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強龍不壓地頭蛇

海安不比泰州,與失陷前的揚州更無法相提並論,既沒戲園茶樓,一樣沒澡堂子,就算想過也過不上那種「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所以鎮上人晚飯都吃的早,天沒黑就燒好吃完了,天一黑就洗腳上床睡覺。

任雅恩不太習慣睡那麼早,也不想省那麼點燈油錢,跟往常一樣舒舒服服的坐在太師椅上,捧著一卷書,泡著腳。

餘三姑往木盆里加了點熱水,拿起針線湊到油燈下一邊納起鞋底,一邊又跟坐在對面繡手帕的鈺兒問這問那。

「今天真沒什麼事,你又不是不曉得,韓老爺一點不像官居從五品的大老爺,不光沒架子,也沒多少公務。送走那個杜老爺,回來跟余老爺王老爺說了一會兒話,就坐在院子裡看書,一直看到太陽快落山。」

「韓老爺跟余老爺和王老爺都說了些什麼?」餘三姑好奇地問。

「能說什麼,自然說公事,公事能告訴你嗎?」鈺兒抬頭笑看著她反問道。

「你剛才不是說沒多少公務嗎?」

「我是說過沒多少公務,但沒說一點也沒有!」

餘三姑意識到說不過眼前這個只比她小一歲的繼女,可又覺得不說點什麼沒意思,禁不住又問道:「就沒一點稀奇事?」

任鈺兒被問得不厭其煩,乾脆放下手中的活兒想了想,旋即笑道:「稀奇事沒有,好笑的事倒有一件。」

「別賣關子,到底什麼事?」

「韓老爺不是認我做義妹,讓我喊他四哥嗎,下午翠花也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藥,聽我喊四哥,就問韓老爺她能不能也喊四哥!」

「韓老爺怎麼說?」餘三姑急切地問。

任鈺兒吃吃笑道:「韓老爺說也不是不可以,說她要是願意嫁給大頭,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喊。別看翠花平時口無遮攔,什麼話都敢說。可聽韓老爺這一說,她羞得面紅耳赤,竟扔下手裡的東西跑了。」

餘三姑忍不住笑道:「韓老爺也真是的,怎麼跟翠花開這玩笑,不管怎麼說翠花也是個黃花大閨女。」

讓她不敢相信的是,任鈺兒竟又說道:「我見她跑了,擔心別人會誤以為韓老爺欺負她,趕緊去追。也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裹腳,跑起來飛快,我追了半天才追上。沒想到她一見著我,就把我拉到角落裡問,韓老爺是不是在跟她開玩笑,韓老爺的話能不能當真!」

「這瘋丫頭想男人了!」

「三姑,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麼想男人了,真難聽。」

「我沒讀過書,你又不是不曉得我不會說話。說正事,翠花那丫頭是不是喜歡大頭?」

任鈺兒托著下巴喃喃地說:「我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她到底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我哪曉得。」

餘三姑放下鞋底道:「喜歡就是喜歡,哪有什麼真假。」

「怎麼就不會有假,你想想,大頭雖然腦子不太靈光,但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正六品千總!聽他們中午吃酒時說,大頭跟韓老爺這些年,不但做上了官連銀子都沒少賺。翠花要是能嫁給大頭,不就成官太太了嗎?到底是不是真喜歡大頭這個人,還重要嗎?」

「聽你這一說還真是。」餘三姑越想越興奮,竟回頭道:「老爺,你是不曉得,別看翠花她爸是個瘸子,心眼卻不比別人少。翠花她媽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連買把韭菜都斤斤計較,鎮上誰不曉得他家人最會算計!」

都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任雅恩之前是從來不聽這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但自從女兒去韓老爺那兒做事之後,他表面上跟往常一樣該看書看書,該泡腳泡腳,而事實上卻在偷聽餘三姑和女兒的話。

他故作楞了楞,隨即放下書敷衍般地問:「是嗎?」

「騙你做啥,他家會算計是出了名的。」餘三姑想想又說道:「不行,我明天得去提醒下韓老爺,可不能上這個當!」

任雅恩連忙道:「三姑,我曉得你是一片好心,但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去提醒不就是壞人家的好事嗎?再說這只是個玩笑,韓老爺只是隨口一說,你還能當真?」

「是啊三姑,可不能去跟韓老爺瞎說。」任鈺兒真後悔告訴她這些,擔心她真跑去亂嚼舌頭,想想又說道:「再說大頭腦子本就不太靈光,能娶到媳婦已經是天大的福分,哪會嫌這個嫌那個。」

「你曉得什麼!」餘三姑急了,站起來道:「像你這樣的大小姐自然是看不上大頭千總的,鄉下的閨女可不這麼想。這年頭,好人家有那麼好找嗎?大頭千總不但是官,不光有錢,人還老實,嫁給大頭千總只會享福,不會吃虧!」

「這麼說大頭還挺搶手?」

「你才曉得,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天大的便宜可不能讓翠花給占了。老爺,我明天一早就回娘家,我有好幾個堂妹表妹呢,哪個不比翠花好看,哪個幹活不比翠花利落!」

「三姑,你這是想做媒婆?」任雅恩哭笑不得地問。

「給自個兒家人說親怎麼了,難不成我還怕人笑話。」

「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餘三姑越想越覺得不能錯過這個讓堂妹或表妹嫁給官老爺,過上好日子的機會,叉著腰竊笑道:「翠花個死丫頭想草雞變鳳凰,不就是占著個什麼……什麼,鈺兒,就是你前天說的那個什麼什麼月。反正她不就是撿了個便宜,能在韓老爺身邊做事嗎。明天我就回娘家把我堂妹表妹全帶鎮上來,讓她們全去伺候韓老爺,不要工錢也要去。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到時候韓老爺就曉得讓誰嫁給大頭千總最合適!」

任鈺兒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說:「近水樓台先得月。」

「對對對,就是這個月,怎麼也不能讓翠花那個不要臉的死丫頭給搶了!」

「可大頭只有一個,你也用不著把你那些堂妹表妹全帶來。」

「大頭千總是只有一個,但把總、外委千總、外委把總和什麼額外不是有幾十個嗎?遠的不說,吉大還沒娶婆娘吧,吉二也沒娶。他們現而今全做上了官,只要嫁給他們不就成官太太了。」想到堂妹表妹加起來攏共只有六個,其中一個今年才十歲,餘三姑又說道:「這可不是件小事,我明天要回去跟六爺說說。」

想到她要做那麼多人的媒,而且想攔也攔不住,任鈺兒悔之不及,只能眼巴巴地看向任雅恩。

任雅恩豈能不曉得要是由著餘三姑胡鬧會被人笑話,但想到這媒真要是做成了就算被鎮上人笑話也值得,乾脆再次捧起書道:「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別問我,我還是讀我的聖賢書吧。」

「爸!」

「怎麼了?」

「你也不管管!」

「管什麼?」

任鈺兒急了:「管三姑啊,爸,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管我?」不等任雅恩開口,餘三姑就不快地問:「大小姐,我餘三姑又怎麼你了,還讓老爺來管我。你乾脆讓老爺打死我,乾脆讓老爺寫封休書,把我休了算了!」

「瞎說什麼呢,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都回房歇息吧。」任雅恩再次和起稀泥,放下書拿起擦腳布,把腳擦乾淨,旋即穿上鞋頭也不回地走進東廂房。

……

與此同時,韓秀峰正坐在保甲局「大堂」里跟顧院長下棋。觀棋不語真君子,方士枚就這麼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將!」顧院長啪了一聲又落一子。

韓秀峰左看看右看看,發現「老帥」這次真在劫難逃,不禁笑道:「姜果然是老的辣,顧院長,秀峰甘拜下風。」

「這都是小道,不足掛齒。」顧院長擺擺手,回頭笑問道:「方老爺,韓老爺也下累了,要不你換韓老爺跟顧某殺一局?」

方士枚急忙拱拱手:「不敢不敢,顧院長,您老爺的棋藝士枚領教過,可不敢再自取其辱。」

「既然不是來下棋,那你這麼晚了不歇息,跑我這兒來做什麼?」

「韓老爺,顧院長,下官有一事要稟報,聽說您二位在這兒下棋,就從打穀場追到這裡來了。」

「什麼事?」韓秀峰放下棋子,端起陸大明剛續上的熱茶問。

「韓老爺,幫辦江北軍務的刑部侍郎雷以誠雷大人,不是奏請朝廷設立厘金局為平亂籌餉嗎,厘金局要在泰州設分局,泰州分局要在我們海安設厘卡。厘金局的兩位幫辦委員已經來了好幾天,他們就住在衙門裡,一應準備也全已就緒,打算明天一早就去中壩口設卡抽厘,這麼大事不能不跟您二位稟報,所以下官就找到了這裡。」

不等韓秀峰開口,顧院長就笑問道:「方老爺,你是我們海安的巡檢,又不是厘金局的什麼委員,就算要稟報也應該是那兩個委員來稟報,你為何給他們跑這個腿?」

「顧院長,他們不是跟您二位不熟嗎,再說為大軍籌餉是大事,士枚跑跑腿也是應該的。」方士枚一臉尷尬,想想又拱拱手。

韓秀峰豈能不曉得他的真正來意,放下茶杯一邊擺放棋子,一邊笑道:「方兄如此勤勉,真讓本官汗顏。不就是設卡抽厘嗎,本官曉得了,你明天還要辦正事,早點回衙門歇息吧。」

「韓老爺,設卡抽厘可不是小事,要是有刁民拒不讓抽,甚至沖卡怎麼辦!」

「按規矩辦唄,我大清又不是沒有王法,朝廷既然讓雷大人設厘金局,雷大人更不可能不擬一份怎麼抽厘的章程。本官是兩淮運副,又不是泰州正堂,這些事用不著跟本官稟報。」

「也用不著跟我說,」顧院長拿起一枚棋子,回頭笑道:「老朽雖說也是從五品,不過這從五品頂帶是花銀子捐的。雖說蒙聖上開恩,獲賜大荷包一對,小荷包一對,但說到底跟平頭百姓沒什麼兩樣。」

方士枚心想你們一個不但是聖上欽賜的從五品頂帶,特授的兩淮運副,而且手握鹽捕營,掌查緝私販大權。一個是德高望重的士紳,在海安這一畝三分地上堪稱一呼百應。暗想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兩位要是不點頭,這厘金真抽取不成。

畢竟相比運司衙門,厘金局只是個草台班子,到時候只要有船從海安過,只要來一句懷疑船上夾帶了私鹽,就可以連船帶人全帶走,那兩位幫辦委員和抽厘的差役只能眼睜睜看著,別說算告到雷大人那兒都沒用,哪怕官司打到京城聖上也只會幫運司不會幫厘金局。

方士枚不敢就這麼回去,小心翼翼地說:「韓老爺,顧院長,那兩位幫辦委員說了,要是您二位能襄助,等厘金抽上來,就拿出一成協濟鹽捕營,再拿出一成協濟保甲局,以作編練鄉勇之用。」

韓秀峰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再多要最終還是百姓倒霉,但不要是萬萬不行的,不然他們就不會把鹽捕營乃至運司衙門放在眼裡,故作權衡了一番,抬頭笑道:「方兄,這怎麼好意思呢。」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這是應該的。」

「那本官就代鹽捕營的弟兄先謝謝方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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