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到了隆源六年的十一月初一。

雖是大朝會,但是為了照顧皇帝的身體狀況,早朝的時間非但沒有提前,反而挪到了辰正【早上八點】。

因此焦順一早起來不慌不忙,甚至還抽空與雪雁調笑了幾句,把個小丫頭歡喜的兩眼放光,直衝紫鵑齜牙。

與史湘雲約定好了,等下午散衙後再一起回家,焦順便坐著老徐租來的馬車趕奔午門。

到達午門外時也才剛過辰時,那廣場上卻早已經停滿了馬車、轎子,數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下的官員,正三五成群的聚集在皇城腳下背風的所在。

至於四品以上的朝官,則是被准許提前進入宮內,在金水橋前等候大朝會正式開始。

這說來是殊榮,但金水橋前四處透風、管束又嚴,其實還不如在宮門外等著自在呢。

所以焦順本來想著隨便找個地方貓一會兒的,誰曾想宮裡專門安排了人,一落地就把他往宮門裡引,為此也不知招來了多少人的羨慕嫉妒。

好在焦順如芒在背慣了,完全沒有把這些人當一回事。

等到了宮內,人數明顯少了一個量級,入眼所見,多半都是耳熟能詳的當朝大員,其中最為顯眼的,自然便是最前面的三位閣老了。

因還不到列隊的時候,三人呈一個鬆散的品字形,不過仔細看的話,其實是個非等邊三角形,次輔賀閣老與武英殿大學士徐閣老之間,明顯要靠的更近一些。

焦順的目光著重在王哲王閣老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等過了今天的大朝會,兩人也算是『同衙為官』了,就不知這王閣老上回栽了跟頭之後,會變得有所收斂,還是妄圖扳回一局。

不過無所謂了,他如今在內閣備受排擠,創立的新儒學派又已經成了笑談,連本鄉本土的官員都改投他人門下了,就算是不甘心想要扳回一局,焦順也不懼他。

原本隊伍末尾的幾位官員,正在交頭接耳的議論著,見焦順湊上來,立刻偃旗息鼓再無半點動靜。

焦順倒也樂得清靜,乾脆閉目養神,開小差琢磨起了黛玉入榮府的事情。

反正今兒這場朝會就是走個過場,宣布一下詹事府的官員任命,以及冊立儲君的準確時間,並不需要他從中做些什麼,他自然樂得輕鬆。

就這般,眼見旭日初升,幾個年輕力壯的太監在金水橋頭甩動凈鞭為號,官員們立刻按照官職尊卑排列成了四路縱隊——當然了,最前面依舊是品字形排開的三位閣老。

等四品以上的官員們排列整齊,外面那些五品以下的才陸陸續續被放進來,默默排到了焦順這個准四品的身後。

大概是為了照顧皇帝的身體狀況,升朝前的慣例儀式統統簡化取消,沒等多一會兒,隨著戴權一聲中氣十足的吆喝,百官隊伍便熙熙攘攘跨過金水橋,往太和殿行去。

不過真正能進入殿內的,也直是那些四品以上的朝官,大多數官員則列隊於殿門外,等著宦官們流水也似的往外傳遞消息。

當然了,如果有要事稟報想在大朝會上稟報,下級官員此時也可以主動提出,至於召見與否,那就是皇帝說了算了。

毫無意外的,焦順又被特意點名進入殿內,站到了最末尾的位置。

此時隆源帝早已經端坐在龍椅上了,遠遠瞧著身形板正不怒自威,讓許多朝臣都為此吃了一驚,暗道不是說皇帝最近病情加重了麼,怎麼瞧著倒像是比前幾個月還精神了?

其實說穿了也簡單,不過是學了焦順當初變的浮空術戲法,在黃袍里偷偷加了些支撐。

說實話,成功藉助外物坐直身形後,皇帝單論外表的威懾力,比以前還強了不止十倍——那半邊因癱瘓而扭曲猙獰的面孔,搭配死魚泛白一樣滲人的眼睛,一般人對上還真就扛不住。

卻說隆源帝一隻眼睛掃過群臣,然後又衝著戴權微微頷首,戴權立刻趨前半步,開門見山的宣讀起了詹事府的人事任命。

名單上頭一個提及的,自然便是王哲王閣老了。

這個任命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傳揚出去了,在場眾人都不意外,但有幾位言官卻瞬間擺出了『戰鬥姿態』,顯然是想等戴權宣讀完,便對這項任命提出異議。

這倒並不出乎焦順的預料,誰讓王閣老失了勢,又被認定是儒家的叛徒呢?今兒若不經一場唇槍舌戰,哪那麼容易讓他兼領詹事府?

這也是焦順推薦他的用意之一,有王閣老這個叛徒在前面頂著,他這個少詹事無形中就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之外的情況,卻在這一刻突然發生了!

就只見王閣老越眾而出,二話不說直接衝著御座上翻身跪倒。

眾朝臣見狀不由盡皆愕然。

這怎麼直接就跪下了?即便是想要履新,也沒這麼急的吧?

眾人正疑惑不解之際,就聽王哲仰起頭向上拱手道:「陛下,臣恐難當大用,還請陛下收回成命,另擇德高望重之人充任此職。」

這下眾人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本來人所眾知,今兒大朝會就是來走個過場的,偏怎麼王閣老不按套路出牌?

要知道東宮詹事雖只是三品,又系兼任官職,但那可是潛邸從龍之首,基本上兼任了這個官職,就等同於是在內閣當中預定了一個席位——王閣老如今正愁位置不穩,這個任命按說剛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被人爭還麼爭不過來呢,誰成想他竟然還想推掉?

這葫蘆里到底是買的什麼藥?

此時隆源帝居高臨下的盯著王哲,獨眼中滿是慍怒之色,在他看來,王哲早不辭晚不辭,偏在大朝會上推拒,分明就是給自己難堪。

他一時只覺左半邊腦仁突突亂跳,直跳的太陽穴又癢又疼,下意識想要抓撓,又強行忍了下來,一字一句的揚聲道:「王閣老何出此言?」

原本下邊還有更多嚴厲的質問,但說完這簡短一句,他就疼的再說下去了。

王哲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下文,這才又朗聲道:「臣創立新儒學派,乃是為了存續聖人之學,不使綱常倒懸社稷蒙難,絕非出自私心作祟——然如今新儒幾成笑談,臣又有何面目苟存於朝堂之上?」

說著,他緩緩摘掉頭上仿明雁翅官帽,放到身旁:「臣,奏請乞骸骨,望陛下垂憐恩准。」

這話一出,頓時惹得殿內譁然一片!

任誰也沒想到王哲會在大朝會上來這麼一出!

連與他最為敵對的徐輔仁,此時也有些茫然無措,心道莫非王哲創立新儒,真的不是為了爭名奪利,而是一心為公?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你……」

御階上,隆源帝下意識就想拍案而起,但還不沒等起身,頸子就被黃袍下面的『外骨骼』給扯住了,壓根動彈不得。

他由是愈發惱怒,咬牙切齒的正待開口,左腦陡然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直疼的他眼前發黑,再也忍耐不住,抬起手來胡亂抓撓左半邊額頭。

因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還都集中在徐閣老身上,再加上皇帝依舊坐的筆直,一時倒沒幾個人發現隆源帝的異狀。

這其中甚至包括了站在皇帝側前方的戴權。

「臣以為~」

這時隊伍末尾的焦順越眾而出,朗聲道:「茲事體大,不宜妄作決斷,聖上當暫緩朝會仔細斟酌!」

眾人一聽這話又是莫名其妙。

你說不宜當場做出決定,需要仔細斟酌倒沒什麼,可怎麼還來個暫緩朝會?這朝會才開了不到一刻鐘好不好?

不過這時戴權在小宦官的提醒下,也已經發現了皇帝的不妥,當下忙就坡下驢道:「陛下有旨,此事容後再議,退朝!」

說著,就連聲催促朝臣們離開。

這一來,又有不少人瞧出異樣來,於是帶頭往殿外走,眾人有樣學樣,不多時大殿內就散了個乾淨。

「陛下?!」

戴權這時才忙撲到皇帝身邊,卻見皇帝左邊額頭又已經被抓的鮮血淋漓,他忙控制住皇帝僅剩的右手,倉惶呼喊道:「太醫、太醫,快傳太醫!」

早就在殿後等待的數名太醫立刻竄將出來,緊接著是皇后和吳貴妃、賢德妃、容妃等人。

見太醫門已經將皇帝圍的水泄不通,皇后就沒往前湊,轉頭問戴權道:「怎麼回事?這才一刻鐘不到,陛下怎麼突然就發病了?」

「都是那王閣老鬧的!」

戴權氣急道:「早不說晚不說,偏要在大朝會上辭官乞骸骨,這不是打……陛下一時急火攻心然後就——多虧了焦大人應變及時,主動提請暫緩朝會,這才沒在朝臣們面前失了威儀。」

皇后聞言暗嘆一聲,心道就算暫時保住了顏面,事後那些朝臣難道還想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兒?

不過朝堂內外早有傳聞猜測,如今也不過是做實了皇帝的病情,倒也不至於再鬧的人心浮動——只是皇帝這一病倒,五日後的立儲大典該如何是好?

這時就聽皇帝長出了一口惡氣,憤然罵道:「老賊安敢如此?!」

皇后以為他的情況好轉,鬆了一口氣連忙湊了上去,卻見皇帝罵完之後獨眼一翻,竟就這麼昏迷了過去。

「陛下、陛下?!」

皇后呼喚幾聲見沒有效果,便轉頭問為首的太醫院正:「陛下的病情如何了?幾時能夠醒轉?」

那院正滿頭冷汗,答非所問道:「陛下現如今不便移動,需得在此臨時搭建一處避風的棚子,等到陛下情況好轉之後,再行轉到乾清宮中休養。」

這話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但也側面說明了皇帝只怕不會很快就醒過來,若不然也沒必要搭棚子擋風了。

皇后忙命戴權趕緊在四面掛起帷幔,這時吳貴妃湊到近前,先是暗藏嫌棄的看了眼皇帝,然後悄聲道:「姐姐,這不會誤了初五的冊立大典吧?」

這話哪能明著問?

皇后白了她一眼,悄聲呵斥道:「急什麼,還是先顧眼前吧!」

吳貴妃難得腦筋一轉,又提議道:「那要不把焦暢卿找來,讓他幫著出出主意?」

在她看來,焦順除了是皇帝的親信,更是自家兒子未來的鐵桿班底,再冊立大典的事情上肯定會幫著自己說話。

皇后聽了也有三分意動,旋即將目光轉向了賢德妃。

賈元春原本保持著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行事標準,但焦順與她娘家關係緊密,甚或再過不久就要成為她的妹夫了,她自然不好袖手旁觀。

因此略一猶豫,還是沖皇后搖頭道:「此時單獨宣他一人覲見,怕是有些不妥。」

皇后一想也是,萬一這就是皇帝的彌留之際,單獨把焦順找來,只會讓他越發變成眾矢之的,且做出這一決定的自己,事後也很可能要擔些罵名。

遂轉而道:「先將此事稟明太上皇與太后吧。」

吳貴妃對於賈元春否決自己的提議,頗有些三分不喜,但想到眼下太上皇和太后也都繇皇子十分親近,便也一疊聲的附和起來。

太上皇和太后得知此事,也都先後趕到太和殿探視。

就這麼亂紛紛的,直到下午隆源帝才又清醒過來,目光掃過眾人,最後停留在繇皇子身上。

「你放心吧。」

太上皇雖然看不到,但聽夏守忠提醒說皇帝醒了,便拉著孫子的手道「有朕在,絕不會讓繇哥兒受人欺辱。」

這本是隆源帝希望的,但聽到太上皇這麼說,他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心中的不甘反而愈發高漲,半晌啞著嗓子擠出一句:「悠悠蒼天何薄於朕!」

然後便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自這日起,皇帝病情日益惡化,每天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漸漸連元春整理出來的簡報都無力批閱。

也因此,皇帝愈惡王哲,遂直接批准了他辭官致仕的申請,省去了三讓三辭的慣例——這對於內閣輔臣這個級別的官員來說,已經是莫大的羞辱了。

但王哲卻早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他雖然主動放棄了手中的權利,名聲卻在一夜之間重回巔峰,甚至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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