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十九這日上午。

賈迎春獨自在屋裡捧著那本《太上感應篇》,心神卻全然沒在書上,目光止不住的往外間瞟,兩隻銀元寶似的耳朵也是一顫一顫的,直恨不能長出千里眼順風耳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見門帘一挑,繡橘手捧著帕子從外間走了進來。

賈迎春連忙裝作正沉浸在書中的樣子,看都不去看繡橘一眼。

繡橘逕自上前將那帕子攤開在茶几上,卻見裡面裹的原是個二十兩的銀錠,只聽她嘴裡道:「上回遇見司棋姐姐,我隨口抱怨了幾句新來的媽媽刻薄,不想司棋姐姐就上了心,回去和邢姑娘說了——這不,邢姑娘就打發她送了二十兩銀子來,讓我拿去打典一番。」

說著,把那銀子往迎春面前推了推,又補充道:「邢姑娘特意交代了,往後再有什麼事情都別瞞著她,免得姑娘有冤無處訴。」

卻原來方才外間,是司棋在和繡橘說話。

迎春的目光從書上轉移到銀錠上,想起當初自己對邢岫煙的態度,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妹,當真是個大度寬仁的。

可這依舊消弭不了她心頭的鬱結!

焦家如今愈發興旺,連邢岫煙一個姨娘都有這般排場,且聽說因她有了身孕,上上下下都視若珍寶,焦順為了陪她解悶取樂,還專門弄了一副牌戲……

這些原該都是自己的!

越是聽繡橘對邢岫煙交口稱讚、滿腹艷羨,迎春心裡就越是堵得慌,偏以她忍氣吞聲的性子,又不敢也無處宣洩出來,只能在心底持續鬱積著。

「二姐姐、二姐姐!」

這時外面突然又跑進個人來,卻竟是在府里人憎狗嫌的賈環,就見他舉著一吊錢興奮道:「二嫂子給了一吊錢,讓我來姐姐這裡消遣消遣——骰子呢?快把骰子拿出來,咱們……咦,這是哪來的銀子?」

見賈環盯著桌上的銀子,繡橘忙撿起來攏在袖子裡,同時嗤鼻道:「凈胡說!二奶奶好端端的,怎麼會拿錢給你賭骰子?」

迎春雖未開口,卻也是皺著眉頭打量賈環。

賈環原不想說,可看這主僕兩個都不信,也只好掐頭去尾的說明了緣故。

卻原來這廝先前在寶釵屋裡和鶯兒耍錢,連輸了一二百文就急了,睜著眼睛把三點說成是六點,為此和鶯兒鬧了起來,又被恰好趕到的賈寶玉趕回了家。

趙姨娘因見他一臉沮喪的樣子,就知道又是在外面受了『欺負』,便扭著他的耳朵追問究竟,他卻說是鶯兒耍賴,寶玉又偏心趕了自己出來。

趙姨娘便啐道:「誰叫你上高台攀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哪裡玩不得,誰叫你跑去薛家自討沒趣的?!」

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把趙姨娘這些話都聽在耳內,於是隔窗呵斥:「大正月里鬧什麼?環兄弟小孩子家,即便是錯了,你只管教導他就是了,偏說這些渾話作什麼?!他是主子,不學好橫豎有人教導他,與你有什麼相干!環兄弟快出來,跟我玩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是鳳姐叫他,忙唯唯諾諾的出來,趙姨娘在裡面也不敢做聲。

因昨兒和賈璉又鬧了一場,王熙鳳原就憋了一肚子悶氣,偏趙姨娘撞到了槍口上,於是堵著門好一通指桑罵槐:「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我時常說給你:愛同哪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個玩——誰知你不聽我的話,反叫某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明明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著一肚子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

隨後她問清楚賈環輸了多少,便讓拿一吊錢把他送到了迎春院裡。

這賈環也是個沒心肝的,興沖沖的拿了錢就把母親拋在腦後。

只餘下趙姨娘在屋裡恨的五內俱焚,一時發泄不出來,便扯鬆了領子一鼓一鼓的生悶氣。

恰在這時賈政從外面進來,問道:「我昨兒放你屋裡的那幾件玩意兒呢?快找出來,我……你這是怎麼了?」

說到半截,賈政這才發現她正敞著懷,露出衣襟里好生養的坡度,不由為之愕然。

趙姨娘忙笑著掩了衣襟,嫵媚道:「老爺昨兒忒也勇猛,我正琢磨要不要用些膏藥,免得留了痕跡。」

賈政老臉一紅,心下頗為得意,忍不住就想要吹噓一番。

只是白日裡到底不好調笑,便板著臉略過這話:「快把那幾件玩意兒找出來,我好讓人給寶玉送去。」

趙姨娘原本已經起身去翻找了,但聽說是給寶玉的,手上的動作就慢了下來,沒話找話的問:「我昨兒也忘問了,那東西是老爺從史家捎回來的,史家什麼時候開始擺弄這些了?」

「跟史家沒關係,那是暢卿在工部搜羅的。」

賈政做到炕沿上,隨口道:「我去史家另有要事。」

「什麼要緊事兒?」

因是話趕話,賈政也沒覺著有什麼需要瞞著趙姨娘的,遂把史家有意將湘雲許給焦順的事兒說了。

趙姨娘聽了,手上又是一滯,半晌嬌聲埋怨道:「現成的三丫頭就在跟前兒,老爺何必便宜了外人?」

賈政搖頭道:「他畢竟是出身咱們家,先前二丫頭的事情老太太就惱了,如今我怎好再提三丫頭?便史家的事情,也是那邊兒先開的口。」

趙姨娘卻愈發覺得不忿,史家嫡出的女兒都能嫁給焦順,偏怎麼自家女兒就不成了?

老太太這分明是偏心眼,有好的就給娘家留著,等到探春出嫁時,還指不定攤上什麼歪瓜裂棗呢!

想到這裡,她心裡突然就有了主意,忙道:「老爺不好提起,那他要是自個中意三丫頭,主動讓人登門提親,又該怎麼說?」

「哪會有這等事?」

「萬一呢?」

因趙姨娘再三的追問,賈政只好答道:「他真要主動提親,我自不好駁他的面子——不過這沒影兒的事兒,你又何必多問?」

趙姨娘沒有應聲,只是飛快的翻出了那幾件稀罕物,將賈政給打發了。

等賈政離開之後,她自己又反覆盤算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差人請了探春來。

見了女兒,趙姨娘原本滿面堆笑,想要把心裡的算計和盤托出,誰知賈探春一句話就讓她變了臉:「我也正要找母親呢,快把你和你環哥兒的舊衣裳給我兩件,如今巧姐兒出了痘疹,咱們旁的忙也幫不上,我打算做件百家衣給她納福。」

趙姨娘正恨王熙鳳不死,聽了這話立刻叉腰啐道:「呸~我的衣裳就是燒了扔了,也不給她們用!她明是大房的人,偏在咱們這裡腆著臉楞充主子,一天家吆五喝六的……」

「姨娘!」

賈探春聽她越說越不像話,當即冷著臉改了稱呼:「這大正月又鬧什麼?二嫂子畢竟是主子,便得罪你了,也不該這般……」

「呦,合轍她把我當奴才看,連你也把我當奴才了?」

趙姨娘將胸脯一挺,斜著肩膀嗤鼻道:「別忘了,你到底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不是太太的種!」

賈探春正因是庶出才處處要強,故此最忌諱這些言語,當下躥將起來,轉頭就往外走。

趙姨娘這時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忙搶上前攔住了女兒的去路,急道:「你跑什麼,如今有一件頂要緊的事情,咱們需得好生謀劃謀劃!」

賈探春雖站住了腳,卻對母親的話不以為然:「姨娘能有什麼頂要緊的事?」

好在趙姨娘也早就習慣了女兒的態度,當下拉著她重新坐回床上,把方才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又道:「先是太太有意要把寶姑娘許他,如今連史家也動了心,足見他如今的行市——要依著我,這寶貨萬不能便宜了外人!」

賈探春聽出母親話里的意思,不由得沉默起來。

當初焦順剛被特旨超拔到工部為官時,趙姨娘其實就動過這個心思。

但那時探春只當焦順是個走了狗屎運的普通人,即便僥倖做了官兒,也不過是濫竽充數罷了。

何況依照當時的輿論,焦順配迎春都被當成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探春自覺品貌才學都在二姐姐之上,又怎肯自跌身價去俯就那焦順?

故此她當時對趙姨娘的提議完全不屑一顧。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眼下焦順非但在工部站穩了腳跟,甚至還大放異彩,短短一年時間就憑藉過人的功績升任要職,成了京城裡有名的能吏。

而原本配迎春都高攀不上的行情,到如今竟能堂而皇之的和寶姐姐,乃至於雲妹妹擺在一起談論婚嫁!

這兩個論身份論品貌論才情,也並不在自家之下……

榮府三春若論品貌見識,賈探春絕對是上上之選,可與此同時,她的好勝心和功利心也是三人當中最強烈的一個。

權衡利弊之後,她含糊道:「母親如今說這些有什麼用,他都未必知道我是哪個,又怎會主動上門提親?」

「所以說啊!」

趙姨娘又湊近了些,興沖沖的道:「在咱們府里,你是最出挑的一個,他又不知史家已經動了結親的心思,且尋個由頭與他親近親近,把你的美貌才學顯一顯,還怕他不動心?」

「姨娘說的這是什麼話!」

不想賈探春就變了臉色,她原以為母親有什麼妙計,誰知竟是讓她去出賣色相!

這等事情她如何肯做?

當下甩臉子道:「讓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去和外男親近,也虧姨娘想的出來!」

「你這丫頭!」

趙姨娘見她不肯,登時也急了:「那焦順如今就已經了不得了,日後還不知能做出什麼來,況老爺如今正倚重他,他若肯拉扯你兄弟……」

「呸!」

賈探春起身狠啐了一口,怒道:「說一千道一萬,姨娘原來還是為了環哥兒!要去姨娘自己去,我斷做不出這等沒皮沒臉的事情!」

說著,也不管母親如何阻攔,逕自奪門而出。

趙姨娘追著喊了幾句,見她不理不睬的消失在院門外,只得跺腳回了家中繼續生悶氣。

想到自己這明明也是為了女兒的未來著想,偏就她說成是沒皮沒臉,一時忍不住哭天抹淚。

偏這時打外面又進來一人,卻是賈政打發彩霞來取外出的衣裳,見趙姨娘正在屋裡哭鼻子,忙上前追問緣由。

這彩霞雖是王夫人的丫鬟,暗地裡實則受到趙姨娘拉攏,只等著日後做賈環的姨娘,故此趙姨娘也沒瞞著她,把自己苦心籌謀想為女兒、兒子謀個前程臂助,誰知探春非但不領情,反辱罵自己的事情說了。

「姨娘不必傷心。」

彩霞聽完之後,就勸道:「姑娘後來雖惱了,可先前那話里的意思,卻明顯並不反對這門親事。」

「這死丫頭,跟我還藏著掖著的!」

趙姨娘經她一提醒,也終於醒悟過來,於是又沒口子的埋怨探春口是心非。

彩霞聽她半天沒句正經的,只得又提醒道:「依我看,這事兒必須要快,若不然等史家把事情挑破,只怕就來不及了。」

「對對對!」

趙姨娘一聽又著了急,忙拉著彩霞道:「好姑娘,我知道你一向是個有主見的,快給我出個主意吧!」

因事關賈環,彩霞倒也沒推辭,沉吟半晌方道:「姑娘方才那話雖然難聽,可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後日薛姑娘要在園子裡過生日,我聽說那呆霸王專程使人請了焦大爺,要當面拜謝他的救命之恩。」

「咱們不妨趁機當面試探試探,問他可想和這府里結親——這是多少人上趕著的事兒,何況咱們三姑娘品貌又出挑,我就不信他不動心!」

趙姨娘聞言大喜,忙翻出十幾兩散碎銀子,一股腦塞給了彩霞,連道:「我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這事兒我可就仰仗你了,該怎麼安排,當面說些什麼,你說了我照做就是!」

彩霞卻不肯接,毅然道:「姨娘這是做什麼,我為的不可不是這些。」

趙姨娘忙道「是了是了,往後環哥兒要對你不好,我先揭了他的皮!」

彩霞這才羞喜的笑了,二人又好生計議了一番,只等著寶釵生日當天就要來個虎口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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