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焦順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

他原本還打算故技重施,磨一磨妙玉的性子呢,誰成想妙玉這麼快就屈服了。

昨夜在那大雄寶殿里,她抗拒的力度,甚至還比不上心甘情願的王熙鳳——當然了,鳳辣子每次張牙舞爪的挑釁,都會迅速潰不成軍,論持久力又大大不及妙玉。

這些且不細論。

卻說焦順直到日上三竿,才趕著騾車出了牟尼院後門。

一路無話。

眼見到了榮寧街口,遠遠就見榮國府角門前停了輛驢拉的板車,小廝們正進進出出的往車上搬東西,又有幾個丫鬟僕婦圍在那車前說話。

焦順一琢磨,就猜到是劉姥姥要走了。

於是回到家裡,特意差紅玉送了十五兩銀子給劉姥姥——倒不是他小氣,主要是這上面不好蓋過榮國府去。

俗話說是金子到了那兒都發光,近來因林紅玉逐漸展示出才幹,焦順有什麼事情都都喜歡指使她去,玉釧為此很是吃味兒,但被反問起櫳翠庵舊事,她也便只能訕訕的偃旗息鼓了。

邢岫煙因聽焦順提起劉姥姥來,略略問明了原委,便悄默聲又添了半匹絹布予她。

紅玉攏了銀子抱著絹布,緊趕慢趕到了門前,就見劉姥姥已經上驢車,正要動身出城。

於是忙揚聲喊住,表示自家大爺也有相贈。

劉姥姥一聽是那日的祭酒老爺,忙不迭又跳下了車,千恩萬謝的,還讓孫子板兒衝著焦家的方向磕了個響頭,這才把東西裝到車上,抹著眼淚辭別了周瑞家的、平兒、紅玉幾個。

「她這回也真是趕上了。」

周瑞家的說著,又招呼平兒和紅玉道:「走吧,咱們也該回去復命了,唉~這一天天真是做不完的事兒,有時候我還真想去鄉下莊子裡過幾天清凈日子。」

「這有什麼難的?」

平兒素來與她也是熟慣了的,當下笑道:「周大叔不是跟二爺去各地莊子裡巡秋了麼?下回再去,嬸子也跟著就是了。」

「我倒是想。」

周瑞家的搖頭道:「可太太身邊兒總不能沒人伺候著吧?再說這家裡多少事兒……」

正說著,忽就見一彪人馬飛馳而來,打頭的不是別個,正是那去巡視秋收情況的周瑞——他既在此,後面那華麗馬車上的人不問可知,必是賈璉無疑。

周瑞家的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喊道:「當家的,怎麼也沒派人先知會家裡一聲,你就回來了?」

「吁~」

周瑞用力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卻顧不上理會妻子,逕自沖平兒問道:「二奶奶可在家裡?」

「這會兒應該正在倒座小廳里。」

平兒答了,見他面色有異,不由詫異道:「周大叔這麼急著回來,又問起二奶奶,難道是莊子裡出了什麼岔子?」

「唉~」

周瑞嘆了口氣,無奈道:「要只是莊子裡的事兒倒簡單了,左右這幾年就沒個好收成,多點少點也算不得什麼。」

聽他這意思,顯然問題還十分的嚴重。

平兒還待再問,賈璉的馬車也到了,還不等馬車徹底挺穩,賈璉便從後面跳了下來,踉蹌半步,虧得有小廝扶了一下才沒摔倒。

他卻不領情的搡開那小廝,回身問出了周瑞一樣的問題:「你們奶奶人呢?」

周瑞搶著答道:「小的方才問了,二奶奶應該是在倒座小廳處置家務。」

賈璉便再不說話,沉著臉悶著頭直往裡闖。

平兒見狀忙也不遠不近的跟了上去。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劉姥姥前腳剛走,眾女便齊聚稻香村裡,卻是四姑娘惜春因得了老太太囑咐,要她將昨日游院飲宴的事情描畫下來,繪成圖冊。

惜春原就對詩社沒什麼興趣,又搭著近來隱隱覺察到釵黛湘雲探春幾個,暗裡背著自己和二姐姐不知在做些什麼,於是愈發不願費神,索性借這由頭要告一年的假,期間再不參與詩社的活動。

眾人自是齊齊挽留,黛玉因就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她畫什麼園子圖兒,倒讓她得了偷懶的藉口。」

史湘雲忙更正:「也別怪老太太,都是那劉姥姥一句話。」

黛玉將嘴一噘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話。她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個『母蝗蟲』就是了。」

說得眾人都笑。

因見大家說笑了一通,卻不肯給假,惜春便又抱怨:「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不成房樣子了?叫連人也都畫上,像行樂圖似的才好——可我又不會這工細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偏又不好駁老太太的意,實在是為難的緊。」

黛玉拿扇子掩嘴,笑問:「這倒罷了,卻不知你畫不畫的來草蟲?」

李紈正在一旁嗑瓜子,那靈巧的舌頭一纏一繞就能裹出仁來,片刻的功夫就剝出半盤瓜子皮,如今聽黛玉這話,不由奇道:「你又說什麼胡話?這畫里哪有草蟲?」

林黛玉兩手一攤:「別的草蟲不畫也罷,昨兒『母蝗蟲』若不畫上,豈不缺了典?!」

眾人才知她那笑話還有後文,於是愈發笑的狠了。

黛玉自己也笑得兩手捧著胸口,一面又催促惜春:「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了越發大笑得前仰後合。

這時忽聽「咕咚」一聲響,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她全身伏著椅背大笑,她冷不防兩下里使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虧有板壁擋住,才不曾落地摔個結實。

眾人見狀愈發止不住。

探春原也跟著笑了一陣子,忽然想起焦順先前的品評,便忙收了笑,主動岔開話題問:「對了,今兒人湊的如此齊整,卻怎麼不見寶琴妹妹?」

薛寶釵忙解釋道:「去見她哥哥了,好像是要提前預備回南邊兒的船。」

這一說,眾人才都收了笑。

因寶琴的脾性,雖只相處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大家卻都有些戀戀不捨。

賈寶玉更是脫口道:「為什麼要走?就留在咱們家裡,大家每日裡說說笑笑豈不更好?」

「你這是說的什麼糊塗話!」

薛寶釵板起臉來,道:「她家中尚有母親在,偏如今又在病中,錯非是……不然早該回金陵去了!」

她將孝道擺出來,寶玉這才發覺自己唐突了,訕訕的不敢回嘴,臉上卻仍是一副割捨不下的樣子。

這時候琥珀突然尋了來,卻是老太太讓眾人湊銀子給王熙鳳過生日,多少不拘,有一份心意就好。

李紈忙問了王夫人薛姨媽的成例,然後才叫眾人按人頭交了銀子。

等把銀子攏在一處,她又道:「這少不得要知會珍大嫂一聲,太太老太太不好開口,不如我去走一遭的好——等湊齊了她那一份,我再親自送去就是。」

琥珀聽了,便先回了老太太院裡稟報。

然而到了院裡,卻見出門前的喜慶氣氛蕩然無存,丫鬟僕婦們一個個噤若寒蟬的,又都忍不住偷眼往裡面張望。

琥珀不明白是出了什麼事兒,又擔心撞在槍口上,故此便拉了相熟的丫鬟細問究竟。

卻原來賈母和王夫人等人,正說說笑笑著商量給王熙鳳過生日的事兒,忽就見王熙鳳和賈璉風風火火的趕了來。

初時老太太還打趣說這時『說曹操曹操就到』,眾人正湊趣的開會大笑,不想王熙鳳一張嘴,卻讓歡樂的氣氛戛然而止。

「老祖宗,忠順王府也要做輪胎鋪子的生意了!」

屋裡的氣氛一滯,賈母臉上的笑容也肉眼可見的斂去,皺眉道:「這是哪兒得的消息?可曾坐實了?」

王熙鳳側眼看向賈璉,賈璉立刻去前一步,苦著臉道:「應當不會有假,是孫兒在莊子裡巡視時,鎮國公家的管事偷偷告訴我的——還說是、說是咱們家裡出了內賊,把那輪胎最新的製法,連同成本毛利幾何,全都捅給了忠順王府!」

焦順當初領銜籌劃這充氣輪胎生意時,制定的方略大多效仿後世而來,一來成本控制的好,二來又不斷改進工藝,故此市面上雖有仿製品,卻壓根威脅不到榮國府的統治地位。

在加上朝廷認證的加成,甚至連降價促銷的法子都沒用,就壟斷了九成的行市。

而又因修院子的事兒,榮國府上下由『儉』入奢,開銷不斷增大,這輪胎鋪子幾乎已經成了府里的命脈,如今聽說這買賣被忠順王府盯上,甚至還串通內鬼偷走了最新的工藝,眾人不由都是大嘩。

老太太將拐杖狠狠往地上頓了幾下,喝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我當初不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千萬管好了那鋪子麼?卻怎麼鬧出了吃裡扒外的家賊?!」

「老太太明鑑!」

王熙鳳連忙屈膝跪倒:「孫媳自領了這差事,一刻都不敢放鬆,那工藝除了南邊兒,就只有府里幾個要緊的管事知道,按說不應該會……」

王夫人在一旁下意識要替她說項,可轉念想起寶玉和寶釵的婚事,又猶豫著閉上了嘴。

反倒是薛姨媽見不得鳳姐兒這可憐樣兒,主動出來打圓場道:「老太太息怒,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如今與其責怪鳳丫頭,還不如儘早查出是哪裡出了紕漏,然後再設法補救。」

老太太其實也知道,這事兒怪不得王熙鳳。

那忠順王無法無天慣了,向來是不擇手段枉顧規矩,莫說他是背地裡算計,就真是大張旗鼓的,只怕榮國府也未必能防的住。

於是微微嘆了口氣,無奈道:「你且起來說話吧。」

又呵斥賈璉:「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扶你媳婦一把!」

賈璉作勢欲扶,王熙鳳卻早站了起來,還不著痕跡的往旁邊躲了半步,直讓他乍著膀子好不尷尬。

王熙鳳只當是沒看見一樣,正色道:「是哪裡出了問題,我這兩天必會查個清楚明白,只是……」

說到這裡,她遲疑的輕咬下唇。

「只是怎得?」

王夫人因方才作壁上觀,怕自己的心思露了痕跡,這時候忙出來主動捧場。

王熙鳳這才道:「只是忠順王到底不比別個,咱們用在別人身上的法子,恐怕未必能用在王爺身上。」

眾人聞言也都紛紛頷首。

以忠順王的蠻橫霸道,榮國府真要採取什麼反制手段,卻只怕會被他十倍奉還。

屆時針尖對麥芒的掐起來,別說輸了如何,就怕贏了也要傷筋動骨,且又大大開罪了忠順王。

賈母率先想通了這一節,原本皺紋堆壘的老臉上,登時又多了幾分凝重。

若非輪胎鋪子已經成了榮國府的重要經濟支柱,她甚至都想著乾脆忍下來算了。

但怕只怕榮國府越是忍讓,那忠順王就越是得寸進尺!

一時左右為難,只得又把目光投向了素來精明的王熙鳳:「鳳丫頭,你可有什麼應對的法子?」

王熙鳳先是直接搖頭,繼而卻又道:「我是沒法子,可這事兒不還有個行家裡手在麼?咱們何不請他來拿個主意?」

「行家裡手?」

賈母一時沒聽明白,倒是旁邊王夫人先想到了什麼,當下脫口道:「你是說暢卿?」

「自然是他!」

王熙鳳微微頷首:「這買賣原就是他一手創建的,舍他之外還有誰最懂這些?」

「這……」

薛姨媽聽到這裡,忍不住提醒道:「這可是要對上忠順王的,卻怎好因此牽累了他?」

王夫人心知妹妹是不希望拉焦順下水,但如今家裡六神無主,若不請焦順來拿主意,還能指望哪個?

當下反駁道:「怎麼能說是牽累,他不也占了半成乾股?這事兒原就該他出頭!」

「太太說的是。」

王熙鳳先附和了一句,旋即卻又道:「只是如今順哥兒不比從前了,怕未必會把這半成乾股看的太重,依我看,咱們還是要好生說項說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才是。」

賈母聽的連連點頭,旋即點將道:「他原是你的陪嫁家人,這事兒你出面最合適不過。」

頓了頓,又轉向一旁的王夫人:「這事兒非比尋常,你不妨與鳳丫頭做個伴兒——有尊長出面,他也不好一口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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