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步走進焦家的時候,賈雨村的心情並不平靜。

打從升任府尹之後,他一反先前的殷勤,來榮國府的次數是肉眼可見的少了。

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到了正三品府尹這個層次,再想要往上爬的話,榮國府所能提供的助力就相當有限了。

若是宮裡的賢德妃肯吹枕頭風,或許還有些效果,偏這位娘娘又素來不肯干政……

當然了,賈雨村肯定不會表露出這層意思。

他拿出來搪塞賈政的理由,是如今焦順與文官們勢同水火,自己只能暫避鋒芒,免得讓朝中重臣恨屋及烏。

結果焦順今兒突然就下帖子,請他連夜過府一敘。

這一來,豈不是推翻了他疏遠榮國府的藉口?

若換在九月初八之前,賈雨村還真未必肯來,就算答應和焦順見面,也會要求另換個中立的所在。

然而……

昨天早朝上,焦順可是一口氣扳倒了一個尚書兩位侍郎!

這裡邊隨便摘出一個來,就比他這順天府尹官兒大。

雖然賈雨村也明白,這其中起到關鍵性作用的肯定還是皇帝,可到底是存了畏怯的心思。

再說了,焦順這不顧尊卑禮數連夜邀請自己登門,肯定也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

於是思量再三,賈雨村還是匆匆趕了過來。

至於賈政那邊兒……

自己這位便宜族叔不過是糊塗蟲罷了,事後再設法敷衍就是。

卻說到了焦家院裡,眼見那守在客廳門前的丫鬟,並不直接請自己進去,且那兩側廊下影影綽綽還站著幾個人,賈雨村便立刻猜到焦順請的客人並非只有自己,而且其中多半還有比自己身份更高的。

難道是賈政或者賈赦?

可仔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對,賈政如今對焦順頗有意見,大過節的怎麼會跑來焦家——賈雨村還不知道賈政有意和解。

而賈赦聽說最近又被老太太給圈禁了,不過這回沒被關進家廟裡,只是被勒令在家反省不得出門。

正想些有的沒的,就聽裡面傳來一聲爆喝:「好個陰損的狗東西,他倒還真敢來!」

賈雨村一時倒沒聽出那人是誰,但對方罵的應是自己無疑。

他不由愈發皺緊了眉頭,心道難不成焦順是要給自己擺一出鴻門宴?

「別攔著我、別攔著我!我今兒非得……」

這時裡面的人大叫大嚷愈發高亢,卻又在轉瞬間突兀的沉寂下來。

緊接著就見焦順主動從裡面迎了出來,邊往台階下走邊拱手道:「這麼晚了還勞雨村兄撥冗趕來,真是罪過、罪過。」

「你我兄弟,何須客套?」

賈雨村笑著還了一禮,順勢指著裡面道:「敢問……」

「府里的二太太和薛家太太在裡面。」

焦順一笑,指著東廂道:「雖是自家人,到底男女有別,況說起話來也不方便——只能請雨村兄降尊紆貴,去東廂里說話了。」

聽到王夫人和薛姨媽都在堂屋客廳,賈雨村先是一愣,繼而恍然道:「方才那是薛文龍?」

不等焦順答話,他又嘆息一聲:「可是因為當初金陵馮淵的案子?當時我也是初入官場不久,從不曾做過正經的審問過案子,又一時不察被小人蒙蔽,這才不慎出了紕漏。」

看來他對於自己當初的謬誤,也是心知肚明的。

焦順對此不置可否,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當先領著賈雨村進到了東廂廳里,等分賓主落座之後,這才道:「既然老哥已經猜出了端倪,我這裡也就開門見山的直說了——薛兄弟這回又捲入了一樁人命官司,若處置不當,只怕就要牽出馮淵的舊案了。」

賈雨村聽了,挑眉問:「只是牽扯,不是元兇?」

頓了頓,追問了一句:「壓不住?」

要不說這廝是老奸巨猾呢,焦順只是剛起了個頭,他就抓到了事情的重點,倘若薛蟠就是元兇,眼下當務之急就是先把這樁案子搞定,而不是擔心牽扯出什麼舊案了。

「難。」

焦順搖了搖頭,道:「苦主是梅家,就是剛被龍禁衛請去查案的梅廣顏……」

說著,他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的說了。

又補充道:「梅廣顏的兒子翻牆出來時,正巧被我派去監視的人給拿住,若不然,這會兒只怕已經把事情捅到大理寺了。」

賈雨村此時已經皺緊了眉頭,盯著焦順問:「那老弟找我來,是想……」

「正是想讓老哥把這案子接過去。」

焦順不偏不倚的與他對視著道:「京城地面上出了人命官司,本就該先報到順天府才對,老哥既然知道了,總不會對此坐視不理吧?」

「這……」

若沒有不小心坑了薛家的事情在先,賈雨村對這樁案子絕對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倒不是怕梅家攀咬薛家,怕的是梅家受人慫恿,把事情與龍禁衛聯繫到一處。

官場上誰不知道,眼下禮部整體垮台的事情都還在其次,真正要緊的是皇帝重開昭獄一事!

如今有機會挑昭獄的毛病,甭管最後結果如何,肯定都會有人藉機生事,一邊代表著皇權,一邊是文官集團,屆時自己可不就成了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故此他沉吟著沒有把話接過去,半晌又不答反問:「老弟,你覺得那梅夫人攔著不肯報官,最後逼得梅公子不得不翻牆出來,究竟是什麼緣故?」

果然,他也覺察出了其中的貓膩。

不顧這個問題焦順一時也想不明白,只搖頭道:「聽下面人說,那梅公子被嚇的失禁,卻也咬死了不肯吐露實情。」

「那這其中的貓膩肯定不小!」

賈雨村鍥而不捨:「難道老弟就沒試著猜一猜?」

「這個麼……」

焦順總不能說,自己當時都在努力回憶原著劇情,所以注意力沒在這上面,於是只好臨時琢磨道:「依我看,多半是那梅家老太太的死另有隱情,或許牽扯到了梅夫人也說不定。」

「你是說……」

賈雨村沉吟道:「梅夫人因為某種原因害死了自己的婆婆,不敢說出實情,又生怕事情敗露所以攔著不許兒子報官?」

說到這裡,他霍然起身道:「便不是如此,也必然另有隱情——賢弟何不將其做為突破口,逼梅家承諾主動放棄糾纏此事!」

焦順也跟著起身,拱手道:「小弟請兄長來正有此意,你是順天府尹,主動插手此案合情合理。」

「這……」

賈雨村剛才那話就是試圖讓焦順頂在前面,誰知焦順又合情合理的把球踢了回來。

他自然不肯乖乖就範,去趟這攤渾水,當下擺出副義不容辭的嘴臉道:「愚兄自然不會置身事外,只是我若先不出面,還能幫著善後兜底;若出面之後事有不協,再想轉圜可就難了。」

「雨村兄以順天府的名義查案,即便事有不協,那梅家也挑不出大毛病來——可若旁人去了,卻怕梅家推三阻四不肯配合,那一來豈不白白打草驚蛇?」

「不然……」

「還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推讓了半天,眼見這這老狐狸實在滑不留手,焦順也只得沉下臉來威脅道:「其實就算此案對簿公堂,薛文龍也可以推到堂弟身上——小弟純是不忍見雨村兄因此惡了薛王賈三家,所以才連夜找你補救,不想雨村兄卻這般推三阻四……」

說著,拂袖道:「罷了,我且去回稟二太太和薛太太就是。」

「賢弟且慢!」

眼見焦順作勢欲走,賈雨村只得苦笑道:「我也是擔心再把事情搞砸了——罷罷罷,既如此,我便走一遭又如何?!」

頓了頓,又問:「那梅家少爺在何處?」

「離梅家後巷不遠。」

「勞煩賢弟帶我先去見一見他。」

焦順滿口答應了,又表示要去堂屋裡回稟,賈雨村也急著回家調集人手、更換官袍,於是兩人分頭行動,約定半個時辰後在梅家後巷匯合。

焦順一算時間,卻正好誤了和王熙鳳的約。

看來事後又得設法彌補這鳳辣子了。

等送走了賈雨村之後,他剛轉到堂屋客廳里,就見被母親妹妹攔下的薛蟠蹭一下子竄了起來,鼓著腮幫子問:「焦大哥,那賈雨村怎麼說?!可曾交代當初為何要坑害我?!」

「他推說是初學乍練、被小人蒙蔽所致。」

焦順說著,見薛蟠又要跳腳,忙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道:「眼下可不是得罪他的時候,我已經和他商量好了,接下來便要去梅家虛張聲勢,儘量將這件案子按下不表。」

說著,轉向一旁的薛蝌:「你們兄妹近來好容易營造起來的名聲,若因這無妄之災受損,豈不可惜的緊?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最好。」

旋即,又將兩人在東廂的對答簡單複述了。

眾人這才明白,他急著找賈雨村過來的緣故。

薛姨媽心下愈發的感激涕零,她雖然一貫溺愛兒子,可也絕不願意因為兒子委屈了侄子,尤其病重的弟妹就在榮國府里,若真讓薛蝌去給薛蟠頂罪,自己哪還有臉去見妯娌?

也虧順哥兒肯為了自己如此賣力……

「那刑部的案底又該如何處置?」

這時薛寶釵忽然提出疑問。

「這事兒倒不用急在一時。」

焦順道:「其實只要文龍兄弟肯循規蹈矩,就算是有案底又如何?刑部總不會平白無故的,就把這些陳年舊案翻出來吧?」

眾人聞言都齊齊看向薛蟠,薛蟠先是有些訕訕,繼而拍著胸脯大言不慚道:「我又不是傻子,既知道有這等事,往後自然不敢胡來!」

他雖說的信誓旦旦,可在座之人誰又敢信他?

於是又都轉眼看向焦順。

焦順兩手一攤:「等這事兒了了,咱們再督促賈雨村設法銷掉存檔不遲。」

眾人自無異議。

只薛蝌主動提議道:「不如我也跟了去,若梅家有什麼條件,也可以當場做主。」

這薛二郎倒是個有擔當的。

怪道原著里,他最後得了邢岫煙這麼個知冷知熱的好姑娘。

薛蟠聞言也要跟去,卻被王夫人和寶釵異口同聲否了,最後只得跟著姨媽、母親、妹妹,怏怏不樂的出了焦家。

且不提焦順和薛蝌如何準備。

卻說王夫人與薛姨媽回到大觀園裡,也懶得再去那酒席宴間,只差人推說身體不適,便逕自回了清堂茅舍。

等進了堂屋,王夫人立刻揮退了丫鬟婆子,沖依舊魂不守舍的妹妹調侃道:「怎麼?這去了焦家一遭,你倒把魂兒落下了不成?」

「哪有!」

薛姨媽嬌羞的偏轉了身子,支吾道:「我、我就是覺得欠了順哥兒太多,偏又、又給不了他什麼。」

王夫人見她雪白的頸子上都染了紅暈,那還不知她其實已是千肯萬肯?

若在以前,王夫人首先想到的是妹妹與那焦順有染之後,會造成怎樣的負面效應。

如今再一想,卻只覺得心下泛酸。

暗道自己主動獻身,也不見那焦順改顏相向,偏對上妹妹就這般盡心竭力的,恨不能把腸子都掏給她!

自己也就是比她年長了幾歲,也未必就差了這麼多……

這時薛姨媽忽又轉過頭來,嬌羞無限的問:「姐姐,你、你說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正面對上那溫婉可人,與寶釵一脈相承的面龐,眼瞧著那羊羹也似的白皙緊緻皮膚,以及那傲視群雄的豐偉,王夫人心下自欺欺人的想法,登時就繼續不下去了。

當下沒好氣道:「我說了你也得聽才成!」

說著,順勢在妹妹襟擺里掏了一把,酸聲道:「也不知你上輩子到底積了什麼福,這般年紀了還能把個毛頭小伙子迷得五迷三道掏心掏肺。」

「那我……」

薛姨媽聽姐姐這話似有放縱慫恿之意,不由得心生雀躍。

「且不急。」

王夫人微微搖頭:「就真是千肯萬肯,也沒有輕易把自己許出去的道理,你且稍安勿躁,我這裡自有計較。」

爭是爭不過了,但借著妹妹的名頭,讓那焦順在自己面前服軟總還是可以的。

不對……

還是要硬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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