊張絕望的開頭,又有一個荒誕不經的結尾,沒人知道究竟是誰在警察到來之前將一切搞定,被叫去做筆錄的曲銜青也只說是一個陌生人,而她並沒有記住陌生人的外貌特徵。

當地的警方結案都花了很久,那是個非常偏僻的小鎮,治安差,思想也很落後,硬體設施跟不上,不然警察是不會來得這麼慢的。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虞幸的住所里多了兩個新的面孔,一個是被他收養的祝嫣,另一個是常來留宿的曲銜青。

反正曲銜青是見識過虞幸的能力的,在虞幸教導祝嫣一些戰鬥能力時,曲銜青也會跟著學。

據她自己說,她的家庭非常古怪,時常會感覺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和她的家人住在同一個屋子裡,每天晚上,她的媽媽或者爸爸都會從臥室里走出來,來到廚房抽出一把刀,靜靜地走到另外一個人的房間裡,就這麼拿著刀站在床尾,一看就是一整夜。

曲銜青是知道的,因為她就曾眯著眼睛裝睡,看著變得詭異的媽媽,承受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清醒了一整夜。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很久,曲銜青沒有瘋已經是一件令人稱奇的事情了,她反正就在這樣的家中活了下來,雖然性格越來越古怪,但虞幸反倒是挺喜歡這種性格的,懂事,自立,不會拖後腿。

這種生活似乎就這麼穩定了下來。

不再是活人的祝嫣性格改變當然非常大,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用開朗的聲線努力地向曲銜青搭話,也不會跟在曲銜青後面叫姐姐。

但是兩個小姑娘依舊這麼相處,她們畢竟還是小孩,哪怕虞幸再怎麼不耐煩,面對小孩,耐心都不得不多上一點,而天天聽著屬於孩子的那種聲線,他不知不覺也會受影響,從那種冷漠暴虐的狀態中走出。

花宿白研究他研究得很透徹,反正花宿白說過,自從不老不死之後,虞幸的性格就像是一個個獨立周期,每過一段時間都會產生很大很大的變化,這樣的變化甚至一點都不講道理,只要有一個契機,就會像野草一樣瘋狂蔓延。

虞幸被兩個小女孩天天叫著哥哥給帶偏了,他肉眼可見的、迅速的從讓她們敬畏的冷淡成年人,變成了一個逐漸溫柔但又逐漸欠扁的屑成年人,只有瘋狂絲毫不減,區別在於顯露和隱藏。

所以最開始曲銜青和祝嫣在相處過程中都是很害怕虞幸的,哪怕後來幾乎忘了虞幸一開始的性格,也還是有一種隱隱的畏懼感藏在靈魂深處,這種感覺讓她們下意識不會選擇違背虞幸的話,哪怕虞幸事事都讓她們自己選擇,特別民主,但只要是虞幸決定好的事,她們就必然全力支持。

祝嫣給了虞幸很大的驚喜,他也沒有想到祝嫣竟然還可以像活人一樣逐漸長大,神智恢復健全,連性格都在慢慢變回從前的模樣,還有了自己的愛好。

雖然和曲銜青回不到從前的相處模式,但她們似乎找到了新的平衡點,從顯而易見的貪戀和信任,變成了一種更加默契的心照不宣。

大概是四年後,曲銜青十七歲的時候,她靠自己解決了家中的那些東西,爸爸媽媽驟然清醒,對這幾年的事分外後怕,急忙帶著她搬了家,去了另一個城市。

虞幸和曲銜青留了手機號,奇怪的是曲銜青搬走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他進行任何的聯繫,他還和祝嫣抱怨過,說曲銜青一點也不想他。

又是幾年之後,他們才加上了微信。

其實曲銜青在搬走後不久就進了荒誕推演遊戲,並且因為渴望強大以及逐漸在靈魂中蔓延的扭曲性格,在推演遊戲里沉溺了很久,魔女之名也在那時就已經悄然流傳。

虞幸知道荒誕推演遊戲的存在,曲銜青也知道虞幸對推演遊戲的了解,因為曲銜青在斷開聯繫的那幾年裡,查到了自己的家庭會發生那種詭異事情的原因。

伶人曾來找過她。

她小時候經歷的一切都是伶人布下的局罷了,為的就是像養蠱一樣,將曲銜青養成無可救藥的性格,然後順理成章的進入推演,再加入單稜鏡,伶人似乎總能找到一些特殊的目標,然後提前做準備。

這個進程被虞幸意外打斷是誰都沒有料到的事情,但伶人知道自己的計劃被虞幸破壞之後,態度很奇怪,他是在某一天晚上出現在曲銜青房間裡,帶著那種全面的壓制力,將一切的真相自曝給曲銜青的。

好像通過曲銜青讓虞幸知道這件事,比成功拉到曲銜青更加讓伶人滿意。

曲銜青和虞幸說這件事的時候,還非常冷淡的替伶人傳遞了幾句話——伶人說虞幸或許會想聽,不然她才不會答應。

「他說,當初對你做的一切,也是這個原因,讓你陷入最深的絕望,怨恨,痛苦,才能把你拉到墮落的那一邊,本來不用這麼麻煩,但小少爺的心實在是太光明了,讓他費了不少勁,還差點輸。」曲銜青就像背書一樣,面無表情。

她是從伶人那裡知道虞幸曾經也被伶人害過的,雖然不清楚具體內容,但這些就足夠讓人憤怒了。

「還有什麼來著……拜你所賜,有你這個教訓在,他再也沒有用入戲的方式毀掉一個人,這是他送給你的絕版惡意。」

「從利用始,以利用終,戲子從未存在過,所以,無所顧忌地恨他吧。」

虞幸的「無所顧忌」,所有的虛假笑意、病態的瘋狂,都在那天甦醒,從那時起,虞幸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他不再畏懼於伶人的思維模式,不再刻意避開會讓伶人興奮的舉動,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利用伶人,利用對伶人的了解,去得到自己需要的,就像直播里殺死韓彥那樣,雖然有更多方式,但他就要選擇這一種。

總之。

曲銜青和虞幸有共同的敵人,也有些扯不斷的關係,他們對彼此的影響都太深刻,虞幸是老師,也是哥哥,更是那段時間支撐曲銜青全部「親情」的人,所以就造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

曲銜青雖然是推演系統里幾乎無人不知的女魔頭,但在虞幸面前,她永遠都會是弱勢的那一方。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曲銜青對虞幸的感情,那大概是「敬愛」。

……

虞幸趴在桌上睡著了。

曲銜青悄悄停下了按壓他肩膀的手,目光凝重地望著虞幸的臉,摸到自己的心臟時,她聽到了「撲通撲通」的跳動聲。

這具軀體明明不會有心跳才對。

但是曲銜青就是聽到了,那是浮在軀體身後另一個維度中,她靈魂傳來的恐慌。

她正在害怕。

表面上是勸虞幸好好休息,將事情交給她,實際上,她是突然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虞幸了,打開門看到虞幸的瞬間,她就有些茫然。

曲銜青捂住眼睛,感受著片刻的黑暗,恐慌感覺卻完全不會褪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虞幸竟然會疲憊到這種程度,在這裡就睡著了。

這裡可是女寢,他還得回去,哪怕她在場,虞幸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睡著,這絕對不是困,而是……

虛弱?

曲銜青搖頭。

不,小時候虞幸的情況每天都在惡化,因為詛咒的折磨,虛弱是常有的事,她都不會產生恐慌。

應該是虛幻才對。

她是第一次產生這種,看著虞幸就像看著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人一樣的感覺,好像一回頭,這個人就會變成泡影,再也摸不到。

而虞幸,可能會在某一刻無知無覺地睡著,沉溺在那一瞬的夢境之中,再也不會醒來。

曲銜青的靈魂是特殊的,比起軀體,靈魂是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武器,所以她的靈感,幾乎從未出錯過。

現在她看著虞幸,就會覺得很難過。

這座島讓她不安,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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