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後院小廳。

賈蘭無聲的放下了筷子,旁邊立刻有人奉上了帕子,等他認真擦過本就沒什麼油漬的嘴角,將那帕子放回丫鬟手上,漱口水就又被送到了嘴邊兒。

他含了一口仰頭『咕嚕』兩聲,低頭吐進被小丫鬟半跪著托舉在半空的痰盂里,然後又含了第二口水。

如是再三,賈蘭又用新帕子再次擦了嘴,然後起身在銅盆里凈了手,這才轉頭躬身道:「伯母,母親,我已經用好了。」

李紈原本有意回家和兒子一起用飯之後,然後再回到寧國府『幫襯』。

然而尤氏卻唯恐她半路改了主意,故此先斬後奏將賈蘭喚到了東府用餐。

卻說李紈早在兒子開始擦嘴的時候,就已經停止了用餐,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時又微微頷首道:「那就趕緊回去歇一歇,別誤了下午要溫習的功課。」

賈蘭剛要躬身應諾,尤氏就在上首笑道:「急什麼,他哥哥大喜的日子,孩子多玩一會兒能怎得?別聽你母親的,待會我讓薔哥兒領著你四處耍耍。」

「多謝伯母好意。」

賈蘭舉止得體的微微躬身,笑道:「侄兒才到書院求學,各方面多有不如人處,如今一心想著儘快追上同窗們的進度,便玩兒也玩兒不盡興,還是等侄兒日後學業有成,再讓哥哥們帶我痛快耍一耍吧。」

這一番話只聽得尤氏嘖嘖稱奇:「瞧這孩子,小大人似的!他哥哥……不!就是他那些叔叔們,只怕都未必有這樣的志氣、定力!」

說著,又輕輕搡了李紈一下,誠心實意的艷羨道:「真不知你是怎麼調教的!我要有這麼個聽話的兒子,下半輩子就再沒有別的念……」

說到半截,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立場,於是慌忙踩了個急剎車。

李紈自然明白她為何沒了下文,卻也沒有要拆穿的意思,只是避重就輕的笑道:「靠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能成?主要是書院裡的師長們調教的好。」

「是啊、是啊,這書院果然沒白上!」

尤氏心虛的順著她的話贊了一聲,隨即又和顏悅色的對賈蘭道:「你母親我留著還有大用,你既是要去溫習功課,我也就不攔著了,讓素雲送你回去就是。」

她這半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至少賈蘭把她當成了母親的閨中好友,所以壓根也沒懷疑過這『大用』是什麼意思。

當下乖巧懂事的告辭而去。

而等賈蘭離開後,尤氏、李紈也沒了食慾,撤去飯菜偎在羅漢床上,有一搭無一搭的閒聊著,彼此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太太。」

這時銀蝶自外面走了進來,瞟了眼李紈,又改了稱呼:「奶奶,迎親需用的物件都備好了,您要不要過去驗看驗看?」

寧府里慣稱尤氏為太太,但在西府面前,則又往往要主動降上一級,以避諱王夫人和邢夫人。

卻說尤氏聽到銀蝶這話,登時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一骨碌自羅漢床上起身,轉頭對李紈道:「他嬸子,趁著這會兒來的人不多,你跟我盤點盤點迎親要用的東西,千萬別漏了什麼!」

她雖是竭力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還是不自覺的加重了尾音。

李紈本就是揣著明白當糊塗,見狀那還不知道是圖窮匕見的前兆?

臉上騰起兩團異樣的沱紅,緩緩的坐直了身子,同時心下也再一次的掙紮起來。

雖說來之前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兒子前腳剛走沒一會兒,自己這做母親的就……

「怎麼了?」

見她並未起身,尤氏心下略有些慌亂,上前扯住李紈的胳膊,催促道:「快起來,這要一耽擱,指不定又有什麼事兒找上來呢。」

說話間發力一扯,卻沒能把李紈拉起來。

好在這時銀蝶也上了手,主僕兩個齊心協力,終於是把李紈拖下了床。

李紈神色晦暗難明,直到被尤氏半拖半拽著出了門,這才苦笑道:「嫂子,你何苦非要如此?」

「說什麼呢?」

尤氏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一語雙關的強笑道:「這大喜的日子,多走幾步路能怎得?」

說著,又故作親密的挽住了李紈,不容她半路脫身。

後面銀蝶也是亦步亦趨、嚴防死守。

三人就這麼在後院七拐八繞,眼見到了一處僻靜的客院前,李紈突的收住了腳,垂著一張說不清喜怒的俏臉,再不肯往前半步。

尤氏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拉動她,不由暗罵李紈『矯情』,若當真不肯就範,又怎會巴巴跑來東府,又怎會半推半就著跟到此處?

如今只差這臨門一腳,卻裝什麼貞潔烈婦?!

不過這話她自然不可能宣之於口,只好抬手指著前面的院門道:「好妹妹,就這幾步路了,咱們來都來了,你便陪我進去瞧瞧又能怎得?」

李紈抬頭看看那烏漆院門,直似是瞧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心肝在腹中突突亂跳,口中毫無意義的反問了句:「嫂子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這卻是在指摘尤氏先前說過的『只是幫襯,不論其它』。

但事到如今再翻這舊帳還有什麼意義?

尤氏乾脆沒有答話,而是沖後面的銀蝶使了個眼色。

銀蝶早等的不耐,見狀立刻上前扯住李紈,使出吃奶的力氣往院內拉扯。

不曾想阻力卻比想像中小了不少。

一時用力過猛,連帶著尤氏都被她拉的踉蹌起來,三人肉串也似的跌跌撞撞跨過了門檻。

進門之後,主僕兩個都鬆了一口氣。

銀蝶隨即悄悄放開李紈,重又退到了二人身後。

尤氏則是指著屋內道,充滿誘惑的道:「妹妹快看,那屋裡是什麼!」

李紈身子一顫,那臻首反而再胸前埋的更深了。

事到臨頭,羞愧、迷茫、惶恐,數不清的情緒在腦海里爆開,讓她再次生出了奪路而逃的念頭。

碰~

可就在這時,身後的院門突然重重關閉,然後是慌忙落鎖的動靜。

李紈愕然回頭,卻見這院裡哪還有尤氏主僕的蹤影?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她轉身飛撲回了門前,先是『哐噹、哐噹』推了幾下,隨即擂鼓似的亂捶:「開門、開門,快開門啊嫂子!」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快速遠去的腳步聲。

李紈恍若未聞,捶的愈發激烈。

「大奶奶?」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熟悉,卻又陌生的聲呼喚,李紈這才停止了徒勞的舉動。

高聳的胸肌急速欺負了幾下,她一手掐著長裙的束腰,一手撩弄著耳邊的碎發,僵硬的轉回頭去,明知故問的顫聲道:「焦、焦兄弟怎會在此?」

「自是尤氏安排的。」

焦順貌似坦承的攤手道:「本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下看到大奶奶,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頓了頓,他略略壓低嗓音道:「自從被大奶奶撞破之後,她就一直提心弔膽的,幾次提議要拉你下水,都被我給否了,那曾想竟就出此下策……」

依照李紈的才智見識,原本沒那麼容易相信他這一番話。

但因為當初曾親耳聽到焦順拒絕尤氏,故此倒並未懷疑什麼。

面色複雜的盯著焦順打量了片刻,李紈又問:「那你能不能讓她把門打開?」

「這……」

察覺到李紈眼中不乏情愫,焦順故作為難的同時,也順帶改了稱呼:「嫂子,她既是刻意而為,又怎會輕易把門打開?」

李紈對此並不意外,於是默默的垂下了頭。

她不開口,焦順卻不能場面冷下來,當下又擺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架勢道:「我知道嫂子您信不過我,畢竟……畢竟似嫂子這般人物,但凡男人有幾個能不動心的?」

「你……」

李紈似被這話蟄了一下,急忙抬頭道:「休要玩笑,我比你足足大了九歲,早已是人老珠黃了。」

「嫂子說的哪裡話?!」

焦順激動的往前兩步,揮舞著胳膊道:「嫂子天仙下凡一般的品貌,便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依舊是風情不減,更何況如今青春正貌?!」

隨即,又擺出一副頹唐架勢:「我知道,大奶奶這話只是想打消我的非分之想,畢竟我這等出身卑微之人,即便是在心底肖想一番,對大奶奶也是天大的褻瀆。」

李紈原本因焦順向前逼近,已經把身子靠在了門板上,此時見他垂頭喪氣自輕自賤,下意識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出乎自己預料的輕柔聲音道:「快別說這話了,現如今你……」

「不!」

但焦順卻又激動的打斷了李紈的話,一面再次往前欺進,一邊直勾勾的盯著她道:「我要說,我要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不然錯過了今天,我、我只怕再不敢跟嫂子吐露心聲了。」

「自從跟著父母到了這榮國府里,我就聽說有個守寡的珠大奶奶,數年來又聽了些風言風語,有稱讚您守身如玉的、有稱讚您教子有方的,也有說您……說您剋死了相公的!」

「那時在我眼中,您就是一尊金漆的菩薩,讓人心生敬佩有些畏懼。」

「直到那件事之後,尤氏在我面前時不時的提起你來,我才漸漸拼湊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品貌過人滿腹錦繡自立自愛心地善良,偏又少人憐愛無人欣賞的女人!」

「我對嫂子的敬佩有增無減,卻不再有一絲畏懼,取而代之的是惋惜與不忿!」

「嫂子明明不曾做錯什麼,明明比那鳳辣子更有資格,做那榮國府里的管家奶奶,卻偏偏被太太無理苛待,受了十年冷落十年孤苦!」

「女人一生當中能有幾個十年?何況還是風華正茂的時節!」

「故此我雖然萬不敢褻瀆嫂子,卻打心裡期望嫂子能得到自己的幸福,哪怕、哪怕是違背世俗禮法的幸福。」

嘴裡說著萬不敢褻瀆,焦順腳下卻連邁了幾步,與李紈面對面的站在了一起。

碰~

李紈下意識的往後退去,卻撞在了門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而這一聲悶響也將她迷茫中驚醒,紅著臉道:「你、你別再說了!」

「嫂子。」

焦順卻那肯住口?

當下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雖然不曾答應她,實則卻不止一次夢到嫂子。」

他這話原是趁熱打鐵,誰成想卻起了歪打正著的效果。

原本還拚命往後退縮的李紈,突然彈簧似的挺直了身子,脫口道:「你也夢……你夢到了什麼?」

焦順敏銳的注意到了那個『也』字,心下登時一動,暗道這婦人莫非也曾夢到過自己?

想想尤氏這半年來持之以恆的PUA,她會夢到自己倒也並不奇怪。

那她夢到的又會是什麼情景?

最有可能的,應該就是……

想著之前那半途而廢的荒唐事,焦順裝出一副神思不屬的架勢,呢喃道:「我夢到和嫂子在梨香院旁的山洞裡,夢裡嫂子再不是高不可攀的樣子,而是……」

「別說了!」

李紈又慌又羞的伸手捂住了焦順的嘴。

彼此的夢境竟然重合了?!

這究竟是怎樣的孽緣?!

難道自己命中注定與這焦順……

腦袋裡正亂成了一團麻,突然覺著掌心上有些溫熱,卻是焦順趁機在她手上輕輕吻了一下。

「啊!」

李紈恍似觸電般,想要把手縮回來,卻又被焦順眼疾手快的捉住,然後順勢一把將李紈扯進懷裡緊緊抱住!

「嫂子!」

李紈下意識的想要掙扎,卻又聽他迷亂的道:「好嫂子,夢裡我也是這樣抱著你的——是了、是了,這一定又是在做夢!也只有在夢裡,才能和嫂子這般親近!」

「你、你……」

李紈掙扎的力度登時弱了,一方面清楚知道這並非夢境而是顯示,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想,為什麼就不能把這當成是一場夢呢?

類似的夢境,不是已經有過很多次了麼?!

只是男人雄壯結實的胸膛,卻比以往更加真切,也更加讓人眷戀。

是啊,這一定是夢,一場比之前還要真實清晰的……白日夢。

李紈不知不覺的停止了徒勞的掙扎,閉上美目,顫聲呢喃著:「夢、夢醒之後,再無瓜葛!」

焦順聞言大喜,當即打橫抱起李紈,飛也似的衝進了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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