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雲一手端放在小腹上,一手挑開門帘,快步走進賈蘭的臥室,就見李紈正呆呆的坐在床頭,身旁放著賈蘭早就整理好的換季衣裳。

「奶奶。」

她輕聲呼喚了一聲,見李紈空洞的目光轉過來,忙稟報道:「哥兒已經在溫習功課了,我見他學的聚精會神,便讓人都在外間候著,沒有招呼不得進去打攪哥兒。」

這時李紈眼中才漸漸有了焦距,卻仍是有些神思不屬,等她說完好一會兒,這才點頭道:「有你盯著我就放心了——記得到了時辰,讓哥兒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奶奶放心吧。」

素雲笑道:「哥兒自打去了雲麓書院,非但功課上不用人操心,連這身子骨都打熬出來了——今兒一早都沒等人去叫,就先起來晨練了一番。」

是啊,自打進了書院之後,這孩子是愈發的出息,也愈發的獨立了。

按說這是好事,也是李紈之前苦心期盼的。

但此時李紈伸手在那換季衣裳上輕輕撫弄著,心底卻沒來由的有些失落。

兒子剛滿百日的時候,丈夫賈珠就英年早逝撒手人寰,十年間她頂著婆婆的冷言冷語,含辛茹苦的將兒子帶大,這期間她一門心思全在賈蘭身上,賈蘭對她這個母親也是無比的依賴。

以至於在賈蘭入學之前,李紈曾不止一次擔憂,兒子離開自己會無所適從,甚至遲遲無法融入學院。

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

賈蘭入學之後,靠著家世相貌以及謙卑有禮的態度,在雲麓書院可說是如魚得水,短短几個月就適應了書院的環境,不但在師長督促下學業大進,還結識到了一群志向相投的同窗好友。

最近放假回家的時候,賈蘭總是滔滔不絕的提起學院裡的一切,似乎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讓他樂在其中。

但更多的時候,他則是會按照學院裡規章,自覺的勤學不輟,生怕被辜負了師長的期待,又或是被同窗的好友拋在身後。

李紈對此自是十分欣慰,且樂見其成的。

但是……

兒子充實的學院生活,卻也愈發襯托出了她這幾個月的蒼白空虛。

如果認真計算的話,自從賈蘭入學之後,她起碼有近半的時間,是在發獃走神以及毫無意義的針線活中度過的——更可怕的是,這樣被空虛寂寞占據的時間,還在不斷地與日俱增。

這樣的日子,仿佛徹底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也只有兒子回家的時候,她才會短暫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但每當兒子離開時,帶來的卻是更大更濃更讓人無法忍受的寂寞與空虛!

這份寂寞與空虛,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李紈的心臟,讓她仿佛置身於無底深淵當中,徒勞的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最能充當這根救命道菜的,無疑正是賈蘭,但理智偏又讓李紈無法對兒子袒露這一切,更不能允許自己影響到兒子未來的前途。

也正因如此。

李紈才逐漸認識到一個現實,真正離不開依靠的並不是賈蘭,而是她這個做母親的。

也正因如此。

李紈才會重新接納了本該提防警惕的尤氏,畢竟那是她孤獨的生活當中,極少數能提起精神應對的事情,更是這清幽院落里,為數不多的訪客。

也正因如此。

李紈才會答應去寧國府幫辦籌備賈蓉的婚事,才會對尤氏主僕那些Y詞艷語,漸漸少了牴觸與排斥。

甚至於……

連著幾日沒有見到焦順的蹤影,她首先感到的並不是輕鬆和安心,反而是濃濃的失落與渴望。

這渴望,與平日裡想要見到兒子的那種期盼截然不同,夾雜了許多恐懼與排斥的情緒,讓她多少次想要將其徹底驅散,偏又如附骨之疽一般銘刻心底。

「奶奶、奶奶?」

耳邊傳來素雲的呼喚聲,李紈這才發現自己又走神了,有心振奮精神,偏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半點興致,於是將素手輕搖,有氣無力的道:「你去伺候蘭哥兒吧,我自己在這屋裡坐一會兒。」

素雲聞言有些擔心的道:「奶奶莫不是這幾日在東府里累著了?依我說,咱們不去也……」

「快去吧。」

李紈再次擺手,揮退了素雲。

等素雲知趣的退出門外,她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事實上和素雲的認知相反,她這幾日在東府里雖然疲憊,心底卻反倒充實了許多,雖然還補不滿心中的空洞,卻要比在這孤寂的小院裡發獃強出百倍。

顯然,李紈骨子裡還是存了對權利的嚮往與貪慾。

如果可以的話,這甚至能成為她穩定情緒的強大助力。

然而依照目前的局勢,她幾乎完全沒有搶班奪權的可能。

除非……

王熙鳳再生一場重病!

搖搖頭,將這不切實際的念頭拋在腦後,李紈嘆了口氣,有一搭無一搭的重新整理起了那些換季衣裳。

只是她動作仿佛灌了鉛一般緩慢沉重,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就軟軟的放平了身子,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依舊是那熟悉的山洞。

但這次的情景卻有了極大的變化。

從山洞中走出的不再是男人,而是李紈自己!

就見她衣袂飄飄深情款款迎向了焦順,半含幽怨半含嬌羞的挽著他回到洞中。

此時洞中也不是那簡陋的樣子,而是換成了一間清幽的臥室——和現實中李紈的臥室一般無二。

在這熟悉的臥室里,她和焦順毫不見外的說笑著,溫柔又體貼的幫焦順褪下了外套,你儂我儂的依偎纏綿,然後就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樣寬衣就寢……

「奶奶、奶奶?!」

素雲有些焦急的呼喚,讓李紈從不可描述的夢境中驚醒,她下意識坐起身來,又聽素雲關切道:「您怎麼睡著了,小心著了涼!」

果然又是一場夢。

李紈先是悵然若失,隨即才醒悟過來,自己這是在兒子床上。

她仿似被燙著了一般,猛地跳下了床,紅頭脹臉的就往門外走,只是走出幾步,忽又停住了腳步,姿勢彆扭的回頭吩咐道:「你讓人把浴桶抬進來,我要洗個澡。」

這時候洗澡?

素雲詫異的想要追問,李紈卻早悶頭沖了出去,她只好按捺住心下的好奇,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準備了浴桶和一應需用之物。

直到整個人浸在溫熱的浴桶里,李紈羞愧到幾乎要爆炸的情緒,才略略減輕了些。

她反覆捧了水清洗著面孔,強迫自己重新冷靜下來。

然後又對著水裡倒影,發誓絕不再做出這樣褻瀆的事情。

但具體是以後不在兒子屋裡發夢,還是強迫自己不再做那個荒誕離奇,偏又莫名真切的夢,李紈卻是下意識的選擇了逃避。

「奶奶。」

就在這時,門外再次傳來了素雲的呼喚。

依舊處在躁鬱中的李紈,幾乎是下意識的吼了一聲:「這裡不用你伺候,你看好哥兒就成!」

門外安靜了片刻,又聽素雲道:「是銀蝶來了,說要當面給您傳話——我問她究竟有什麼事,她也不肯說清楚。」

李紈原本已經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但聽說是銀蝶來了,心下又是一通慌亂,遲疑了許久,才吩咐道:「讓她在外面等一會熱,我這就出來。」

匆匆結束了這場沐浴。

李紈換上身新新衣服步出臥室,就見銀蝶正同素雲在客廳里說笑。

一見她露面,銀蝶立刻使了個眼色,示意李紈先支開素雲。

李紈心下還在猶疑,嘴上卻不由自主的冒出句:「素雲,你去伺候哥兒吧。」

素雲連著幾次被驅趕,不由噘著嘴生出了小性子。

但她畢竟不是司棋,李紈也不比迎春,只略略冷了臉瞥了一眼,她就不敢再繼續逗留下去,悻悻的甩帘子去了內書房。

「說吧。」

李紈坐到主位上,有些心虛的避開了銀蝶的目光,轉頭看著茶几上茶碗,硬邦邦道:「你們奶奶這又要耍什麼花樣?」

開口的同時,她心底就不可節制的騰起了那異樣的渴望。

「我們奶奶請您過去呢。」

銀蝶道:「本來哥兒放假,我們奶奶也不想打攪您,偏今兒去的人太多,其中又有……」

說到這裡,她刻意賣起了關子。

李紈原本不想慣著她,但心中的渴望卻逼得她脫口問道:「有誰去了?」

「有二奶奶和諸位姑娘!」

銀蝶笑道:「我們奶奶不能不陪著,可又不好冷落了別個,當真是分身乏術,只好派我再請您過去幫襯幫襯。」

李紈一顆心恍似被摔倒了地上,精氣神都摔散了,正要開口拒絕尤氏的請託,忽聽銀蝶又小聲補了句:「對了,今兒焦大爺也去了——您是知道的,我們奶奶冷落了誰,也不能冷落他。」

卻原來銀蝶向尤氏回稟了焦順的言語,尤氏察覺到那冤家雖口口聲聲說是不能用強,字裡行間卻又滿是期盼。

故此才特意派了銀蝶過來試探。

「我……」

李紈聽到『焦大爺』三字忍不住霍然起身,然後又緩緩的坐了回去,一貫清心寡欲的臉上顯出掙扎之色,過了許久才顫聲道:「我、我收拾收拾,這就過去。」

銀蝶方才也有些提心弔膽,這時見事情妥了,登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用手反掩著小嘴,意味深長道:「那您可好生拾掇拾掇,畢竟還要見『外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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