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吃柿子挑軟的捏

揚州城東北二十里的小銀莊,緊挨著運河。

十天前還自由自在的江有貴,怎麼也沒想到做鄉勇不但要跟官軍一起防堵賊匪,而且要干取土填河這樣的苦力活兒。南河總督讓地方上的官老爺幫著籌的糧還遠在邵伯,不曉得要什麼時候才能運到,他餓的飢腸轆轆卻不敢扔下鍬歇息,只能硬著頭皮接著挖。

「二哥,我實在餓得不行了,要先不歇會兒?」做鄉勇之前只撐過船的小六真挖不動了,放下鍬苦著臉道。

江有貴抬頭看了看遠處那幾個騎在馬上監工的八旗兵,伸出手道:「你以為我不餓,你以為我不想歇,看看我的手,磨了好幾個泡,可不幹行嗎?」

小六早上因為偷懶,挨過幾鞭子,一提起那些八旗兵就窩火,彎下腰背對著遠處的那幾個八旗兵道:「二哥,他們就六個人,我們這麼多人,有什麼好怕的?」

「有什麼好怕的,說得倒輕巧!」

「本來就是!」

「這兒只有六個,其它地方呢?周圍全是官兵,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江有貴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一樣鬱悶,暗想就算私鹽買賣沒法兒做,去討飯也比做這樣的鄉勇強。

小六不曉得他是怎麼想的,又忍不住道:「二哥,揚州和儀真被賊匪占了,南邊不是賊匪就是官兵,北邊沒賊匪。我們為什麼不去北邊接著做私鹽買賣,為什麼非要來吃這個苦受這個罪?」

一個同樣餓得不行也累的不行的鄉勇附和道:「是啊二哥,從淮南收不到鹽我們可以去淮北的那些鹽場收!」

「收鹽是要本錢,沒本錢怎麼收?」江有貴反問了一句,接著道:「就算有本錢能收著鹽,也要有船運。那麼多船全被髮匪搶了,你真有本事怎麼不去髮匪那兒把船搶回來?」

「可是……」

「可是什麼,」江有貴站直身體,揉了揉腰,又抄起鐵鍬道:「就算有本錢也有船,收到鹽也能把鹽從鹽場運出來,又能把鹽賣給誰?我們以前走的是水路,鹽全賣到了湖廣,北邊是漕幫的地盤,真要是把鹽運去,就算官府不管漕幫也不會讓我們賣。」

提起漕幫,一個鄉勇低聲道:「二哥,聽說李昭壽反了。」

「有這事。」

「他能反我們一樣能反,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那些當官的真沒把我們當人看,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投髮匪。」

正說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投髮匪,虧你們想得出來!」

鄉勇嚇一跳,急忙回頭道:「許先生,我就是這麼一說。我們幹活他們看著,我們餓肚子他們大魚大肉,還不讓人發發牢騷!」

剛從邵伯運糧回來的許樂群遠遠的舉手跟那幾個八旗兵打了個招呼,旋即一邊示意那些挑土的兄弟把船上的糧搬上岸,趕緊去找柴火生火燒飯,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張告示,攤開舉到眾人面前道:「你們以為投奔髮匪,髮匪就會把你們當人看?」

「許先生,這是什麼告示,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就是髮匪的文告,是前些天城裡百姓趁亂逃出來時帶出來的,這份文告叫《待百姓條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不要錢漕,也就是不收地丁銀和漕糧,但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收取子粒,全歸天王。每年大口給米一石,小口減半,以作養生。」

剛才發牢騷要投奔太平軍的鄉勇反應過來,喃喃地說:「這算什麼不要錢漕,收成全歸他們的什麼天王,一個壯丁一年只給一石米,這比官府收的還多!」

「才曉得。」許樂群看看眾人,接著道:「還有呢,文告說『所生男女,亦選擇天王』,也就是全得信洋教,不許敬菩薩拜祖宗。還說『店鋪照常買賣,但本利皆歸天王,不許百姓使用,如此則魂得升天,否則即是邪心,為妖魔,魂不得升天,其罪極大』!」

江有貴也哭笑不得地說:「連本帶利全歸他們,那還做什麼買賣?」

「不光做買賣本利全歸他們,而且城裡的百姓除了要『人人認識天王,歸順天王,同打江山,共享仙福』,還傳令『男女分館,百工歸行』,也就是男的跟男的住一塊,女的跟女的住一塊,不管是不是夫妻全得分開,誰要是敢在一起就犯了他們的『天條』,就要被點天燈。」

「這也太不近人情了,這樣誰會歸順他們那個天王?」

「所以說他們不得人心,所以說他們成不了氣候,」許樂群曉得這幫自由自在慣了,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私鹽販子,從來沒幹過這樣的活兒,也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循循善誘地說:「弟兄們,三爺讓我帶大傢伙投奔朝廷,自然有三爺的道理。你們想想,揚州被髮匪給占了,儀真被髮匪占了,水路被髮匪給堵了,我們這些既沒地又沒手藝的人不投奔朝廷還能投奔誰,這日子怎麼往下過?」

「許先生,理是這個理,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曉得大傢伙受委屈了,但得忍忍。」許樂群收起從楊以增那兒要來的太平軍文告,回頭看著運河道:「填河不是楊大人讓我們來的,而是欽差大臣琦善大人讓的。琦善大人擔心髮匪沿河北上,不但要填河,還要把南邊的壩全挖開,把水全排江里去,等把運河裡的水排差不多了,髮匪自然也就沒法兒沿運河去攻清江浦,更沒法兒沿運河去犯京城。」

「許先生,髮匪想去京城?」一個鄉勇驚詫地問。

許樂群坐下確認道:「前些天揚州城裡的賊匪不是分兵了嗎,消息打探清楚了,帶兵出城的是廣西老賊林鳳祥和李開芳,他們這會兒已經到浦口,已經跟另一撥髮匪匯合了,號稱三十萬兵馬,叫囂要北上去攻京城。」

「他們是衝著皇上去的!」

「管他們是沖誰去的,反正對我們而言不是什麼壞事,他們這一分兵,揚州城裡就沒多少髮匪了,能不能守住城都兩說,更不用說出城廝殺,我們也就不用擔心被楊大人派去跟他們打仗,只要幫著把河填上就行。」

「把河填上就沒我們什麼事了?」

「嗯,把這一帶通往運河的大小六個河口堵上,我們就可以回邵伯。」許樂群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有貴,我還打聽到了個消息,我們的仇家又升官了,現在不再是泰州州同,而是兩淮鹽運司的運副,從五品,聽楊大人說這頂帶還是皇上欽賜的。」

「姓韓的做上運副了,姓張的呢?」

「張光成沒升官,還在泰州。」

「他姓韓的做上運副又怎麼樣,他有種別被我遇上!」

許樂群理解江有貴的心情,畢竟他親哥就死在韓秀峰和張光成手裡,但想到楊大人說過的那些話,不得不提醒道:「遇早晚是能遇上的,但遇上之後可不能輕舉妄動。相信我,幫你哥報仇的事得從長計議。」

江有貴咬牙切齒地問:「許先生,怎麼就不能輕舉妄動?」

「據說他正在復建鹽捕營,別人不曉得我們是曉得的,他手下本來就有一幫鄉勇,還跟髮匪在萬福橋較量過,鹽捕營哪用得著復建,只要讓他手下原來的那些鄉勇換上鹽捕營的號衣就行。」

「他有兵,我們一樣有幾百個兄弟!」

「他不光是從五品的朝廷命官,領的也是朝廷的官兵。可我們呢,我們的頂帶全是捐的,差事全是楊大人臨時委派的,弟兄們全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鄉勇,跟他們火拚就是造反,到時候楊大人就算想幫我們說話也開不了口。」

「那怎麼辦,難不成這血海深仇不報了?」

「仇自然是要報的,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得從長計議,絕不能莽撞行事。」許樂群拍拍他胳膊,又低聲道:「楊大人說了,只要我們把差事辦好,只要能立一兩個戰功,到時候他不但能保舉我們做真正的朝廷命官,還能跟郭沛霖讓姓韓的復建鹽捕營一樣,讓我們去復建河標中營!」

「原來的河標中營呢?」

「中營原來的那些綠營兵早在髮匪進犯揚州時就跑光了,只剩一個都司和一個千總,不過也都給革職了。」

江有貴雖不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但之前沒少跟官兵周旋,不但曉得河標有中營、左營、右營、洪湖營、葦盪營和清河城守營,而且曉得中營是南河總督轄下最大也是最緊要的一個營。

想到有機會做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不用再跟現在一樣拿姓韓的沒輒,江有貴緊攥著拳頭問:「髮匪不出城,我們去哪兒殺髮匪搏戰功?」

許樂群意味深長地說:「想搏戰功不一定要去殺髮匪。」

「不殺髮匪怎麼搏?」

「朝廷不光要剿髮匪,一樣要剿捻匪,漕幫的那些王八蛋不但在運河上胡作非為,現在還扯旗造反。吃柿子挑軟的捏,只要有機會我們就拿他們開刀。」

江有貴反應過來:「先收拾李昭壽?」

許樂群冷冷說:「要說仇,死在他李昭壽手裡的鹽幫兄弟,比死在韓秀峰和張光成手裡的多。三爺早想收拾他了,只是一直找不著機會。現在他造反了,我們投了朝廷,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他剿了。他不是要三爺給個說法,要我許樂群的腦袋嗎,我倒要看看誰要誰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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