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酒席宴上,賈蓉先把王熙鳳賣了個乾淨,最後又半真半假的抱怨這嬸嬸總是『口惠而實不至』,全然把自己當成是冤大頭耍弄。

約莫是出於同類的本能,焦順早就察覺到這廝對王熙鳳心存不軌,更明白他這話是在暗示自己來點兒實惠的。

想到尤氏剛壞了自己的孩子,正是要依仗賈蓉的時候,焦順也不好拒絕,只自矜的笑道:「相要實惠還不好說,等我在司務廳里站穩了腳跟兒,隨便透露些風聲就夠你賺一筆的。」

因與焦順打交道多了,賈蓉也知道這司務廳是上通下達的要害,工部六司有什麼大動作絕瞞不過他這個主事,而慷朝廷之慨的許諾,也明顯比王熙鳳空口白牙的好處更容易現實。

最重要的是,這事兒還能細水長流!

他一時喜不自禁,忙舉杯道:「多謝叔叔照應、多謝叔叔照應,小侄先干為敬!」

等焦順也跟著飲盡杯中酒,賈蓉又殷勤道:「卻不知叔叔準備怎麼應對那鳳辣子?若有用到小侄的地方,小侄絕無二話!」

焦順微微搖頭:「這我暫時還沒想好——不過日後若要用你,我自也不會跟你客套。」

說是這麼說,但他其實壓根就信不過賈蓉。

尤氏的事兒,因是寧國府的家醜,賈蓉就算傳揚出去也只會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對其全無半點好處,所以自然無需避諱這廝。

但王熙鳳……

他恨的是王熙鳳口惠而實不至,若那鳳辣子肯賞些甜頭,甚至於以身相許,賈蓉只怕立刻就要倒戈相向了!

故此敷衍兩句,焦順就順勢岔開了話題:「對了,這大冷的天兒,珍大哥怎麼又不在府里?」

他邊說邊暗自琢磨著,自己要不要先把賈蓉給賣了,也好斷掉賈蓉左右橫跳的後路。

賈蓉卻哪知道他滿腦子都是『恩將仇報』的念頭?

夾了一段兒紅燒鹿尾,放在嘴裡咀嚼著道:「四方館新來了一起子半掩門的洋婆子,老爺得了消息,就帶人去揚我國威了。」

焦順:「……」

就賈珍那小體格,還揚我國威?

怕不是給大夏丟臉去了吧?

他雖沒明說,可臉上的表情卻也沒有刻意遮掩。

賈蓉瞧出焦順臉上的不屑,便又笑著解釋:「老爺帶足了春風玉露丸,何況他也沒打算單槍匹馬的硬來,特意邀了好幾家爺們助拳打排槍,說是要給那洋婆子擺個鴛鴦陣瞧瞧。」

焦順聞言再次無語。

好好的鴛鴦陣被他們這麼糟踐,戚繼光的棺材板都快壓不住了!

賈蓉見焦順一直沒有言語,還以為他也惦記上了那洋婆子,便慫恿道:「叔叔,咱們改日不妨也去嘗嘗鮮,順帶也讓那洋婆子見識一下,真正的大夏雄風是什麼樣的。」

「這有什麼好新鮮的。」

焦順翻了白眼,一臉的敬謝不敏。

他對洋妞沒有偏見,不過這年頭肯跑來夏國淘金的,質量肯定好不到哪去。

「怎麼?」

賈蓉好奇道:「叔叔竟連那黃頭髮綠眼睛的洋婆子,都曾見識過不成?」

說起這個,焦順倒來了談興,拿筷子輕輕敲著酒杯品評道:「這西洋的女子早熟、易老、花期短;味大、膚糙、體毛重,若不是嬌生富養難出碧玉,可富貴人家的女子怎會操持這樣的營生?就算有幾顆滄海遺珠,在其國內也肯定是眾星捧月一般,又豈能萬里迢迢的跑來咱們大夏為娼?」

賈蓉聽他說的頭頭是道,也不由信了七八分,於是皺眉:「以叔叔這話,那這洋婆子豈不是沒搞頭了?」

「也不盡然。」

焦順嘿笑道:「聽說保齡侯就要去歐羅巴做公使了,屆時托他尋訪幾個家道中落的,接到大夏讓咱們就近資助資助,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個話題顯然對了賈蓉的胃口,此後酒桌上儘是些禮崩樂壞的言語,令正道之人不忍猝讀。

…………

與此同時。

不知在哪吃了幾杯的賈寶玉,躡手躡腳的摸進了林妹妹的閨房。

眼見林黛玉正在書桌前提筆沉吟,寶玉原想湊近了唬她一跳,冷不丁卻見桌上攤開十來張稿紙,紙上洋洋洒洒寫了許多詩詞聯句。

「咦?」

寶玉不由奇道:「妹妹這是突然來了詩性?快讓我瞧瞧都有什麼佳句!」

說著就要去拿桌上的詩稿。

「呀!」

林黛玉先是一驚,隨即忙將稿紙攏在懷裡,回頭嗔怪道:「你又弄鬼嚇我,哼~再也不理你了!」

說著,小心把稿紙整理好,鎖進了一旁的書匣里。

期間她似是想到了什麼,眉眼帶笑如浴春風。

賈寶玉愈發好奇,連聲催問:「妹妹這是遇見什麼好事了?快跟我說說!」

林黛玉翹起蘭指,在滑如凝脂的桃腮輕輕戳點,斜著寶玉道:「倒真有一樁好事,只不過……」

「只不過怎得?」

「只不過越是好事,越怕被你攪黃了。」

「好啊,你戲弄我!」

賈寶玉不依的上前嬉鬧,林黛玉連躲帶逃的在屋裡拋下一串銀鈴。

外間正在熬湯的紫鵑,探頭窺視著這一幕,不由露出姨媽般的笑容。

好一陣子,林黛玉被寶玉捉住呵癢,只好連聲討饒:「好了、好了,我告訴你就是了,只是你千萬守口如瓶,若傳出去我和邢姐姐就難做了。」

「和邢姐姐有關?」

賈寶玉聞言就是一愣,手上不由又緊了幾分:「自從她嫁到焦家之後,就不曾再見過了,卻不知她如今過的可好?」

「極好!」

黛玉甩開他的轄制,正對著寶玉那關切的嘴臉,泛酸道:「那焦大哥出身雖差些,卻是個知冷知熱的,不像某些人……哼,你還聽不聽那喜事了?」

賈寶玉聽說邢岫煙沒受委屈,登時放下心來,舉手做投降狀:「聽聽聽,妹妹快說、快說!」

林黛玉這才把詩社的事情娓娓道來。

寶玉一聽登時喜的抓耳撓腮,連連拍手道:「這個好、這個好,既能切磋詩文又能抒發性情,要我說這才是正經事呢!」

說著,他便熱鍋螞蟻似的,在屋裡團團亂轉:「我恨不能明兒……不!今晚上就把這詩社立起來!」

「我就說不能告訴你吧。」

林黛玉冷笑一聲,正色道:「邢姐姐說了,如今闔府上下都在籌備娘娘省親的事兒,若這時候咱們鬧著起什麼詩社,難免會有嚼舌根子的——她倒不怕,大不了躲在焦家就是,我卻如何避的開譏謗?」

「妹妹莫惱,是我想岔了!」

賈寶玉聞言急忙賠了不是,然後垂頭喪氣的抱怨著:「家裡這般興師動眾的,只怕彼此都不自在,還不如直接進宮探視姐姐來的便宜。」

不自覺的凡爾賽了一回,他又忍不住嘆道:「邢姐姐如此人品才情,卻偏偏做了焦大哥的側室,當真是明珠蒙塵——猶記得當初咱們以格物為題時,她那首《詠蒲扇》足稱得上大道至簡:世間物性初無定,百鍊剛成繞指柔。何以萑蒲經織後,能將九夏變三秋。」

事到如今,賈寶玉也不得不承認焦順是個有才幹有前程的,但卻始終認為這樣粗鄙不文又熱衷名利的男子,配不上家中那些才貌雙全的奇女子。

不想等搖頭晃腦的念完了邢岫煙的詩,卻才發現林妹妹變了臉色,正杏眼含煞的瞪著自己。

賈寶玉心下打了個突兀,訕訕的探問:「妹妹這又是怎麼了?」

「怎麼了?」

林黛玉沒好氣的道:「你這般貶損焦大哥,若讓邢姐姐聽了去,只怕我和她連姐妹都做不得了!」

說著,一跺腳背對了寶玉,擰著帕子緊抿著櫻唇。

「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賈寶玉見狀,忙繞到她身前討饒,卻被她再次轉頭避開。

如是再三之後,賈寶玉也惱了,忍不住頓足捶胸的哭訴:「我明明不是故意的,偏怎麼你就不懂我的心!」

「我自然不懂你的心。」

想到那群隔三差五登門的媒人,林黛玉忍不住又冷笑道:「你今兒惦記這個,明兒惦記那個的,但凡不趁你的意就說什麼明珠暗投,難道這天下的好女子,都要被你一個占了方才甘心?!」

「我萬萬沒這個意思!」

隱隱被戳穿了心思,寶玉一時慌不擇言:「好妹妹,我對天發誓,以後再也不說這話了,別說是邢姐姐,就算是你以後嫁了好人家,我也只祝你們夫妻白頭偕老富貴延年!」

林黛玉原本還只是使性子,聽了這話卻像是心頭挨了一錘,踉蹌著倒退了半步,七情上臉的激動道:「你、你說這話是非要氣死不成?!」

話音未落,就壓著嗓子狠狠咳嗽起來。

賈寶玉見狀登時慌了神,連道:「是我的說錯了,妹妹千萬不要生氣!我給妹妹賠不是、作揖……」

正鬧著,外間紫鵑突然領著襲人走了進來。

紫鵑上前扶住了黛玉,襲人則是直奔賈寶玉,拉著他往外就走:「太太差了金釧姐姐傳話,如今人就在家裡等著呢,你快跟我回去吧。」

「林妹妹……」

「快走吧!遲了不定又鬧出什麼呢。」

賈寶玉還要說些什麼,卻硬是被襲人半拖半拽的扯了出去。

紫鵑見狀頗有些不快,暗道又不是太太親至,值得這般急驚風似的撇下自家姑娘不管?

可眼下也不是著惱的時候,她拍著黛玉的粉背勸慰道:「這好端端的怎麼又鬧起來了?如今不比以前了,姑娘也該收斂著性子……」

「什麼不比以前了?!」

林黛玉明知故問,卻咳嗽的更厲害了。

紫鵑忙去外間小心翼翼捧進個小砂鍋來,獻寶似的放在林妹妹面前,催促道:「這我才剛熬好的,姑娘快喝些潤潤嗓子,也就不咳了。」

林黛玉下意識接過湯匙,在那小砂鍋里攪了攪,見都是枇杷川貝燕窩一類止咳補肺的好東西,不由詫異道:「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

「昨兒邢姑娘給的。」

紫鵑道:「因知道咱們這裡沒有小灶可用,今兒又特意讓司棋姐姐送了個小火爐來,讓我每日給姑娘熬一碗喝。」

林黛玉默然半晌,幽幽嘆道:「我原擔心她在焦家受了委屈,不想倒得了她的接濟……」

紫鵑忙又趁機接茬道:「邢姑娘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情世故上又比咱們通透,姑娘往後多聽她才好。」

林黛玉對此不置可否,隔窗望著賈寶玉遠去的方向,蹙起眉頭怔怔出神,眼中似有希冀,卻又透著茫然無措。

返回頭再說那賈寶玉。

被襲人拉扯催促著,一路悶悶不樂的回到家中,就見金釧正與麝月秋紋『尬聊』,他不由拂袖道:「到底什麼事兒,這大晚上急驚風似的!」

金釧見到他來,堆出來的假笑才轉為真誠,誰知卻熱臉貼了冷屁股,一時心下有些委屈。

不過她早知寶玉脾性,很快就又調整好情緒,依舊燦笑道:「太太差我送了些糕點來,還有……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說著,目視一旁的襲人幾個。

襲人忙招呼不情不願的麝月秋紋退了出去,獨留金釧和寶玉在屋裡。

寶玉依舊氣不順,自然不會給金釧好臉色,重重往圓凳上一坐,硬邦邦的質問:「太太有什麼吩咐,你只管說就是了,偏怎麼還要背著人?」

「你這冤家。」

少了襲人幾個,金釧登時沒了顧忌,上前從背後環住了寶玉的脖子,嬉笑道:「才沾了我的身子,就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當真好狠的心。」

寶玉感受著她壓上來的豐腴,一時虛火上亢氣就短了,訕訕道:「我沒有,就有,也不是沖姐姐去的。」

金釧咯咯一笑:「實說了吧,不是太太有什麼要交代的,是我偶然得了個消息,想要告訴你知道。」

「什麼消息?」

「說出來你可別往外傳。」

「我對天發誓!」

「其實……」

金釧低頭噙著寶玉半邊耳朵,窸窸窣窣的說了兩句什麼,寶玉先是面色驟變,隨即轉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急道:「姐姐這話可當真?!」

「自然是真的。」

金釧道:「我知道你的心從不曾在她身上,如今太太既然改了心思,倒也正好遂了你的意。」

說完,卻見寶玉犯了癔症一般,圓瞪著雙眼卻沒有焦距,嘴裡翻來覆去的嘟囔著什麼。

「你說什麼呢?」

金釧好奇的低頭去聽,廢了好大功夫才聽出他反覆說的是:「太太要把寶姐姐許給焦順、太太要把寶姐姐許給焦順、太太要把寶姐姐……」

金釧這才覺得不對。

她因剛剛委身於寶玉,生怕這小冤家吃干抹凈不認帳,所以得了王夫人另點鴛鴦譜的消息,就想著先一步過來賣好,誰知擺明單戀林姑娘的賈寶玉,聽完之後竟會是這樣的反應!

「二爺、二爺?」

金釧心下突突亂跳,輕輕搡了寶玉一把,不想寶玉就彈簧絲的跳了起來,大聲道:「不成!寶姐姐天仙也似的品貌,怎能如此糟踐?!我這就去跟太太說,讓她老人家斷了這念想!」

說著,他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二爺、二爺,您快回來啊!」

金釧慢了半步,追到門外又不小心被絆了個跟頭,趴在地上仰頭看著賈寶玉飛快遠去的背影,滿眼絕望聲嘶力竭的喊道:「二爺、二爺,你快回來啊!這要讓太太知道,我、我可就沒法活了!」

然而不等她喊完,寶玉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夜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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