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00字,二合一。】

入夜。

來順等人在鍋爐房湊齊之後,又等了約莫半刻鐘的功夫,才見王柱兒姍姍來遲。

他身旁還跟著一人,卻並非之前見過的鄧好時,而是個極為俊俏的年輕小廝。

「給大傢伙兒說一下,這是潘又安。」王柱兒黑著臉,有氣無力的介紹道:「以後鍋爐房就歸他管,你們有什麼都跟他說,他辦不了的,再去稟報鄧管家。」

那日鄧好時提出要找人代管鍋爐房,隨後又被來順拒絕,王柱兒只當是自己的機會來了,那曾想轉天就冒出個潘又安來。

要說他心裡沒有芥蒂,那絕對是在糊弄鬼。

因此嘴裡雖然說著,以後鍋爐房歸潘又安管,但他卻並沒有給潘又安開口的機會,緊跟著又道:「今兒讓你們上夜,是因為要趁晚上把煤運進來……」

正說著,潘又安就主動搶過了話茬:「寧榮街和這私巷,白天都得緊著府里的貴人們用,所以咱們只能晚上往裡運煤——不止如此,還得保證絕不能把路弄髒了,否則咱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吃掛落!」

王柱兒搶著補充道:「髒了路還是輕的,若污了貴人的鞋襪,仔細你們的皮!」

說完,他得意橫了潘又安一眼,卻見潘又安笑吟吟,似乎一點並不在乎他的僭越。

也是,再怎麼搶著說話,這鍋爐房畢竟還是潘又安說了算。

王柱兒一時便有些泄氣。

這時就見一群庫房雜役抬進幾卷布來,品字型的堆在院門口。

隨即有人嚷道:「誰跟我們回去辦個交接?」

「我、我去!」

王柱兒立刻應了,又回頭對潘又安道:「後面該怎麼安排,早都跟你交代清楚了,這兒我可不管了啊。」

也不等潘又安回應,他便逕自跟著庫房的人去了。

他走之後,潘又安先隱晦的掃了來順一眼,這才隨手點了兩個雜役,讓他們將其中一卷布在地上鋪開。

這卻原來是條七尺寬、三丈長的粗布毯子,布面烏漆嘛黑的,早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潘又安道:「你當中應該有人知道規矩,不過我還是再講一遍,兩人一隊,每隊兩張毯子,等到了街口,先在煤車前面鋪上毯子……」

他一面比划著,如何用兩條毯子,交替鋪設『軌道』。

一面又鄭重叮嚀道:「收起後面毯子的時候,四面都要先拉起來,把掉在上面的碎渣煤灰,全趕到中間去——記住,千萬不能用力拍打!」

不得不說,這小子口舌便給、條理分明,倒的確比那王柱兒,更合適擔任鍋爐房的小管事。

眼見說的差不多了,他就開始點選人手:「你們兩個一隊,你和他一隊,那邊兒兩個也算一隊,還有……」

來順初時還沒察覺出異狀,可漸漸地就覺著不對了。

前後左右的人,都已經成功配對兒,這姓潘的小白臉卻偏偏漏過了自己,還有靠坐在西牆下的……

這時就見潘又安指著他道:「來順,你和焦大一隊。」

來順盯著他,認真的問:「你認識我?」

「這不就認識了麼。」

潘又安嘴角一挑,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小白臉果然是在故意針對自己!

來順一面猜測他究竟是受什麼人指示,一面皺眉看向焦大。

「瞅我作甚?」

那焦大卻是翹著腳,幸災樂禍的道:「你焦爺爺只管看戲,倒不在乎是那個猴兒被耍。」

嘖~

麻煩了。

「還有一件事!」

這時潘又安又道:「你們每卸一車煤,就向趕車的討一枚簽子,簽子最少的那組,等到子時就不用吃飯了。」

「入娘賊!」

焦大猛地一挺腰板,卻沒能成功站起來,不得不又跌坐回去,在地上指著潘又安罵道:「就算珍哥兒在這,都不敢少老子一口吃喝,你算個什麼……」

潘又安卻不等焦大罵出口,就大聲道:「不勞者不食,以後鍋爐房就這規矩,誰不服氣儘管向上面反應,看我這規矩是有理還是無理!」

說著,他又振臂高呼:「想吃飽的,跟我走!」

然後潘又安就率先出了院門,自始至終都沒看那焦大一眼。

其餘人也忙扛著毯子魚貫而出,

張炳、趙益綴在最後,滿臉為難的看向來順。

這時候硬拉他二人下水,也於事無補。

所以來順便擺手道:「二位大哥不必擔心,我這裡自有計較。」

趙益、張炳頓時如蒙大赦。

臨出門前,趙益又湊過來小聲道:「那潘又安好像是秦家的外甥。」

秦家外甥?

想起昨天遇到的楊氏,來順這才明白,為何素未謀面潘又安,會刻意針對自己。

等趙益、張炳各自扛著毯子追出去,這雜庫小院裡只餘下焦大和來順。

焦大喘著粗氣,下意識看向來順。

「你愁啥?」

來順沖他翻了個白眼,拿腔拿調的道:「你來大爺只管看戲,倒不在乎是那個猴兒被耍。」

焦大勃然大怒,扶著牆爬起來罵道:「你這小崽子想死是吧?!焦爺爺今兒就……」

「老頭。」

來順及時打斷了他的話,開門見山的問:「想不想給那小白臉一些教訓?」

焦大一愣,隨即撇嘴道:「怎得,就憑你,也想拿焦爺爺當槍使?」

「是又如何?」

來順並不否認這一點。

他方才就已經想明白了,這事兒決不能忍氣吞聲,否則等潘又安立了威,那些牆頭草似的雜役,多半會一股腦的倒向他。

畢竟縣官不如現管,再說雜役里還有不少是寧國府的人,他們可不會在意來旺這個榮府管家。

如果任由形勢如此發展,今日之焦大,未必不是明日之來順——屆時怕什麼阿貓阿狗的,都要爬到他頭上去了!

所以來順絕不能慫!

不過鑒於他眼下還是『戴罪之身』,必須先找個擋箭牌、替罪羊,否則只會是兩敗俱傷的下場。

恰巧那潘又安只當焦大是個累贅,甚至臨出門還拿焦大作伐子立威。

可那小白臉卻不明白,這累贅若是用對了地方,也能發揮奇效!

話歸正題。

卻說來順承認要利用焦大後,立刻又反問道:「老爺子,這東西兩府的主子,你都已經得罪了一大半,難道還怕再得罪個狗屁不是的小白臉?」

「哼!」

焦大把蒼白的鬍鬚一揚:「廢話少說,有什麼壞水趕緊擠出來,讓你焦爺爺稱量稱量。」

「不過是各取所長罷了。」

來順兩手一攤:「我能收拾他,事後卻擔不起責任;您老沒這力氣,卻不怕上面秋後算帳。」

「我還道你要怎得呢!」

焦大一臉不屑:「老子似你這般大時,殺人都沒這麼墨跡過!」

說完,他扶著牆慢慢起身,邁步向外就走。

來順無聲的笑了笑,雙臂各夾起一條毯子,健步如飛的追了上去,等反超焦大之後,他又回頭笑問:「老頭,要不要我背你一程。」

「滾!」

…………

寧榮街西口。

三十幾輛板車次第排開,車身上插滿圍欄,又用帆布兜起大半車煤——因畜力不足,所以不敢裝滿。

而潘又安挑著盞燈籠站在最前面,正招呼雜役們依次上前,引導馬車駛入寧榮街。

遠遠看著這一幕,來順愁的直嘬牙花子。

失策了~

這街上也沒個背人的地方,就算想打潘又安的悶棍,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你還行不行了?」

他正發愁呢,旁邊焦大卻是滿臉不耐,抬手指著潘又安道:「要再不弄他,焦爺爺可就不伺候了。」

男人怎麼能說不行?

再說眼下也沒有認慫的餘地,焦順一咬牙,低喝道:「走,弄他!」

說著,摸黑貼牆往前湊了二十幾步,發現潘又安身邊只餘下最後一隊雜役,而且恰是張炳、趙益二人。

來順心下暗道一聲『天助我也』,又往前欺了十幾步,突然揚聲招呼道:「潘管事,我們過來了,你看該怎麼安排活兒。」

潘又安從聲音認出是來順,也沒多想,就提著燈籠尋了過來。

來到二人面前,他板著臉正要開口,卻忽見來順往自己身後一指,驚呼道:「咦,那是什麼?!」

潘又安下意識的回頭,卻見後面空蕩蕩的,並無任何異狀。

與此同時,就覺腦後風聲襲來,卻是來順趁他回頭,一毯子劈頭蓋臉的砸下,當場就把潘又安拍倒在地!

不等潘又安掙扎,來順又把毯子一撥,展開約有丈許見方,將他整個人罩在下面,然後用膝蓋頂在他腰上,對準腰眼就是一拳!

「啊~!!」

潘又安登時發出了悶悶的慘叫聲。

「狗C的玩意兒!」

這時旁邊焦大也破口大罵:「叫你剋扣你焦爺爺的嚼用,瞧老子今兒打不死你!」

他一面鬚髮皆張、聲嘶力竭的罵著,一面還不忘踩滅地上的燈籠。

這一看就是打悶棍的行將!

來順也不管潘又安如何慘叫,配合著焦大的怒罵又連錘了十幾拳,這才收束了力道。

抬頭看向街口,就見張炳、趙益正蹲在地上,把毯子鋪開了又疊上,疊上了又鋪開,滿滿都是掩耳盜鈴的既視感。

呵呵~

他們顯然是想置身事外,可卻不知道,這種選擇本身就已經站隊了,事後只要稍加引導,幫他們辨明敵我,應該就可以讓他們說出對自己有利的證詞。

正自得意,卻聽焦大不滿道:「這就完了?」

來順沖他聳聳肩,用口型道:「總不能真把他打死吧?」

「嗤~」

焦大鄙夷的一撇嘴,然後在來順身邊慢慢蹲下,把手伸進毯子裡。

也不知他怎麼弄得,潘又安立刻發出了殺豬似的尖叫聲,聽起來倒比方才還要悽厲。

「小子」

就聽焦大嘿嘿笑道:「焦爺爺如今雖然老了,可還有的是法子,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要是不信,儘管去找那……那誰來著?不管了,反正你隨便找人告狀,看咱們爺倆誰玩兒的過誰。」

說著,給來順使了個眼色,示意來順按計劃行事。

等來順悄悄起身,退出十幾步遠,他這才從毯子底下抽出了右手。

又過了片刻,潘又安才蠕動著翻身坐起——這廝臉上竟沒什麼傷口,卻是被砸倒之後,就急忙護住了英俊的面孔。

看到蹲在一旁的焦大,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手腳並用的爬出幾步,剛想站起來,卻見身前多了兩條長腿。

抬頭再往上看,卻不是來順還能是哪個。

潘又安臉上閃過猙獰的怨毒,不過很快又低頭掩飾了起來。

這來順在大街上都敢公然行兇,此時若再刺激對方,不知道又要吃多少苦頭。

還是忍一時風平浪靜,日後再……

「潘管事。」

這時卻聽來順戲謔道:「我可不收乾兒子。」

潘又安這才發現自己正跪在來順面前,忙羞急的爬了起來,一邊齜牙咧嘴的揉著傷處,一邊用眼角餘光偷眼打量來順。

這就慫了?

來順原本還提防著他會反撲呢,不想這小白臉卻連正眼打量自己都不敢。

略一猶豫,他沒有按照原計劃『撇清嫌疑』,反是上前勾住了潘又安的脖子。

潘又安身子一顫,險些就又癱回地上,隨即鴕鳥似的把頭埋在胸口,看上去活像是個被霸凌的中學生。

不過他也的確正處在中學生的年紀,而且因自小被家裡寵愛,今天還是頭回出來『自食其力』,那曾想竟遭遇這般野蠻對待!

來之前,潘又安滿腦子都是『為了表姐,在所不惜』,現下想的卻是『留此有用之身,且待來日方長』。

倒不是他潘某人膽小怯懦,只是君子惜命,又豈能拿瓷器去碰瓦罐?

「潘管事。」

就聽來順陰陽怪氣的道:「你看你把老人家氣的,這大半天都站起不來——你自己說,是不是該給老人家道個歉?」

自己挨了打,還要向施暴者道歉?!

潘又安歪頭看了眼焦大,然後又一言不發的縮回了脖子。

「你倒是說話啊!」

來順的胳膊驟然收緊,雖然還不至於讓潘又安無法呼吸,卻也讓他那粉白臉頰漲得通紅。

「我、我錯了,我錯了!」

潘又安嚇得急忙服軟,直到來順放鬆了力道,他嘴裡還不住的道著歉:「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見他說著說著,眼淚就不爭氣的落了下來,來順突然有些不自在——明明是這小子先主動挑釁的,這怎麼整的,倒好像他成了惡人。

不過事情總得有個收尾。

來順又一臉蠻霸的道:「知錯就好,人家老爺子也不是那愛計較的人,這麼著吧,他那份活兒就由你扛了,怎麼樣?」

「就這麼定了。」

不等潘又安回應,焦大就接過了話茬,他從地上費力的起身,盯著潘又安問:「你今年幾歲?」

「十、十五。」

「巧了,老子今年八十有五,但凡你小子敢有『不』字,焦爺爺今兒就拉上你,給閻王爺演一出百年好合!」

說著,他慢騰騰轉身,一步步隱入夜色中,隱約只聽他唱道:「你看前面那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直到那乾巴巴的唱腔消逝在夜風中,來順才發現自己還摟著潘又安,忙一把將他搡開。

又催促道:「別愣著了,要耽誤了老頭晚上吃飯,我可未必保的住你。」

說著,逕自抓起一條毯子,想街口走去。

潘又安怨毒的盯著來順的背影,暗罵這廝明明和焦大狼狽為奸,竟還好意思在自己面前硬充好人。

但罵歸罵,想到焦大臨走前那番話,他還是吃力的抱起了另外一條毯子,一面向來順追去,一面在心中暗道:

一時長短不算什麼,等自己憑本事得了貴人賞識,再報仇雪恨也不為遲!

【潘又安,出自原書七十一回,曾在大觀園和司棋私會(很可能不止一次),被撞破後嚇的說不出話來,事後又匆匆逃走。

此外,還曾寫過一封條理分明的情書。

私會,證明他平常有些狗膽;情書,證明他識文斷字且有些見識;逃走,證明他遇到大事就怯懦沒擔當。

綜上分析,這貨應該屬於『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的低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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