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二姐姐犯了痴症,被關起來了?」

初四一早,賈寶玉收拾的緊趁利落,正準備出門去找姐妹們,打聽昨日三人在焦家的見聞,卻不料突然得到了迎春被圈禁的消息。

他不禁為之愕然。

旋即又納悶道:「這就不對了,二姐姐既然病了,就更該讓兄弟姐妹們登門寬慰才是,哪有關起來不讓見人的道理?我先前發病時,姐妹們可是天天過來探望的!」

襲人猜出這其中必有什麼陰私,見他說著就要跑去問個究竟,忙勸道:「老爺太太這般處置,自然有他們的道理,你就別跟著裹亂了——小心老爺惱了,又翻起舊帳來!」

將賈政端出來,賈寶玉果然不敢再說什麼。

只是等出門後,他卻還是先去了綴錦樓一趟,見那些僕婦果然攔住去路不肯讓開,這才悻悻的往回走。

「寶二哥、寶二哥!」

便在這時,斜下里忽然傳來一個正處在變聲期的公鴨嗓。

賈寶玉循聲望去,卻是賈環正鬼鬼祟祟縮在灌木叢後,衝著這邊連連招手:「寶二哥,你過來,我有事兒要跟你說!」

寶玉見狀,微微板起臉來呵斥道:「找我說話就找我說話,藏頭露尾的成什麼樣子?」

他雖下意識學著賈政的模樣教訓弟弟,但到底不似賈政那般方正,嘴上說著,腳下就老實不客氣的到了灌木叢前。

賈環暗暗撇嘴,又擠眉弄眼的問:「寶二哥方才可是去瞧二姐姐了?」

「是又如何?」

「那你可知道,二姐姐到底是因為什麼被關起來了?」

「不是說因為犯了痴症麼?」

賈寶玉說著,忽然兩眼一亮,忙隔著灌木叢扯住賈環追問:「怎麼,莫非你聽說了什麼?」

「嘿嘿~」

賈環得意一笑,看看左右並無別個,這才壓著嗓子道:「我聽人說,是因為我姐姐告了她的黑狀,所以才……」

「不可能!」

賈寶玉聽到半截,就斷然道:「三妹妹斷不是那等人!」

「你愛信不信!」

賈環翻了個白眼,撇嘴道:「是二姐姐先不講姐妹情,趁著在焦家的時候勾搭那焦順,被我姐姐當場撞了個正著,所以……」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賈寶玉狠狠一甩手,連袖子被灌木勾破了都不顧,氣惱道:「二姐姐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

「怎麼不會?她都能和大伯當場翻臉了!」

「這……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走走走,跟我去秋爽齋找三妹妹對質!」

賈寶玉說著,作勢又要拉扯,賈環急忙後退避開,惱道:「我好心告訴你,你怎麼還要恩將仇報?哼~你愛信不信!」

說著,一跺腳轉身就跑。

「環哥兒、環哥兒!」

賈寶玉隔著灌木緊追在後,到一處岔路口,總算是將賈環給堵住了。

「怎麼?」

賈環梗著脖子質問:「你現在信了?」

「我……」

賈寶玉聽他說的有鼻子有眼,其實也信了三分,只是仍舊疑惑道:「二姐姐為何要如此作踐自己?」

「這……」

賈環故作為難的撓頭道:「你果真要聽?」

「自然要聽!」

「好,那我說了你可不能生氣——這也是我聽別人說的,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賈寶玉就差賭咒發誓絕不追究,賈環這才道出『實情』:「我聽人說,都是因為寶二哥你不求上進,鬧的家裡連個正經當官的都沒有,結果被那姓孫的三番五次欺上門來,二姐姐生怕落到他手上沒個好下場,才打定了主意要找焦大哥做靠山。」

說到這裡,神情又不免猥瑣鬼祟起來,壓著公鴨嗓悄聲道:「據說二姐姐連褻衣都脫了,若不是我姐姐去的快,只怕……」

他恰到好處的停住話頭,左手掐了個圈,右手食指往裡狠狠一戳。

賈寶玉活像是挨了一悶棍,踉蹌著退了半步,捂著太陽穴喃喃道:「你說這、這都是因為我?!怎麼會?我、我、我……」

好半晌,他才從愧疚迷茫的情緒中掙脫出來,抬起頭再要追問幾句,面前卻哪還有賈環的蹤影?

有心乾脆去找探春當面對症,可又擔心探春也是同樣的說辭,到時候他可真就無法接受、無法面對了。

正滿心躊躇不知所措,忽又聽有人喚道:「二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麼?」

賈寶玉回過頭,卻原來是惜春與入畫、彩屏。

他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嘴,最終卻是什麼也沒說,緩緩低下頭,拿十五兩一雙的鞋底在青石板上來回蹭動。

惜春見狀,便將兩個丫鬟打發遠了,上前問:「可是因為二姐姐的事兒?」

「你也聽說了?」

賈寶玉只當賈環那番言語,府里早已是人盡皆知,遂長嘆一聲,隨便在路邊找了個石頭坐下,捶著大腿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生生連累了你們?」

「哥哥何出此言?」

惜春先是有些納悶,旋即卻勸道:「似你我這般,想渡自己超脫苦海已是萬難,若再強去沾染這些俗事,只怕非但於事無補,反倒自尋煩惱。」

這原是勸說賈寶玉,不要再管迎春的事了。

但賈寶玉卻顯然理會錯了,愈發頹唐捧著臉道:「是啊,似我這般無用的廢人,便真去做官兒,多半也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若是旁個,聽了這話肯定要開導勸解一番,讓他千萬不要自暴自棄,而應該奮發向上。

但惜春聽了卻大點其頭,連道:「正是如此,所以最好還是能脫出這凡塵俗世,屆時他們不用再指望咱們,咱們也不指望他們,彼此相安無事,豈不煩惱盡消?」

賈寶玉似有所悟的緩緩點頭,等回到家後,竟就將閒書雜書放到一邊,認真讀起了佛經道典。

另一邊。

賈環趁著寶玉發獃,便一熘煙兒跑去了趙姨娘屋裡,手舞足蹈、繪聲繪色添油加醋的,將方才那一幕學給了趙姨娘。

最後又得意道:「你是沒瞧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當真笑死我……哎幼!」

正得意間,冷不丁卻被趙姨娘抽了一鞋底子。

他捂著痛處跳將起來,驚道:「你怎麼還要給他打抱不平?!」

「呸~」

趙姨娘叉著腰狠啐了一口,惱道:「我跟你說這些話,是讓你告訴他去的?!這要是哄的他開了竅,真就好生做起官來,往後還能有你的好日子?!」

賈環這才明白她的意思,當即撇嘴道:「母親忒也高看寶玉了,他也就是湖弄女人肯下些功夫,去做官就跟坐牢似的,能堅持三天兩早上都算是好的!」

趙姨娘一想也是這麼個理兒,遂轉嗔為喜,跟著兒子一起嘲笑起寶玉的不堪來。

…………

就如同焦順所料,到了初四下午,十餘封彈劾他的奏摺,就被擺在了賈元春桉頭——這頭一波是消息靈通的,後續跟風的才是大部隊。

賈元春初時見了略略蹙眉,不過很快便平復好心境,按照平日裡一般分類匯總,又將其放在了總結彙報的第一條,絲毫沒有要為焦順隱瞞的意思。

隆源帝看到之後,當即又追問了一些細節。

賈元春也都據實道來,哪怕明顯看出其中有誇大的成分,也並不曾為焦順辯解找補半句。

對於她的這番表現,隆源帝顯然很是滿意,竟是破天荒的稱讚了兩句。

但今日當值的吳貴妃卻很是有些不滿——她倒不是不滿意賈元春,而是對焦順的行事做派頗有微詞。

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日後皇帝一旦大行,焦順縱然不在託孤重臣之列,也肯定會對小皇帝有著不小的影響力。

吳貴妃原本對此就有些異議,今兒見他得了封賞便持寵生嬌,做出這等犯忌諱的行徑,心下愈發不滿。

忍不住在皇帝耳邊抱怨道:「這等心性人品,怎堪為人師表?若是讓他帶壞了繇哥兒……」

「住口!」

隆源帝面色一沉,打斷了她的話道:「朕既選了他來教導繇哥兒,自然便信得過他的心性人品。」

若在以往,被皇帝如此呵斥,吳貴妃只怕嚇的瑟瑟發抖了。

但時移世易,被宮中嬪妃接連吹捧討好了數月,她明顯膽量見長,仗著生了未來太子的金身,竟不死心的又抱怨了句:「可皇上方才不也聽的真真的?他在那些工讀生面前……」

「放肆!」

隆源帝聲色愈厲,怒道:「朕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這般三番五次的臧否大臣,可是忘了後宮不得干政的規矩?!」

眼見皇帝聲色俱厲,吳貴妃這才像是被戳破的氣球,扶著龍椅跪倒在地,戰戰兢兢的口稱不敢。

「哼~」

隆源帝冷哼一聲,也不答話,吳貴妃在地上跪了好半天,直到小腿都跪麻了,這才聽他道:「起來吧。」

吳貴妃如蒙大赦,剛要扶著龍椅起身,忽又聽皇帝繼續道:「今兒不用你伺候了,去請皇后來,朕與皇后有要事相商。」

其實皇帝這話本身,就意味著他方才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謊言而已。

但吳貴妃那知道這其中的隱秘?

當下心裡委屈的什麼似的,心道憑什麼皇后就能商議要事,自己不過是隨口抱怨一句,就落得如此下場?

再說了,就算皇后的尊貴無人能及,這不還有個賢德妃麼?她憑什麼就可以干政?!

若在以前,吳貴妃是斷不敢有這些想法的,只能說環境確實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

先前她雖然誕下了唯一的皇子,但皇帝畢竟青春正貌,誰也不認為那回是他唯一的骨血,所以自覺有機會的嬪妃都將她視為競爭對手,而不是什麼需要討好的對象。

直到次皇帝中風偏癱,才徹底改變了這一局面。

以往再桀驁不馴的嬪妃——譬如容妃、麗妃等,如今在她面前都只敢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時間一久,吳貴妃難免提前將自己代入了『皇太妃』乃至『皇太后』的身份,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大不相同。

當然了,就算心下再怎麼不滿,吳貴妃此時也不敢違逆皇帝的意思,只能乖乖應了,低著頭出了寢殿。

不多時皇后趕到,隆源帝立刻屏退左右,將焦順昨天的所作所為說了。

皇后倒是絲毫不覺意外,能在靈堂里做出那等事兒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個完全循規蹈矩之輩?

不過她近來了解了一下焦順的過往,發現此人雖限於出身粗鄙了些,卻是個知恩圖報的。

聽說最初因為爵位的事兒,寧國府曾一度對其百般刁難,結果後來他非但未曾記仇,反而幫寧國府牽頭做了幾樁生意,若非如此,只怕寧國府早就入不敷出了。

至於榮國府這邊兒,他就更是仁至義盡了。

一開始想方設法的給賈政分功勞,不想賈政剛升官兒就病倒了,害得他白忙了一場;後來他鍥而不捨的表奏賈寶玉為官,偏那賈寶玉又是個朽木不可凋的——為此,他沒少被人攻訐。

至於替賈赦還債;明知榮國府陷入官司,仍執意入內迎娶史湘雲;為賈元春說情等等,就不用多說了。

甚至於就連那次去梅翰林家,也是為了幫賈家姻親的忙——這是奏摺里寫的,先前皇后只當這是焦順為自己找理由,但結合前面種種事跡來看,多半應該是真的。

故而聽隆源帝說起焦順昨日的行徑,皇后也只是不以為意道:「他畢竟出身低微,又不曾學過詩書禮教,有些不謹慎的舉動實屬正常。」

隆源帝聞言,面色卻不由古怪起來。

他記得皇后自從看過那兩本奏摺之後,就對焦順頗為厭惡,怎麼今日竟就替焦順開脫起來了?

難道是……

「皇后!」

隆源帝忍不住脫口道:「那奏摺里的事情可不能盡信!」

「皇上!」

皇后頓時惱了,羞紅滿面的怒視隆源帝:「我只是就事論事,與那……哼!再說了,陛下既得了他如此把柄,又何須在這意些許小事?」

隆源帝欲言又止,本想再拿凈事房舉例表明自己不小,但上回兩人因此冷戰了數日,想想終究還是揭過了這茬沒提,只道:「我在時,自然能壓服的住他,便沒有那兩封奏摺也不怕,怕只怕日後……」

皇后顧不上著惱,忙道:「陛下何出此言,您不過一時染病,等將養好了必能長命百歲!」

「呵呵~」

隆源帝搖頭哂笑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何必諱言?我瞧那吳氏,只怕早盼著要做皇太妃——甚至是皇太后了。」

「這話可不好亂說!」

皇后忙又攔住他的話茬,道:「若傳出去,可叫繇哥兒如何自處?」

「那就不說她。」

隆源帝揚了揚左手,又重新將話題拉回了正軌:「朕的意思是,為免他行差蹈錯,等到繇兒登基之後,你不妨便將這兩封奏摺的事兒對他透露一二——如此,也免得他日後沒個好下場。」

皇后對此倒是沒有異議,只是一想到皇帝大行之後,就要對焦順透露,那兩封不堪入目的奏摺在自己手上,她便忍不住心頭突突亂跳。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吳貴妃揣著一肚子委屈出了乾清宮,正鬱鬱寡歡的往自己居住的鐘粹宮趕,迎面忽就撞見了容妃。

眼見容妃揣著西瓜似的昂首挺胸,吳貴妃便存了三分不喜——容妃近來雖也時常跑去鍾粹宮獻媚,但一來吳貴妃對她早有成見,二來她去皇后那兒的次數也不少,故此對她依舊不假辭色。

原想著隨便見一見禮,便擦身而過。

不想容妃卻是親熱的緊,見完禮,便主動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問:「姐姐不是在乾清宮當值麼?怎麼……」

「萬歲爺有事要與皇后商量,特意准了我的假!」

吳貴妃一面乾巴巴的解釋,一面十分不自在的想把胳膊抽出來,心下暗罵:可惡的肥婆,就知道以己之長攻人之短!

容妃其實真沒有顯擺的心思,主要是她這個體量,看誰都差強人意,也沒必要專門找小巧的來比較襯托。

她全服心思都放在討好吳貴妃上,聽吳貴妃言語間,似乎對皇帝支開自己,單獨召皇后商量要事有些怨念,心中便不覺一動。

於是忙道:「那正好,我也有件要緊事,想和姐姐單獨商量呢!」

她這陣子兩頭下注,卻是兩頭沒著落。

吳貴妃這邊態度很是冷澹,皇后那邊雖然親近,但對誰都是大差不差的樣子——與其繼續這麼沒著沒落的吊著,還不如把寶壓在一家頭上!

吳貴妃對她死皮賴臉貼上來,雖然十分不耐煩,但終究不好當面撕破臉,只能勉強應允。

等到了家中,便立刻屏退左右,擺出了一副有話快說,說完趕緊走的架勢。

事到臨頭容妃卻反倒遲疑起來,遂下意識拖延時間道:「我瞧姐姐方才似乎有些不快,卻不知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兒?」

吳貴妃一蹙眉,原本不想說,可這事兒憋在心裡又不吐不快,再想著當時也不止一個人看到,似乎也沒什麼好瞞著的。

於是便將先前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又憤憤道:「我怎麼敢幹政,只是那焦順畢竟是繇皇子的老師之一,若把他給帶壞了可如何是好?」

頓了頓,又忍不住補了句:「再說了,如今他便這般肆無忌憚,往後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而她這一番抱怨,卻是讓容妃徹底下定了決心,當即悄聲道:「姐姐多慮了,據我所知,皇后娘娘手中便有那焦順的把柄,若他日後果然跋扈,自然便能憑此治他!」

容妃這陣子去皇后宮中,總會下意識留心那紅木匣子,因見那盒子似乎時不時被打開翻動,心下越發好奇奏摺上到底寫了些什麼,偏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一窺究竟的法子。

既然得不到,今兒索性拿來當個投名狀好了!

「果真?你可知道是什麼把柄?!」

吳貴妃果然被引起了好奇心,下意識的追問起來。

容妃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楚具體是什麼,只隱隱聽說是兩封與焦大人有關的奏摺。」

不等吳貴妃開口,她又嘆了口氣:「要依著我,這東西按說理該由姐姐收著,等殿下大些了,再由您親手交給他才是。」

這話正戳中吳貴妃的心坎,由是愈發憤憤不平。

但她終究還是有三分理性的,知道這時候根本不可能逼皇后將焦順的把柄交出來。

不過……

等到日後兒子登基,那就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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