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到了西廂院。

審問正在進行,錦衣衛要對付一些沒多少扛刑經驗的匪寇輕而易舉,早早便把南北鎮撫司衙門的酷刑全都搬到了沈家院子。

還沒等靠近,沈溪便聽到哀嚎聲,在這相對安靜的庭院之地顯得異常刺耳。

周圍都是錦衣衛和侍衛上直軍的官兵,沈溪心中滿是無奈:「把我家當作官衙,什麼嚴刑全都用上了……要是在我府上鬧出人命來,我自己倒不覺得怎樣,但讓我家人如何過太平日子?」

「沈大人。」

一名錦衣衛百戶過來向沈溪行禮。

沈溪一擺手,問道:「審問出結果了麼?」

那百戶先看了江彬一眼,顯然是對江彬有所防備。

這些人並不隸屬於江彬領銜的邊衛系統,只是現在他們的頂頭上司錢寧不在,他們沒法避開江彬。

那名百戶恭敬地道:「有招供的,說是出自東瀛,先是在琉球落草,然後又在東南沿海乾打家劫舍的營生。此番坐船到天津衛上岸,由陸路來京。不過他們說不出到底是如何跟逆黨勾連,連具體名單也給不出來。」

沈溪點頭,表示會意,心想:「這些錦衣衛分明是拿對官員審問那套來對付倭寇,但這些倭寇多半連文字都不識,最多只是奉命辦事,哪裡知道跟自己接頭的人是誰?讓他們拿出名單來,跟讓他們胡亂攀咬人差不多。」

江彬忍不住插話道:「不是已經知道跟誰勾連了麼?他們是來見建昌侯府的人,而且是一網成擒,兩相對照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百戶聽了江彬的話,充耳不聞,訥訥不語。

在沈溪這樣深受皇帝寵幸的高官面前,那百戶自然知道該聽誰的。

沈溪搖頭:「既然暫且審問不出結果,就別再用刑了,死了人髒了地方,以後這宅子還能住人嗎?這裡畢竟不是詔獄,讓他們指證跟建昌侯府的家奴見過面,便足夠了。」

「是,大人。」

百戶這才領命退下,讓旁邊的江彬看得悻悻然。

沈溪再往裡面走,看到一路上血跡斑斑,心裡越發不痛快,恰在此時,大理寺少卿全雲旭匆忙於前院過來,除了他外還有幾名大理寺屬官。

他們本是來監督審案的,但到了地方才發現這裡已經成為了錦衣衛表演的舞台,大理寺的官員根本插不上話。

此時刑部尚書張子麟正老老實實留在前院當個旁觀者,喝茶烤火,不時跟左右聊聊天,等候最後的結果。

見禮後,全雲旭道:「沈尚書,捉拿審問賊人之事是否由三法司來接手?如今乃是錦衣衛辦案,這……我等根本干涉不得啊!」

大明特務體系非常發達,東廠和錦衣衛構成的詔獄系統,讓三法司方面望而卻步。

沈溪還沒回答,張苑已帶著人進入中院。

在沈溪與謝遷對話時,張苑趁機到了東廂房,想去求見朱厚照。

沈溪以張苑到來的時間判斷,應該是碰壁,未見到朱厚照本人。

張苑老遠便嚷嚷開了:「都是一群無膽匪類,一直打就行了,怎停下來了?」

全雲旭面對張苑這樣強勢的大太監,只能往後站,沈溪斜過頭瞪了一眼,問道:「怎麼,張公公還想干涉這裡審問之事?」

張苑冷笑道:「不敢,咱家就是想通知您沈大人一聲,謝閣老已派人知會宮裡,下一步可能太后娘娘就會親自趕到你這小院……你覺得陛下還能不受干擾把案子給定下來?不抓緊時間,怕是什麼都要涼!」

……

……

張苑擔心的恰恰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謝遷讓楊廷和出去找人傳話給高鳳,高鳳得知消息後,直接騎快馬往宮門趕去,接下來便是一路狂奔。

他要在最短時間裡把消息告知張太后,讓張太后做出防備,而如今唯一能救張氏兄弟性命的人也只有張太后。

與此同時,張懋、夏儒和朱暉等勛貴,正陸續從自己的府邸出發,乘坐馬車前往沈家。

張懋和夏儒這一對老友,從來都是走一路,這次夏儒更是先到了張懋府宅,問清楚大概情況後才動身。

兩人乘坐同一輛馬車,以便路上商討一些事。

「……這不明擺著的麼,陛下要對張氏一門下手了,以前壽寧侯和建昌侯為非作歹,先皇不好意思拿皇后家裡人動手,所以屢屢照拂,雖惹來不少非議,但看到先皇皇后夫妻恩愛,大臣們都忍下來了。」

「可陛下登基之後,情況跟以前大不相同,畢竟陛下也要照顧自己的妻族,需要培養新的外戚勢力,只是壽寧侯和建昌侯沒察覺到這種變化,依然我行我素,這才惹下禍端……」

張懋說這話的時候,異常得意,好像他已經把一切都看穿了。

這是來自於在朝為官近一甲子的老狐狸的智慧,多虧張懋老早就跟夏儒站在一道,兩人間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沒有什麼戒備心理,才會暢所欲言。

夏儒則很迷惑,問道:「這兩位到底是太后的親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這件案子……究竟會對二人造成如何影響?」

張懋道:「死罪應該不至於,不過下半輩子怕是接觸不到實際權力,就當個閒散的貴人也是極好的……若是陛下狠心些,或許二人下半輩子都要在牢獄中渡過。」

夏儒搖頭嘆息道:「沒想到成為皇室中人,還有如此多的困擾和麻煩,一個不慎就會落得鋃鐺入獄的下場,就怕……」

換了別人,或許會為張氏兄弟被制裁而感覺無比痛快,大叫一聲「好」,但夏儒這樣本就身為外戚,甚至還算得上是既得利益者看來,事情沒那麼簡單,正如一朝天子一朝臣,或許現在夏家人能得到好處,但未來可就未必了。

張懋搖搖頭:「最重要的還是要勤勉克己,謹慎行事……要不是張家人鬧得太不像話了,陛下也不會痛下殺手!」

張懋這是在提醒夏儒。

別覺得張家人的遭遇會成為你們夏家的未來,最重要的還是你要教育好家裡的下一代,讓他們老實本分些,要明白事理,不要做一些驕橫跋扈巧取豪奪的事情,更不要對皇位有非分之想。

「明白。」

夏儒點頭,他對於張懋非常信任和佩服,決定回去後就嚴加管束家人。

張懋突然若有所思,輕聲說道:「這次的案子,是由之厚來幫陛下審結,就怕事後太后不會輕易放過之厚……」

「不過,之厚這年歲已在官場有如此高的造詣,若他怕的話也不會接下這差事。現在還是要防備,若太后趕到沈家,以血脈至親相要挾,陛下又如何審案?」

夏儒想了下,同樣沒有答案,搖搖頭表示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外面街道上不時有鞭炮聲響起,二人靜靜地傾聽,車廂里陷入一片死寂。

最後還是張懋打破沉默,「不過也好,總歸是之厚來處理這案子,不是於喬,否則的話這案子連了結的可能都沒有。」

「現在於喬已把他自己跟張家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一向公正嚴明如他,在這件事上卻存有私心,如此還想讓人接受他處理的方式,實在是強人所難。」

「唉!這次全靠之厚支撐大局,難道以後這朝堂就要聽他這麼個年輕後生的調遣?」

……

……

沈府開始熱鬧起來。

張懋、夏儒、朱暉等軍方人士到來後,相繼又有禮部尚書費宏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鐘到來。

院子設下的座位已不夠用,需要臨時加座。

朱厚照暫時沒有露面,沈溪和張苑也沒出來,陸續趕到的人都想從謝遷口中打探一些消息,但謝遷對於細節也不是很了解。

皇宮內,高鳳心急火燎地出現在張太后面前。

本來張太后跟兒媳夏皇后吃過年夜飯都準備休息,被高鳳打擾,心中非常不悅。

不過在聽到高鳳將事情原原本本說出後,張太后開始緊張起來。

「怎麼回事,難道有人非要跟我張家人作對?」張太后很生氣。

在政事上,她是沒有太大主見,以至於對兒子的胡鬧根本無計可施,甚至對劉瑾擅權等事也毫無建樹,但在私情上,這絕對是個護短的女人。

高鳳道:「陛下已派人將建昌侯府查抄,下一步可能就要提審兩位侯爺。娘娘,現在怕是只有您出面,才能為兩位侯爺解圍。」

張太后蹙眉:「他們有證據嗎?哀家兩個弟弟,難道還會反大明不成?這樣做對他們有何好處?」

高鳳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如泣如訴:「連謝閣老等人都已被請到沈府,陛下要公開審理這案子,而且聽說已拿到人證、物證,據說兩位侯爺在東南沿海一帶海島上練兵,之前甚至派人去刺殺陛下,只是刺客被抓住後伏誅……」

張太后本來氣定神閒,聽到這話後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你說什麼?」

高鳳道:「娘娘,現在不是有誰想要針對兩位侯爺,很可能是兩位侯爺真的做了一些錯事,且證據確鑿,若沒有您出面的話,指不定陛下要如何定兩位侯爺的罪。」

張太后終於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

「一些事,陛下大可私下裡跟哀家說,哀家自會召他們入宮,嚴加斥責,何至於鬧到如此地步?他居然當著朝臣的面,審問他兩個舅舅,這麼做他可有想過先皇?」

高鳳心想:「太后娘娘如何覺得陛下會對兩位侯爺心慈手軟?自古以來為爭奪皇位,連父兄都可以殺掉,何況只是舅舅?或許只有先皇才會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對兩位國舅保持仁慈,但若涉及謀逆大罪,就算先皇也不會饒過兩位國舅。」

張太后站起身來:「擺駕,哀家要親自前往沈府……哀家倒要看看,誰敢對我張家人動手!」

……

……

沈府,朱厚照還在打瞌睡,本來他就不習慣做正事,時間還是晚上,更讓他疲乏不已。

就在昏昏欲睡時,門口突然有騷亂聲傳來,朱厚照睜開眼,探頭看去,沒好氣地喝問:「何事喧譁?」

小擰子湊到門口看過,回來通稟:「陛下,乃是……抓了個人。」

「嗯?」

朱厚照不明所以。

隨即聽到一個尖銳的少女聲音傳來:「這是我大哥的府宅,你們是誰?竟敢抓本小姐,回頭讓我大哥治你們的罪!」

不聽到這聲音還好,驟然聽到這聲音,朱厚照身體不由打了個激靈,之前的困意頓時消失不見。

對於朱厚照來說,每當這聲音響起,總會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頓時一陣毛骨悚然。

隨即錦衣衛領班進門來通稟:「陛下,抓住一名刺客。」

小擰子嘀咕道:「什麼刺客,那是沈家大小姐,沈大人的親妹妹,嬌貴得很,怎會刺殺陛下?」

朱厚照道:「把人帶上來吧。」

隨即侍衛將沈亦兒押送到東廂房。

沈亦兒一邊掙扎,一邊怒斥:「放開本小姐,信不信本小姐踢死你們?」

若是換作其他大戶人家小姐,被侍衛拿住,肯定會羞愧至死,但對於沈亦兒來說眼前不過是幾個不識相的粗魯男子,狂悖無禮,根本對她沈大小姐的清譽毫無影響。

隨即沈亦兒看到端坐在那兒的朱厚照,當即怒道:「怎麼又是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大膽,敢對陛下無禮!」

侍衛喝斥著。

雖然侍衛一副兇狠的模樣,但也知道這姑娘乃是沈家中人,說是刺客有些牽強,也不敢再對沈大小姐有何不敬的舉動,鬆開沈亦兒的手退到門口。

朱厚照扁了扁嘴,問道:「怎麼?你不知道朕是誰?為何不見禮?」

沈亦兒雙手得脫自由,叉腰道:「你不就是當今的皇帝老兒麼?看你這模樣,根本不像什麼有為明君,倒像是個昏君,跑到大臣家裡來欺負良家少女。」

「大……住嘴啊,大小姐。」

小擰子聽到後簡直怕死了,這位沈大小姐還真是口無遮掩,什麼話都敢說。

朱厚照臉色果然變得很差,指著沈亦兒,身體顫抖得厲害,問道:「你說什麼?」

沈亦兒道:「說你是昏君,怎麼了?」

侍衛一聽瞪直了眼。

雖然民間早就對朱厚照的行徑有所評價,關於昏君的名頭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但總歸在皇帝面前敢如此說話的也就這位大小姐而已,讓他們感覺背脊發涼。

朱厚照怒道:「好你個不識相的女娃子,屢次三番得罪朕,這次算是你犯在朕的手裡了……朕一定要好好懲罰你!」

沈亦兒顯得很得意:「你若不是昏君,跟一個姑娘家較什麼勁兒?分明是你小肚雞腸,沒有容人之量。」

朱厚照一怔,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居然對一個小丫頭片子束手無策。

一邊是這小丫頭屢次「欺負」他,讓他每回都吃啞巴虧,甚至還被這小丫頭打得頭破血流,一邊卻沒理由懲罰,不然的話正好應了小丫頭所說,他成了個跟小姑娘斤斤計較的「昏君」。

朱厚照道:「瞧這伶牙俐齒的,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朕……」

說到這裡,朱厚照突然想起來,眼前這位可是他敬仰有加的沈先生的妹妹,可說是名門閨秀,也是未來可以充作政治用途的棋子,比如說要收攏誰,就可以讓沈溪跟這家人聯姻,到時候就可以勞駕這位沈大小姐了。

此時的朱厚照非常為難,一邊想教訓沈亦兒,一邊又怕丟面子。

不過好在此時,門口傳來張苑的聲音:「陛下,人已到齊,可以開審了。」

朱厚照感覺鬆了口氣,他也不問更詳細的事,道:「將她好好看管,等朕回來之後再處置,現在大事要緊!」

……

……

朱厚照帶著小擰子和張苑出了東廂院後,兀自有些灰頭土臉。

他心裡也在慶幸出來及時,同時有些納悶兒:「她就是個小姑娘而已,為何我每次都治不了她?這樣的小姑娘長大後,不是誰都不是她的對手?」

突然間他意識到什麼:「跟她大哥倒是挺像的,瞧瞧沈先生,能文能武,那叫一個天下無敵,想來他妹妹也差不了多少……這沈家就是出能人!」

朱厚照想著心事,人已不知不覺出了院子,謝遷等人見他出得月門,全都站起身恭敬行禮。

朱厚照一擺手:「諸位愛卿不用多禮。」

隨即朱厚照走到正堂前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來,卻不是坐在正中,顯然那是為今日主審官沈溪所準備的位子。

朱厚照道:「諸位愛卿,你們也坐下吧……此番讓你們前來,是旁聽一個案子,具體等人到後,你們便知道了……張鶴齡和張延齡兩兄弟,已經押解過來了嗎?」

在場大臣和勛貴聽到這話,都感覺皇帝氣勢很盛,對兩位皇親只是以名字相稱,足以說明在皇帝心目中二人都已是罪人。

這些人在來之前,或多或少都聽說一些逆黨案的情況,甚至整個冬天,逆黨案都在慢慢發酵中,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關於案子牽扯到誰也早有風傳,甚至民間都在議論關於兩位國舅謀逆之事。

江彬大聲回答:「陛下,人已往這邊押解,很快便會送到。」

「嗯。」

朱厚照微微點頭,隨即一揮手,「去請沈尚書出來。」

現場氛圍又緊張了一些。

只見朱厚照而不見沈溪,始終讓在場大臣覺得缺少點兒什麼,等見到江彬進入西廂院,將沈溪給請出來後,在場人等都預感一股大的風浪已經襲來。

沈溪出來後沒有跟那些朝臣有任何互動,臉色嚴肅,直接走到朱厚照跟前,恭敬行禮:「陛下,已可開審。」

朱厚照道:「好,那就開始審案吧。」

沈溪在眾人矚目下坐到正中的位置上,不過他面前的矮几上沒有驚堂木之類的東西,但這無關緊要,便在於皇帝和這麼多大臣在,沒人敢造次,就算是偶爾勁吹的北風呼嘯聲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沈溪道:「先將建昌侯與倭人勾連的證據帶上來。」

「是。」

這次是由馬九辦事。

很快兩名大理寺衙差,抬著沉重的箱子上來,等打開之後,裡面全都是書冊、信函和紙條之類的東西。

這裡面既有之前呈遞到朱厚照面前的那批,也有未曾御覽過的,沈溪沒給現場人反應的時間,直接道:「提人證。」

隨即幾名被打得遍體鱗傷的人押送上來,黃玉也在其中,因為此前剛挨過軍棍,這會兒只能有氣無力地趴在那裡。

沈溪道:「人證物證俱在,可以提審壽寧侯和建昌侯!」

這次江彬快速往大門口走去,眾大臣和勛貴的目光也隨之轉動。

不多時,只見在江彬引路下,壽寧侯張鶴齡和建昌侯張延齡兩兄弟往院子裡走來,二人見到眼前的大陣仗似還有些不解,不過隨即便鎮定下來,甚至心底暗自竊喜。

眼前可不是什麼陌生人,全都是熟面孔,人一多想必朱厚照行事也會有所顧忌,到時候他們也就可以矇混過關。

「不知陛下深夜傳我兄弟二人前來,所為何事?」張鶴齡神色淡然,因為他認定自己沒有涉案,在一定情況下甚至可以大義滅親,以此自保。更重要的是路上有人偷偷告知他,太后馬上就要趕來,眼前應該不會有事。

朱厚照沒回答,只是木著臉坐在那兒。

沈溪語氣平和:「壽寧侯和建昌侯勾連倭寇,于海外島嶼練兵,圖謀不軌,今日陛下召集諸位臣僚到此,是為審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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